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趙清顏已經(jīng)在世子爺?shù)臄v扶下,在席位上款款坐下了。
趙清顏就坐在皇帝的右手邊,與十七的位置恰好相對,落座時無從避免地與他打了個照面。
當她宛如不經(jīng)意般,擡起修長捲翹的眼睫。十七的心口一顫,他眸光灼熱,竟是帶了幾分期盼地渴求能在她的目光裡尋到一些什麼,哪怕是隻有匆匆的一瞬也好。
可是十七失望了。
趙清顏僅僅是淡淡掃向十七所在的方向,飛快地掠過。她的面上平靜一片,甚至有著十七未曾見過的陌生與疏離。
沒錯,疏離。
那一雙在這一百多個夜幕裡,屢屢出現(xiàn)在他夢境之中的盈亮美眸,此時不帶一絲情緒。望向他時,便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十七咬緊了牙關,死死攥住掌下的椅把,握緊,鬆開,鬆開後,再握緊。彷彿只有這樣,他纔可以勉強控制住胸臆間那股強烈的想要一躍而起,抓住她直接問個究竟的衝動。
而十七火熱的目光連趙清顏的眼角風也沒換來,反倒是惹得陽安侯世子的幾分注意。
那陽安侯世子久居臨安一帶,便也是數(shù)月之前才搬來長安世子府住下。一來是陽安侯日益年邁,世子忠孝,有意留下接受家業(yè)讓候爺頤養(yǎng)天年。二來則是爲了與平陽公主的這樁親事。
便是他志在雲(yún)遊四方,久不問朝中事。近來也聽聞了些許關於這位中郎將驍勇善戰(zhàn),爲聖上拔除淮南逆賊這一心頭大患的種種事蹟。
如今見這青年不過二十四五出頭的年歲,便已立下這等汗馬功勞,想必日後定是前途無量。世子眼底也有些許讚許之色,不免在十七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只是,而後便發(fā)現(xiàn)十七的目光似乎一直似有若無地往他身側(cè)平陽公主那裡瞟。世子內(nèi)心頗爲疑惑,張嘴低低“咦”了一聲,眸光一轉(zhuǎn),他笑著揚聲便道:“想必這位便是自淮南凱旋歸來的中郎將吧,在下對中郎將的事蹟早有耳聞。如今見得真人,果真是相貌堂堂,英挺不凡。”
而那十七猶自一瞬不瞬執(zhí)著地盯著趙清顏的方向,甚至根本未曾注意到陽安侯世子在同自己說話。
話音落下,許久沒有迴應,世子面上的笑意不免顯得有些尷尬。而後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力聚集到這一邊,甚至舉杯正同大臣說道的皇帝也將視線微微移去了十七身上。
氣氛霎時間變得有些怪異起來,諸葛睿見此,再度蹙了眉頭,他伸出手肘不留痕跡地頂了下十七。十七這纔回過神來,見周圍所有人的視線都凝在了自己身上,微微一愣,有片刻的茫然。
“中郎將今日受了聖上封賞,心情大好,許是酒喝上頭了,世子切莫見怪。”
諸葛睿嗓音低沉,如是這樣說道。
陽安侯世子見十七眸光清明,面色有些不好,卻絕非酒醉薰然之態(tài)。也能知曉諸葛將軍的這一句,不過是大個圓場。而那世子也並非喜愛平白挑起事端之人,看在眼底,便也不戳穿。只是再度勾起脣角,笑意依舊溫潤和煦。
“中郎將英勇過人,立下這等奇功多喝一杯也是應當。趙國的好男兒便該像中郎將這般。只是在下身子骨不爭氣,若是能有中郎將一半的鐵血硬氣,在下也願隨了將軍的大軍一道馳騁沙場,驅(qū)逐敵寇……罷了罷了,在下便不多說了,一切言語便在酒中,這杯由在下敬你!”
