旨意里只說了兵符,沒有說是西昆的兵符還是所有的兵符。
而孫侍郎手持尚方寶劍,他的詮釋便是圣意,顧述白無從抗拒。
不交兵符便是抗旨,一旦交出兵符,二十五萬大軍他便會失去控制,無法掌控任何可能發生的異變……
交,或不交,由此可能引發的無數情況在顧述白腦中交織,飛快地權衡著。
孫侍郎這才看了嚴錚一眼,“嚴將軍,本官知道軍中之人粗狂,可你眼前的是圣旨,豈容輕慢?!若再出言不遜,休怪本官無情!”
“你待要如何?”
顧述白看他一眼,冷笑道:“本將軍今日不交出兵符,你待要如何?殺了我么?”
“你……”
孫侍郎驚恐地看著他,沒想到他真的敢抗旨不尊,“顧大將軍,你可想清楚了!你雖是王夫,抗旨不尊的罪名一樣擔待不起!本官手里的尚方寶劍上誅昏君下斬佞臣,還誅不了你嗎?”
“孫侍郎既說本將軍擔待不起,本將軍就擔待擔待讓你看看。”
顧述白一笑,上前走到他身旁,孫侍郎腳下發顫,使盡全身力氣克制自己才沒有后退。
年輕的大將是戰長殺伐的風云人物,他平日看起來溫和明朗,真正拿出大將的氣勢沒有幾個人受得了。
顧述白微微偏過頭,湊到他耳邊,“本將軍不僅不會把兵符交給你,也不會在三日內啟程回京。西昆的局勢看似穩定,實則暗潮洶涌,一旦我離開必定生變。”
“你當真要抗旨?!”
孫侍郎憤而拔劍,劍尚未出鞘已被顧述白輕松推了回去,“反正都是抗旨,一件或是兩件有什么區別嗎?我一心為的是北璃,就算抗旨也不得不如此。若陛下要殺我,我自當領罪。”
說罷回頭看向嚴錚,“來人,護送孫大人離開!”
嚴錚痛快地松了一口氣,上前推了那孫侍郎一把,“走吧孫大人,還要大將軍親自送你不成?”
帳外的士兵進來將一行人拉了出去,孫侍郎拼命掙扎,高聲大喊,“放肆!放肆!本官是陛下的欽使手持尚方寶劍,爾等豈敢?!”
嚴錚把手一揮,“不必理他,丟出軍營去,我看了他就來氣!”
原本還有所顧慮的士兵聽了這話,越發肆無忌憚,將孫侍郎一行帶出了軍營。
孫侍郎還要沖進去說話,被身后的使臣死命抱住,“大人,還有什么可說的?他抗旨不尊,沒將咱們這些欽使殺了祭旗就不錯了,您還要自尋死路嗎?為今之計趕快回京稟告太傅才是啊!”
孫侍郎氣得面色紫漲,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忙道:“事不宜遲,即刻回京!”
……
嚴錚送走了孫侍郎一行,卻怎么也不敢回大帳去見顧述白。
正巧在帳外不遠處遇見昆羽揚,她是聽見京中派來欽使的消息特意回來的,見到嚴錚忙問他欽使的事。
“你怎么不進去?大將軍和欽使在商議什么重要的事么?”
昆羽揚不由驚訝,嚴錚是顧述白的心腹,有什么事連他都要瞞著?
嚴錚苦著臉道:“嗐,什么欽使啊,早就被我丟出去了。你不知道,出大事了!”
他把方才大帳之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昆羽揚,昆羽揚目瞪口呆,怎么也沒想到平定西昆這樣大的功勞,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她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那個孫侍郎到底靠不靠譜?玉扶怎么可能會下這樣的旨意?會不會是別有用心之人假冒欽使?”
“不可能的。”
嚴錚嘆了一口氣,“那孫侍郎是兵部侍郎,我們從前在朝中不是沒見過。何況他手里的圣旨和尚方寶劍都不是能作假的,唉。”
昆羽揚還是不相信,“不可能!玉扶不會這樣對大將軍的,我去看看!”
“哎,你等等我!”
嚴錚忙跟在她身后進去,只見顧述白正在帳中寫信,想來是寫給玉扶的,信紙上洋洋灑灑已寫了許多內容。
他的手卻忽然一滯,緊接著將那封寫了大半的信揉成一個紙團擲了出去,擱筆的動作分外無力。
紙團就擲在嚴錚腳底下,他小心地撿起來,“大將軍……”
為今之計寫封信和玉扶解釋清楚他并無反叛之心才是最要緊的,為何寫了大半又丟了出去呢?
昆羽揚默不作聲,似乎能理解顧述白的無奈。
玉扶若真信他,自然不會有疑心。
玉扶若不信他,他再如何解釋也掩蓋不了抗旨不尊之罪,鐵證如山!
