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的周三開始,全團停課進行教育整頓。所謂停課,就是不再進行正常的訓練,也不進行例行的政治教育活動,而是按照臨時制訂的計劃進行教育活動,并伴隨著演講、寫心得體會或是討論交流等活動。
整個團的人,不,應該說是整個軍區的人都在學習這個團的事故通報。孫長仕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桌子上放著那份《通報》,而《通報》下面壓著的,則是妻子靳秀的住院病歷復印件,旁邊還有她的身份證,兩人的結婚證等。孫長仕呆呆的看著這份《通報》,時而也會看向一旁的證件,命運似乎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不,這不是玩笑!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劉小童的死,他確實感到內疚,然而妻子的去世則是他內心最大的傷痛。結婚這五年多了,他什么也沒有給她買過,而她則為他放棄了心愛的護士工作,專心在家侍候著他。
本來孫長仕今年調任為副團長,升了官,還想著好好的陪著她出去旅游一下,結果團里今年工作任務不斷,各種訓練任務,還有一些新裝備的接收及訓練,他走不開。更意外的是他三月份剛調整為副團長,妻子竟然也查出來懷了孕,而且都一個多月了,一時間都說他是雙喜臨門了。可是現在……
“秀秀……“孫長仕沉吟的念道。
沉重的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大院里白楊樹葉黃的發亮,秋風一吹,“沙沙沙”的就飄落下來,把甬道上鋪的滿滿的厚厚的一層,就像是“滿城盡帶黃金甲”一般。
“唰—唰—唰”各個連隊的戰士們都扛著掃把,跑著整齊的步伐到處清理落葉。孫長仕身穿便裝,拉著一個皮箱子,往營門口走去,一路上,不斷的還有人習慣性的立正敬禮,問一聲“副團長好!”,孫長仕總是微笑的點點頭。
“嘀嘀——”一輛獵豹指揮車在旁邊停了下來,司機小王下了車,接過孫長仕的皮箱,說:“副團長,團長叫我來送你。”
打開車門,孫長仕坐了進去,小王把箱子放到后備箱里,開車走了。
“小王,咱們先去殯儀館。”孫長仕跟司機小王說道。
“嗯!”
出了營區大門,小王一把方向盤就朝著駐地殯儀館開去了。這事他還是知道的,嫂子去世了之后,副團長就跟兩邊的家里打過了電話,嫂子家里那邊父母身體都不好,經不起長途跋涉,而副團長母親身體也不怎么好,可是副團長力勸她不要來了,他自己能在這邊處理好。于是嫂子在過了不久就送到市里的殯儀館里去了。這次去,應該是去拿骨灰的。
拿到了骨灰盒,放到駕駛室的前臺上,孫長仕呆呆的盯著骨灰盒,眼睛又開始濕潤了。
“副團長,接下來去哪里?”小王問道。
孫長仕愣了一下,說:“嗯!去火車站,回家!”
到了火車站,小王說要幫他買票,非要孫長仕在車里等著,孫長仕沒有吭聲,只是還在盯著骨灰盒,小王就去了。
車票買回來之后,孫長仕堅持要給他錢,小王說團里財務給報,也是堅持不要。車是下午七點四十五分,現在才上午十一半點左右,于是小王又開著車陪著孫長仕去吃了午飯。
剛吃完午飯,團里來電話叫小王回去,他也只好問了孫長仕要去哪里,然后就把副團長拉到火車站,之后便回團部去了。
孫長仕老家在G省,妻子靳秀是H省人,孫長仕本來決定先去H省靳秀老家的,小王給他買的票卻是G省的票,沒辦法,他只好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去靳秀的老家。
一個人的旅途最是孤單。孫長仕一直抱著骨灰盒,從候車開始,一直到火車停在了天安站。一路上他一言未發,也滴水未進。下了火車,坐上回家的班車,已是下午五點了。
晚上七點多,天差不多已經完全黑了。
“娘!”孫長仕推開門叫了一聲。
“仕兒啊,你回來了啊……”章蓮花正在灶間里忙著,聽見開門的聲音就趕快出來了,一看見孫長仕憔悴的面容,還有胸前那個黑布包著的盒子,一下子老淚縱橫。
孫長仕陪著哭泣的母親進了屋,從皮箱里拿出靳秀的遺照,連著骨灰盒一起放到正屋的桌子右側,正中間放的是他父親的牌位。
孫長仕家本來就不太富裕,房子還是老房子,在他五歲那年,父親在礦進里遇上了事故,死在了塌方的礦洞里,連尸骨都沒能挖出來,只留下了一張遺照。自那之后,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把他拉扯大,他也很爭氣,升任連長之后,他有了一些積蓄,一直想把家里的房子重新蓋,給母親寄了錢,可她不舍得,全部都替他攢了起來,說是要娶媳婦用。等他結婚的時候,母親一下子給了他八千塊錢,他給母親的那些,竟然一分都沒動過。所以家里到現在還是老房子,還是父親在的時候蓋的,一間正房是磚瓦房,里面一個正屋和臥室,院子里還有一間土坯房做了灶間,也就是廚房。
前年母親去了部隊,和妻子住在一起,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科長,房子小的可憐,本來他想讓母親一直跟著他一起住的,可是母親總嫌不方便,老吵著要回家,讓他倆盡快生個小孩,自己好抱上孫子,所以就自己回來了。聽說靳秀懷孕的時候,母親不知道有多高興。……
“娘,您別傷心,哭壞了身體就不好了。”孫長仕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說,摟著母親,輕輕的拍著她的背。
章蓮花哭了一會兒,抬起娑婆淚眼,在椅子上坐好,開口說道:“親家一家也知道了吧?”
