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大紅的紙屑像是長了翅膀的蝴蝶,將近入冬的錦陽一片春色,紅得漫天遍野都是,浩浩蕩蕩的儀仗,三千仕女跟在巨大的花輦旁邊,來自寒冷北地身份最貴的公主高高地坐在上面,眼觀鼻,鼻觀口,冰雪一樣的人兒,兩頰含著一抹將放未放的緋紅,五官帶著些許關外少數民族的風情,卻不乏中原女子的柔美,各種莊嚴喜慶的樂聲在這個城市上方飄蕩,這樣輝煌而盛大的場面明顯已經逾越了諸侯之禮,然而沒有人能說出什么,她是北蜀國主唯一的女兒,是燕祁未來的國母,這個大陸上最美的女人。
不同的命運守候著每一個人,然而這一刻,她是無比幸福的。
三十三里乘輦而行的終點是高高聳立的祭壇,錦陽王盛裝帶著文武百官守候在這里,等她下車,牽起她的柔荑,登上那九九八十一層白玉的臺階,祭天拜祖。
錦陽王的手相對于男子來說不算很大,也并不見得厚實,掌中有執劍拿筆磨出來硬硬的繭子,很涼。
老人說手涼的人沒人疼,戚雪韻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年輕的國主這一天英俊得讓人有剎那間的暈眩,嘴角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拉起她緩緩走上這條神圣的路,一階一步,耳畔層層疊疊的歡呼聲不知道從幾里以外洶涌而來,好像站在所有人的頭上,腳下踏著萬里綿延的河山,全天下的祝福紛至沓來,身邊……是他。就如同這并不是一場囧囧婚姻一樣,就如同這樣美得讓人落淚的日子永遠不會終結一樣。
她忽然有種落淚的沖動,整個錦陽都在狂歡,整個錦陽開了花,整個錦陽都是笑聲,整個錦陽都燈火不滅……那時我的眼睛里卻只有你一個人,隱隱的,憂慮起盛極必衰,歡喜中,竟夾雜了悲意。
唱和和香氣飄蕩出了三十里,儀式冗長而疲乏,可是她柔弱之身沒有任何的不耐……
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這樣的韶華,直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帶著極大好奇心把這場婚禮從頭參觀到尾,冉清桓在禮官唱出“禮成”的時候忍不住松了口氣,好像看了場大片一樣過癮,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沒有看到過這么夸張的婚禮,從頭到尾,步步都是規矩,事事都有說法,還有那美得不行的九國第一美女,這樣打扮起來,和初到燕祁的樣子又大有不同,剛才鄭越牽著她的手從百官面前近距離的走過,雖然依禮低著頭,他還是忍不住偷眼看了半天。
不知為什么,就想起了詩經-邶風-碩人來,然而猛然醒悟過來,才發現自己這個念頭多少是有些不吉利的,衛莊公娶齊莊公之女莊姜為妻,美而無子,受人讒譏,衛人為之賦《碩人》。
一片殷紅的紙屑從他鬢角劃過,他忍不住看著那金童玉女一樣好看的一雙人,嘆了口氣,念及這婚姻的xing質,不由憐惜起她來,但愿這個女子足夠的聰明,有一天能夠真正地打動鄭越,或者這寡情薄幸的人真正起來的話,也應該能給她幸福吧,即使短暫……鄭越要一統天下,遲早有一天,會和她娘家北蜀會勢不兩立,到時候她又該要如何自處呢?那樣一雙美麗的眼睛,好似眨一眨就能滴出水來一般……
耳邊又傳來一聲嘆息,冉清桓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熟人——江寧。
江寧在京州一戰中立功委實不少,眼下掌管三軍斥候的秘營,倒是符合他謹慎而稍微有傷于yin柔的xing子。
江寧沒有看冉清桓,瞇起眼睛不知道注視著哪里:“又是一段姻緣。”
冉清桓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會是觸景傷情想娶媳婦了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本來是半帶玩笑,卻瞥見了江寧眼睛里凄切的含義,不禁愣了一下,他們二人曾經一起出征京州,風里來雨里去的,卻是這個地方不多的幾個有些感情的人,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江寧搖搖頭:“其實這樣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也不失為一種幸福。”他看著冉清桓莫名其妙的臉,露出一絲苦笑,拍拍他肩膀:“你還年輕。”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鳳瑾說他“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一樣”,冉清桓撇撇嘴,繼續湊熱鬧去了,這樣歡喜平靜的盛典恐怕能趕上的不多了,九州越來越動蕩,馬上可能會爆發一場更為嚴酷的戰爭,忽然,他看見蘭子羽急匆匆地從人群里出來,給他打了個眼色,馬上意識到又有事情了,冉清桓留戀地看了一眼喧鬧的人群,緊隨其后走了出去。
“什么事情?”