嚴錚待要勸說什么,昆羽揚將他扯出了大帳,“這個時候我們就別煩他了,讓他冷靜地想一想吧。”
“還有什么可想的?”
嚴錚萬分著急,“萬一大將軍還沒想出對策,京中已經派大軍前來捉拿大將軍回去治罪,那就無力回天了!”
“不會的,不會的。”
昆羽揚說著,不知道是在安慰嚴錚還是安慰她自己,“他們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如今所有的阻力都解決了,也已經順利完婚了,怎么會因為莫須有的猜疑而離心呢?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嚴錚聽著她的安慰卻更加絕望。
“如果你真的覺得不會,就不會一直重復不會的這三個字,不是嗎?”
昆羽揚愣了愣,自己都沒有察覺,“我有嗎?”
嚴錚萬分肯定地看著她,一字一頓道:“你有。”
昆羽揚嘆了一口氣,“自古天家無情,你看看我們西昆皇室便知道了。若是從前的玉扶,我敢拍著胸脯保證她不會。可現在……她畢竟是北璃女君,是那金龍座上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陛下了。”
信紙廢了一張又一張,帳中紙頁揉成團的清脆聲響,讓帳外的士兵都屏息斂氣不敢打擾。
顧述白從未如此刻這樣煩躁,想到孫侍郎一句圣旨拿玉扶來壓他,他心中便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所有的解釋落了筆都覺得可笑,筆跡像張牙舞爪的惡鬼,向他耀武揚威。
他看了許久,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心魔。
他不敢想象如果玉扶接到抗旨的消息會怎么想,她真的會認為自己擁兵自重有意反叛么?
甚至,她會處置他抗旨不尊之罪么?
他長舒了一口氣。
眼下除了寫信還有一個辦法,便是留下嚴錚和昆羽揚等在西昆穩定局勢,他則立刻動身趕回京城。
可那然后呢?
他不禁失笑,閉上眼睛,玉扶的一顰一笑都在眼前。
她第一次見到他,彼時他正在沐浴,不知是何人誤闖內室所以用浴桶中的水擊了過去。等他穿上衣裳出去一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愣愣地看著他,傻傻的天真模樣,面上還帶著他留下的水珠。
她在寒冬臘月跟著顧酒歌,冒著刀刃一般的風雪趕赴常州救他和顧宜。彼時他已經用盡了所有辦法和刺客周旋,就在窮途末路之際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山洞里,見到他時她目光中是狂喜,是云開霧散。
腦中無數的畫面浮現,女孩天真歡笑的面容,漸漸變得成熟凜冽,無論是北璃的儲君還是女君,她在人前都必須端莊持重沉穩鎮定。
她天真的笑容漸漸變得克制,精致可愛的裝束漸漸變得華麗,稚嫩的面容似初綻的芙蓉,越發美艷不可方物——
卻少了當年青澀的鮮嫩。
她終究是變了。
天色漸晚,夜幕落下。
帳外的士兵手里端著晚膳,猶豫不知該不該進去,最后只好輕輕將食盒放在帳門外,讓他餓了便能很快看到。
帳中,顧述白在角落席地而坐,他身后的墻上掛著西昆的地形圖,上頭是密密麻麻的標記。他不遠處的書案上是堆疊如小山的文書,每一份都意味著平定西昆的進程又推進了一步。
他應該站在地圖前指點江山,或是坐在書案后批閱文書,唯獨不該坐在角落,像無人問津的棄子,敝帚自珍。
他張了張嘴,忽然很想要一壺酒,想到軍中好不容易整肅的軍紀,他身為主將自然不能違反。
無奈的笑意繾綣在他唇角,他終于慢慢起身,朝著內室床榻而去。
守在帳外的士兵遲遲不見里頭有動靜,唯恐他出了什么事,便揭開帳門朝里頭一看,聽見了他細微的呼吸聲。
“睡著了,都出去吧。”
士兵豎起手指在唇前噓了一聲,將食盒輕輕放在桌上,而后揮手示意大家退出去,“大將軍真的累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
孫侍郎一行快馬加鞭趕回京城,顧述白抗旨不尊的消息頓時傳開。
玉扶曾下令關于顧述白大軍的奏報第一時間送到顧府,加之顧寒陌是御林軍統領,他們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
顧述白下意識要去找玉扶,想了想他笨嘴拙舌不會解釋,此事事關重大還是要和顧懷疆商量得好。
“黎明,這里你看著些,我出宮一趟!”
“哎,你去哪兒?今日你當值你怎么能隨便跑出去?”
黎明在他身后大喊,顧寒陌卻早就跑沒影兒了,一回頭士兵好奇地在他身后張望,“副統領,大統領這是跑哪里去啊?”
“要你多嘴?”