“嗯!娘,我準備后天就去秀秀老家。”
“好,你必須得去一趟,不管咋說,以后親家那邊你也一樣得照看,秀秀是個好媳婦!”說完,淚水又要開始往下掉。“仕兒,你等等,娘給你做飯去!”
晚飯是小米粥,章蓮花還專門燉了一只老雞,炒了幾個雞蛋,孫長仕已經將近兩天沒吃東西了,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的食欲。母親做的飯菜,總有一種能量,吃完了之后,仿佛讓他覺得心情也好了許多。家里人只知道妻子難產去世,而對于事故和處分的事還一概不知。他也不打算讓他們知道。
重新回到家,回到母親身邊的孫長仕仿佛心中又重新獲得了能量,是的,母親就是他最大的動力。
帶著亡妻的骨灰,孫長仕又登上了火車。列車緩緩的開動著,讓他有一種錯覺,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經,和妻子訂婚之后一同回她老家時的情景,兩人面對面坐著,相顧無言,而如今……眼眶又一次濕潤了起來!
火車到站后,有人來接站了,是妻弟和弟媳,靳云濤和他妻子劉清惠略有些焦急的望著出站口。
“來了來了,看見沒?”劉清惠眼尖,一眼看見了抱著骨灰盒的孫長仕,他的裝束倒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胸前抱著的那個“黑匣子”比較引人注目。
靳云濤看著孫長仕,還有胸前的那個骨灰盒,聲音略有些顫抖的叫了聲“姐夫”,然后伸手要接過骨灰盒。
孫長仕輕輕的把骨灰盒遞交到妻弟的手里,他是知道的,這個弟弟和妻子的感情極好,兩人年齡差不多相隔了五歲,小的時候妻子就對這弟弟照顧有加。兩人結婚之后,凡是這個弟弟有什么困難,她還總是特別的上心。
回到家,二老都是老淚涕零,白發人送黑發人,說不盡的凄苦。孫長仕也是只要一想到靳秀,心里就是一陣酸痛。
“長仕,秀兒我倆也算見過了,你要是回去的話,還是得把她帶回去,她是你家的人,還是得葬在你家墳上!”岳父這么說著。
“爸,您放心,這個家,也一樣是我的家,秀秀不在了,我就是您和媽的兒子,每年我還會回來看您的!”
不說這個倒罷了,一說起這個,岳母又開始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著“我苦命的秀兒啊——!”
晚上吃過晚飯,岳父岳母拉著孫長仕說了半夜的話,把靳秀從小到大講了個遍,讓孫長仕越聽越覺得對不起妻子。安頓好兩位老人睡下,孫長仕剛躺到自己的床上,電話就響了起來。
“喂?”
“副團長嗎?我是團部張參謀。”
“嗯,這么晚打電話有什么事?”孫長仕暗暗有些不好的預感。
“副團長,您快回來吧,好像是劉小童的父母不同意軍區的處理結果,在軍區那邊跟首長說了些什么,然后首長要讓你去軍區一趟,結果團長跟首長說您回去休假了,首長似乎把團長罵了,但是團長還是不讓通知您,我這是偷偷的給您打電話的。”那邊張參謀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嗯,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買飛機票趕回去。”孫長仕說完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孫長仕就向岳父一家道別,說部隊有急事要趕回去,秀秀的骨灰就暫時放在這里,等過段時間自己再來取,實在不行可以叫云濤送過去,順便看看那邊的老人。岳父也知道部隊的事情耽擱不起,孫長仕立刻動身去了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