諸葛睿轉(zhuǎn)過頭來沉著臉給了十七一個眼神示意。十七抿緊了薄脣,眸中晦澀暗沉,卻也還是沉默著緩緩移開了視線。
他執(zhí)起面前的青銅三足酒樽,對著世子的方向微微一舉,然後仰頸一口飲下。
隨後便有人誇讚中郎將酒量豪邁,頗有英雄氣魄。
原本這個小插曲到了這裡也該過去了。
只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宴席過去了大半,皇帝先行離席,少了皇帝坐在席上,將士衆(zhòng)臣說起話來也是愈發(fā)隨意,無所顧忌起來。
有一坐在角落的,估計便也是個好事口快的主兒,忽然揚著嗓子,道了句平陽公主同這中郎將從前關係不淺云云。
這話一落,在場的目光再度投向十七的身上,不過這次是倒是連帶著平陽公主一起。
陽安侯世子早便察覺自己這即將娶進門的平陽公主,與這中郎將之間有一些什麼。但他原本並不打算深究。只現(xiàn)下被旁人心直口快地提起,他便也含笑帶著一絲好奇同衆(zhòng)人一起望向身側(cè)從入殿起便沉默不語的趙清顏,似乎也正等著什麼答案。
十七沒有料到趙清顏的視線會因爲這麼一句話,又一次薄如蟬翼地落在自己的臉上。
這次,停留得比上一次稍稍久些,與她對視的片刻,十七渾身的血液重新凝結(jié),他胸口處再一次抑制不住地開始狂跳。
只在下一刻,他的心臟緊緊一縮。趙清顏已經(jīng)轉(zhuǎn)開了視線,她望著身側(cè)的世子,脣角挽起了一抹溫柔的淺笑,她雲(yún)淡風輕地淡淡啓脣道:
“不過是個故人罷了。”
……
不過是個故人罷了。
他,不過是個故人罷了……
十七瞳孔微縮,因爲她這麼淡漠的不過八個字,一種近乎冰冷絕望的冷寂緩慢地爬上了心頭。
而後他便看見那個被稱作公主準駙馬的世子,對著她微微點頭笑了笑。後來旁人又說了什麼,十七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或者說他已經(jīng)不想記清了。
他並沒有喝多少酒,但腦袋暈眩腫脹得厲害。他深吸了一口氣,自椅上站起身時,步伐一個趔趄,身形晃了下,幾乎站不穩(wěn)腳。
“將軍,我有些醉了,先回軍營了。”
十七僵硬地張嘴,他聽見自己這樣對諸葛睿說道。
諸葛睿這幾月也一直在淮南征戰(zhàn),其中曲折也不能說全部清楚,但心裡卻是知曉十七此刻心中定然不是滋味,見他步伐顛簸,搖搖欲墜。有些不放心他一人獨自離去,便意欲喚幾個小兵過來扶持一下。
那十七卻是搖頭,婉言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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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離席之後,並未依照他同諸葛睿所言回去軍營。
他一個人出了宮,馬也沒牽,便沿著無人的官道緩緩而行。
慶功宴將會持續(xù)整夜,走了這麼遠了,透過高聳的圍牆彷彿還能瞧見裡面的歡聲笑語,燈火通明。
長樂殿內(nèi)熱鬧一片,子夜的宮外大道,除了偶爾瞧見有挑燈夜行的零零散散的小廝以外,卻是冷清寂寥一片。
十七在郊外一處的小酒館坐了下來,現(xiàn)下很晚了,酒館外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酒氣熏天的醉漢。酒館裡面,像是已經(jīng)收拾過一遍,倒是沒有幾個人。
十七將身上的銀兩全部換了酒。酒館的店家是個四旬多穿著布衣的男人,見進來的十七身披戎裝,起先還有一些畏怯,卻見他出手闊綽,當即喜笑顏開。不僅熱情地招待他快快坐下,還開了兩壺壓箱底的陳年好酒,邀十七品嚐。