“櫻飔丫頭回來了。”蘭子羽帶著他往密室里走,“還有一個消息,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消息?”
“南蜀明銳死了。”
“啊!”冉清桓愣住了,沉默了半天,“不會吧,這兩邊紅白喜事都趕上了。”
“快走,我讓櫻飔在密室里等著,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說。”
南蜀嫣常侯的死訊和櫻飔前腳后腳地回了錦陽,這日子特殊,兩人派侍衛給鄭越送了個信,讓王爺殿下知道知道這件事情,但是不指望他,人家那邊洞房花燭的,也就別給人家添亂了。
櫻飔膝蓋上放著一盤酒席上的點心,很沒吃相地狼吞虎咽,冉清桓蘭子羽兩雙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等著她,最后不知道是吃飽了還是心理上實在受不了這兩個大男人的死光璀璨,櫻飔把托盤放在一邊,拍拍手上的渣子:“問吧,我已經準備受審了。”
“櫻飔小朋友,我記得你這次的任務好像是暗殺洪州安插在南蜀的內奸吧?個人意見,明銳好像是最不像內奸的那個人。”廢話這么多的,當然是冉清桓。
“明銳不是我殺的。”櫻飔忽閃著無辜的大眼睛,“真的。”
“怎么死的?”那邊的消息一直封鎖得很緊,蘭子羽的鴿子一只都飛不進去。
“明銳啊,好像是病死的。”櫻飔想了想,“呃,自殺也有可能吧?”
“病死?”冉清桓嗆了一下,“你不如告訴我說他是吃飯噎死的還比較容易相信。”
“他不算壽終正寢,他是看見那個黎殤的尸體以后吐出一口血來,然后就被人抬走了,我離開的時候有一大幫太醫在他寢宮里進進出出,后來就聽說他死了。”櫻飔皺皺眉,事情的發展有點脫離控制,看來計劃果然總是趕不上變化。鄭越的本意是替南蜀除了這內奸,好用來牽制洪州,誰想到內奸死了,明銳也死了,弄不好是幫了呂延年一個忙。
“黎殤是明銳的什么人?明銳兒子一大把,就算死一個私生子也用不著這么大反應吧?”冉清桓問。
“私生子?”櫻飔睜大眼睛,“小冉,你的腦袋是什么做的?這也虧你想的出來!”
“嗯……那是……”冉清桓頭腦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明銳和這個黎殤的關系不大尋常?可是據說南蜀的風氣不是很保守么?”
“明銳為了他一直沒有立正妃。他們兩人很隱秘,這些事是那個叫黎殤的告訴我的,他還以為我是明銳那幾個兒子派的。”
“這人在南蜀多年,又勾引上明銳,本事應該不小,這回怎么就做得這么明顯,讓我們這些旁觀的人都看出來?”蘭子羽不解。
“他說他不想活了,早就在等我了。”櫻飔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他原本是呂延年寵幸的人……”
“他說他對呂延年的情還在一天,就不可能背叛他,只是這么對不起明銳,他覺得良心不安。他說這么多年了,誰的真情誰的假意早就看清楚了,只是怨自己賤,忘不了原來的負心人,縱然知道他現在甜言蜜語都是順口騙人的,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相信。”櫻飔表情有些遺憾,“我問他要不要等將來時機合適了以后我幫他去殺了呂延年,結果他很慘淡地拒絕了,我還真是不能理解。”
蘭子羽和冉清桓面面相覷,這事情鬧得烏龍得很。
“那個黎殤真是好看啊。”櫻飔淡淡地感嘆了一句,這樣的事情,在他們這些不懷好意的旁觀者看來,有種極其荒誕的感覺,可是當事人呢?