黎明頓時從一臉不滿變為正色,“大統領自然有要緊事才跑出去,我要是聽見有人敢議論他擅離職守,第一個找你!”
說著朝他揮揮拳頭,那士兵連忙縮回脖子站到原地,一動不動如木頭人。
黎副統領極其護著他這位未來妹夫,這在宮中已經不是秘密了。
顧寒陌飛快奔回顧府,正見顧懷疆和顧酒歌在商議什么,見他回來都朝他看來。
“父親,二哥,你們可聽到消息了?說大哥抗旨不尊意圖擁兵自立!”
“消息已經傳到宮里了嗎?”
顧酒歌蹙著眉頭,“先前因為大哥的事,玉扶連太師都開罪了,以在府養病的名義不允許他上朝。那時父親只說玉扶和大哥絕不會有嫌隙我們不必理會此事,可事情怎么會惡化到這個地步?”
顧寒陌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大哥也不能抗旨啊,有什么話不能回來他們夫妻兩當面說清楚?這樣一來一回依靠旁人的傳話,只怕原本無事也生了事!”
顧懷疆起身道:“你大哥不是這么沒分寸的孩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眼下當務之急是進宮勸阻玉扶,萬萬不能將抗旨不尊這個罪名坐實,否則……”
抗旨不尊是大罪,輕則斬首示眾,重則滿門抄斬乃至誅連九族。
顧酒歌忙攙扶他,“父親,我陪你去!”
顧懷疆搖頭,“出了這么大的事,姬媱還不知如何懸心。她懷有身孕不能擔驚受怕,你在家安撫她順便約束你的弟弟們,別讓他們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傻事。”
說著看向顧寒陌,“你隨為父一道入宮。”
“是。”
顧酒歌只好留在府中,看著顧懷疆和顧寒陌離開的背影,他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那一年——
那一年,寧承治以勾結西昆私通敵國的罪名派人來府中抓顧懷疆去問話,他挺身而出阻擋,而后便被關在大理寺監牢中。
如果那年他沒有阻擋,看到的場景是不是就和如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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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顧寒陌攙著顧懷疆離開,看他們或許再也不會回來的背影……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怕,忙搖了搖頭,“不會的,玉扶不是寧承治,當年的苦難不會再重演的!”
“夫君,你在說什么?”
殷姬媱一手扶著腰,一手攬在身前搭在高高隆起的小腹,擔憂地看著他,“夫君,大哥真的抗旨不尊了嗎?”
她秀氣的眉頭輕輕擰著,顧酒歌心中越發苦澀,面上還要強作笑顏,“現在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不過你不用擔心,父親已經和三弟進宮了。陛下……玉扶她,畢竟是咱們家的人啊。”
殷姬媱抿了抿唇,想到當年的東靈。
當年的老寧帝和顧懷疆還不是稱兄道弟,寧承治和丹陽公主他們,都要喚顧懷疆一聲顧伯伯,可真正下手的時候又有幾分留情呢?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玉扶能例外嗎?
這一刻,殷姬媱頭一回對玉扶沒了把握,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陛下,兵部孫侍郎有要事求見!”
“陛下,顧侯爺和顧大統領求見!”
“陛下,天太師和包太傅還有一眾朝臣求見!”
接連不斷求見的消息傳進來,玉扶在長生殿中走來走去,越聽越不耐煩。
“還有誰要求見?索性一股腦子全說了!”
宮人畏懼地躬身拱手,低著頭不敢迎著她的盛怒抬起,“回陛下,暫時沒有了。”
暫時?
玉扶差點氣結,連她宮里一個小太監都看出來了,今日求見她的人將會源源不斷,紛雜也會源源不斷。
她一屁股坐在榻上,氣得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宮人向瑤藍投去求救的目光,瑤藍思忖片刻,朝玉扶開口,“陛下,陛下雖煩心,可見或是不見總要給個話啊,免得諸位大人在外頭久等。”
說罷瞧著玉扶的臉色,試探道:“要不先請顧侯爺進來?顧侯爺平時很少進宮,今日匆匆前來一定有要事要稟告陛下。”
玉扶瞧她一眼,自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此刻眾人紛紛求見,代表的是不同的陣營不同的主張,她先見誰后見誰都要忖度著,順序一點不能亂。
一旦亂了,很多事情也就亂了。
瑤藍提議讓她先見顧懷疆二人,擺明了她是站在顧述白那一邊的。
又或者說,她認為玉扶是站在顧述白那邊的,所以忖度著玉扶的心思提議先見顧懷疆。
思忖片刻,玉扶終于開口,說出來的話卻讓瑤藍一驚,“不,先見兵部侍郎孫謀。”
------題外話------
極其講究的先后順序。
話說這幾天的章節我寫得特順手特爽啊,感覺自己寫得棒棒噠,結果有小可愛說看得好氣??哈哈哈,好想笑,感覺我好壞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