酒館店家瞧這小哥濃眉緊鎖,深更半夜跑來這樣偏遠的地方買酒喝,這樣的人他開店這麼些年,也是見多,自然知曉面前這位估計也是被什麼煩心事所困。恰巧店裡沒人,落得閒了,便忍不住出口規(guī)勸幾句。
只那小哥只顧著自己埋頭飲酒,連個眼角風也沒留給自己。就管店家自討了個沒趣,便閉上嘴巴,悻悻地離開做其他事去了。
離了酒館,十七又沿著城郊繼續(xù)向前走。他原本打算以酒水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不曾想,酒喝得越多,思緒竟是愈發(fā)清醒,一閉上眼,腦海裡便是今夜席上的那一幕幕,還有趙清顏嗓音清冷漠然的一句“不過是個故人罷了”。
他在一片小樹叢前停下。涼風襲來,樹葉被吹得颯颯作響。現(xiàn)在已入仲夏,便是到了夜裡,也隱隱可以瞧見眼前鬱鬱蔥蔥的一片。
十七這個時候又回想起,便是在幾月之前,正是深秋,層林盡染。他帶她去了古宅背後的那一片楓葉林。他依稀記得她當時臉上歡喜的神色,他允諾她,待到了冬季,等梅花開了,他定帶她再去一次……
可現(xiàn)下,梅花早已枯萎凋零,她也早已不是那個望向他時,眼底泛著盈盈笑意的她了。待到明年瑞雪紛飛之時,攜她賞梅之人也決然不會是他了……
十七在心底苦笑,
她肚裡懷的明明是他的孩兒,身畔站著的那個男人,幾乎是憑空出現(xiàn)。卻是不由分說地搶去了他的一切,他的女人,甚至還有還未成型的那個孩子。
十七仰面,望著天上繁星爍爍,雲(yún)層稀薄,夜空似是沒有邊際。他竟生了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悵然之感。
他拼了命地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如今終於凱旋,爲的不就是這麼一刻麼。
可是她竟如此狠心,從前的旖旎,往日的允諾,都宛若一個夢境。他苦苦惦念了她這麼許久,她竟是說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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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公主此次雖已是二嫁,但因爲長公主的尊貴身份,再加上當今聖上對她的寵愛。與陽安侯世子的大婚定在這月月末,準備的時間有些緊,但卻半點不能馬虎,一切都照最隆重豪華的來。
皇上甚至決定由他自己主婚,光是訂婚賀禮便是黃金千兩,錦緞萬匹。其風光重視程度,可謂羨煞旁人。
這日,小王爺旭兒要在國子監(jiān)待到傍晚,平陽公主落得清閒,便邀世子前去公主府上,挑選宴請賓客時所用的請柬樣式。
約定的時間在當日巳時,趙清顏這日起身早,梳洗完畢,用了早膳,一邊等著陽安侯世子前來,一邊賞鑑著玉文先生前些時日拿給她的幾副字畫。
其中一副是玉文先生親自所作,是一副潑墨山水畫,手法頗爲大氣豪邁。慕容玉文將畫託人送去錦繡閣時,帶話給趙清顏,邀她爲這幅畫落尾題個字。
趙清顏思來想去,總算有些靈感。正執(zhí)起墨筆,準備撰寫之時,雕花檀木門外傳來一連串的叩門聲。聲響很大,且急。
趙清顏擡眸掃了一眼,她將墨筆放下,道了句,“進。”
門被推開,杏桃喘著氣,似乎是一路跑著過來的。
趙清顏微微蹙了眉,將那副水墨畫重新卷好放置穩(wěn)妥後,這纔開口問道:“這是出了何事?”
她頓了頓,想了下現(xiàn)在時辰該是差不多了,又道:“可是世子爺?shù)搅耍俊?
“回公主……世子爺是來過了沒錯……”
趙清顏聞言,心不在焉地淡淡“嗯”了一聲,“那便請世子爺先去前廳侯著把,本宮隨後便過去。”
“可是……可是……”
杏桃說話吞吐,欲言又止,面上似是有些難色。
“怎的了?”