寤寐思服,抑或輾轉反側,都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心事,崎崎嶇嶇到了盡頭,撕裂了一樣的疼。旁觀者,都是無情的人呵。
然而這一宿,鄭越卻應了這樣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心緒。
紅紗錦帳的鳳儀宮,洞房花燭夜,美艷不可方物的新娘,動人的夜色。
鄭越卻淡淡地看看已經疲憊入睡的女子,披衣而起。
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震動起來,剛才,就在剛才,懷里抱著著傳說中九州最美的女子時,心里忽然揮之不去地想起了另一個人另一張面孔——那人嬉笑怒罵,不拘小節,他橫刃立馬,眉宇間滿是落拓神氣,卻是略低了頭沉思的時候,兩片薄而蒼白的嘴唇,精致地襯托出尖尖的下頜,說不出的好看。
錦陽王忽然方寸大亂,就連新婚的義務都草草收場。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樣隱晦的心思,這一刻,在不對的時候想起了不對的人,才恍然明白過來——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多少人有這個殊榮能被自己當成棋逢對手看待,偏偏他又沒有任何恭敬的意思,連做戲都懶得。
冉清桓。
冉清桓,冉清桓……
念著這個名字,心里越發地郁結起來。
遠處街上,狂歡的人們還在夜市兜轉,笑聲綿延不絕地聲聲入耳,那個人說不定正和誰把酒言歡,實在是諷刺的很,鄭越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報應。
反正也和蘭子羽從酒席上遛了出來,冉清桓索xing也懶得回那觥籌交錯的名利場,干脆在大街上逛了起來,錦陽王大婚,燕祁全境歡慶三天,是沒有宵禁的,即使是夜里,藝人小販們也可以通宵擺攤,城里的百姓們很多都盛裝出來,三五好友,或者幾家親戚一起,通宵玩鬧,四處火樹銀花。
恍然到了上元、新春佳節一般。
方若蘺叫住他時,冉清桓正在咬著一串糖葫蘆上的半顆山楂。
冉清桓一回頭,見是方若蘺莫瞬華和齊皊卿三個人結伴夜游,顯然最后那個是不情不愿地被強拉出來的,他笑了笑,從懷里又摸出幾文錢,遞給賣糖葫蘆的小販:“再給我三串,要糖多點的。”
“好嘞,您拿好了。”小販遞上糖葫蘆,覷了方若蘺一眼,“公子爺,您這妹子長得可真俊俏。”
“誰說她是我妹子的?”