“公主……”
杏桃糾結(jié)再三,咬牙之後,還是硬著頭皮一鼓作氣脫口便道:“不僅是世子殿下,那個……那個十七他也來了,他還、他還在大門口跟世子爺?shù)碾S從打起來了!”
趙清顏一聽這話,面色當即一沉。
“竟有此事!”
想起外面混亂的場面,杏桃心中叫苦,正想再開口同趙清顏埋怨上幾句什麼。趙清顏卻沉著臉,大步繞過了她,頭也不回地就往寢房外走去。
杏桃這才緩過神來,回頭一看,自家主子走路和陣風似的,轉(zhuǎn)眼就沒了影。急忙提起步子,連跑帶喊的緊隨其後。
趙清顏趕到的時候,世子及其隨身侍衛(wèi)已經(jīng)離開了。
據(jù)當時在場的幾名下人所言,當時世子攜了四五名隨從下了車轎,正準備踏進錦繡閣門檻時,卻撞見了同樣準備進門的中郎將十七。
世子愣了下,顯然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裡遇見此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還是對其露出了一個溫潤友善的笑容。
既然遇上了,若是一句話皆不說難免顯得有些尷尬。世子便率先開口說道自己此次受公主邀約是來挑選大婚那日所用的請柬,而後客套地隨口問了句十七,他今日前來拜訪又是作何?
從始至終,世子爺?shù)膽B(tài)度都可以說是十分謙遜友好的。即便對方也許同自己不久之後會娶進門的公主過去有什麼關係,世子爺說話只是依舊是彬彬有禮,拿捏有度。
故而,對面那人平白無故地忽然攥住他的衣襟,迎面就是一拳,世子爺感到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是驚愕至極。
一旁的隨從反應過來,立刻撲上前一把拽住像是發(fā)了瘋一般的中郎將。
只這幾個家養(yǎng)的隨從哪裡是十七的對手?便是眨眼間的功夫,世子爺帶來的幾名侍衛(wèi)皆橫七豎八地被打趴在了地上,連那世子爺自己身上也掛了彩。
公主府的下人們都知道世子爺是什麼人,後來還是錦繡閣自己府上的侍衛(wèi)一齊出動,十個人聯(lián)手才勉強把十七給壓制住了。
杏桃趕到,瞧見世子爺一張俊秀的臉上被揍得青一塊紫一塊,偏偏嘴角還勉強對自己擠出了不是那麼好看的笑容,看著確實是慘。
這時候,杏桃意識到估摸著這是出大事兒了,正急匆匆地準備替世子爺喚太醫(yī)過來,但世子爺卻搖頭,道了句‘今日怕是並非挑選請柬的好時機。’便在同樣被揍的鼻青臉腫的隨從的攙扶下,離開了錦繡閣。
而後便有了杏桃趕去公主寢房,著急喚趙清顏過來的這一幕。
趙清顏繞出長廊的時候,便看見府裡的兩名身形壯碩的侍衛(wèi),一邊一個,架住了十七的左右雙臂。而那被架著的人,喘著粗氣,不斷掙扎。他目光狠戾,佈滿血絲,甚是嚇人。
趙清顏微微瞇起了眼,擡腳再往前走了兩步,卻是隱隱聞到一陣濃烈的酒氣。她皺起眉,拂袖掩著鼻子繼續(xù)靠前。
待在那人三步之遙外站定之後,纔看清他的髮絲蓬亂,衣衫皺巴,身上的這套依稀有些眼熟,似乎還是昨日那件軍中統(tǒng)一發(fā)配的深色戎裝。
瞧見他面上不自然的緋紅色,隔了這麼遠又可以聞見股股的酸臭之味。便是意識到他昨夜離開長樂殿之後,必然獨自去喝了個酩酊爛醉。
只是一想到,他藉著酒意,竟同世子大打出手,趙清顏眸色一凝,眉目之間染上一抹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