“怎么著?不是?喲,那可奇了,這位小姐眉眼間長得和您可真像。”
“什么像?”三個人眨眼已經到了眼前,方若蘺接過糖葫蘆。
“這位大哥說你長得和我有幾分像,要么認了我當干哥哥吧?”冉清桓把自然地把剩下的兩根糖葫蘆遞給后邊的兩個人,莫舜華雖說和他不是很熟稔,倒也大方,點點頭道聲謝便接了過去。齊皊卿卻有些猶豫,面無表情的臉上隱隱閃著幾分窘迫。冉清桓不由分說地塞給他,“我請客你怕什么的,若蘺告訴你一個大秘密,你們這位齊大將軍簡直摳門出了水平,每次去他家愛答不理,盼著早點送客省上一杯茶水,這么長時間了,我就吃過他們家一盤巴掌大的茶點,唉,世道變了,人心……”
齊皊卿搶也似的拿過了糖葫蘆,轉過臉不再理會冉清桓,耳根卻驀地有些發紅。
幾個人哈哈一笑,莫舜華仔細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別說,若是仔細看,若蘺這眉眼的確是和相爺幾分相像,倒真像是兄妹了。”
“別夸我了,”方若蘺做嘆息感慨狀地摸著冉清桓的臉,“嘖嘖,老娘那點斤兩自己知道,嘖嘖,這小臉,手感真好,當我弟弟吧,你不吃虧。”
女將軍么……是粗獷了那么點。
冉清桓也不在意,打掉了她的咸豬手,歪著嘴一笑,加入了三人行的夜游隊伍,誰知道走了沒一會兒,方若蘺就開始喊累,一般來說,對于一個像她這么大的,武功和身體都好得很,又幾乎沒有什么驕矜氣的女人來說,逛街是不會喊累的,這女人有點故意撒嬌的嫌疑。
倒是莫瞬華體貼地笑笑:“倒是疏忽了女孩子,前邊有個茶樓,不如我們上去坐坐?”
這句話引來了方若蘺的贊同和冉清桓又一個比較詫異的眼神——錦陽大營里上至王爺下至戰馬,什么時候有人把方若蘺當雌xing生物看了?
果然方若蘺不知做得什么怪,到了茶樓上,椅子還沒坐熱乎,她又不知道看上了下面的什么東西,非要拉冉清桓去看看。
“大小姐,你不是累了嗎?”冉清桓一臉無奈。
“我陪你吧?”莫瞬華的態度什么時候都稱得上是溫文爾雅。
“不!”一點面子也不給,莫瞬華只能略嫌尷尬地摸摸鼻子。
冉清桓只得聳聳肩站起來:“人家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liu,何況只是陪美人逛逛街呢,榮幸之至,請……”
話還沒說完,方若蘺便把他拖了下去,這丫頭還真是大大咧咧慣了,大庭廣眾之下一點也不忌諱和一個男人拉拉扯扯。一直拉著他疾走了好一會兒,方若蘺才在幾個賣首飾的小攤前站定,一邊在人群里東看西看一邊小聲在冉清桓耳邊說道:“我有事。”
“我又不傻,自然看得出來,什么事情,說吧。”
“聽說你們在回錦陽的路上遇到了點意外?”
冉清桓聞言一震:“你有什么線索?”
“我沒有。”回答得非常干脆,“但是這一陣子莫將軍不知道為什么,行為很……奇怪。”
“莫將軍?”
“嗯。”
“怎么了?”冉清桓皺皺眉,“丫頭,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此事事關重大,你不要……”
“我沒說懷疑他,舜華皊卿他們和我多年同袍了,難道我還不知道,只是覺得他最近很奇怪,說不定知道些什么。”
“比如?”
“你也看到了,他剛才對我的態度,曾經軍營里的人喝多了還有拉著我一起去青樓‘同樂’的呢,從來都沒有人把‘女孩子’這幾個字和我聯系到一起,但是這一陣子,老能聽到他嘴里冒出這個字眼,就好比剛才。”
“你……莫非比較喜歡當男人婆?”冉清桓驚悚了。
“滾,跟你說正經事呢。”方若蘺瞪了他一眼,“他說話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而且三天兩頭送東西到營里……”
冉清桓沒聽完就明白了,他有些失笑:“丫頭,你是不是投錯胎了,小莫明顯就是對你有意思,你居然能把這事情和王爺遇刺聯系到一起,腦子怎么長得?”
方若蘺卻從小攤上拿起一個碧綠碧綠的翡翠鐲子,看了看,搖搖頭:“那個鐲子不好看,而且是假的。”好像一語雙關。
這丫頭向來小事糊涂,大事卻絕對不糊涂。冉清桓皺皺眉,最近邪門得很,似乎雞毛蒜皮似的一點小事都暗藏玄機,方若蘺也不多說了,兩個人一時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