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扔過去的笤帚正砸在小國子的禿腦袋上,他咧了咧嘴剛想哭,被旁邊男孩子的起鬨聲弄得把眼淚憋了回去,他拾起笤帚向桃子打了過來。
就在笤帚離桃子還有一紮近的時候,米寶一步擋了上去,這物件就紮紮實實落在了他蒼白的瘦削的臉上,一道紅印子不失時機的呈現出來。
大家愣了一下,但接著陶半仙的大小子陶金寶就怪聲怪氣的叫了起來:“看呀,看呀,這就叫做英雄救美呀!”
陶金寶是這幫孩子裡最大的,已經超過了十五歲,長得又細又高,就像打棗桿子一般,別的本事沒有,說怪話,出壞主意的心眼就像房子後面的臭水溝,遇到個陰天下雨就咕嘟咕嘟直冒泡。
桃子過去推了他一把,說:“滾開,一天到晚就像你爹一樣滿嘴胡咧咧。”
“那咋了,別看你爹逞英豪,出門打仗,上山打獵,還不是找我爹測吉兇!”陶金寶梗著脖子,不服氣的嚷嚷。
正在這時,忽聽得門“咣噹”響了一聲,屋子裡的鬧聲戛然而止,就像整個世界沒聲音了似的。
米寶擡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臉,不用回頭,就知道和尚先生到了。他一直張不開口向和尚叫“先生”,因爲那蓄著山羊鬍,帶著老花鏡斯斯文文教書老先生的模樣已經在心裡紮下了根,而不是眼前這虎背熊腰,遮風擋光的形象。
四周靜下來了,米寶的眼睛溜向那敞亮的空中,那裡正有一羣鴿子劃過,他的心跟著飛向那高高的無遮無攔的地方。
和尚的大手摸在米寶烏黑蓬亂的頭髮上,他用盡量和藹的聲音說:“你和桃子今天不用誦讀了,你們去到院子外的草甸子上去練射箭吧,傢什我都給你們備好了。”
孩子們一陣嗡嗡,和尚雙眼一瞪,頓時鴉雀無聲。他繼續面無表情的說:“等你們背的
跟他倆一樣熟了,我就放你們出去。
鎮子上古老的寺廟現在的學堂已經是鎮子的邊緣了,遠處的荒草甸子更是和從大山上綿延下來的樹叢接壤,這裡經常有野獸出沒,所以鮮有人跡。去年鄭六帶著人與從山裡出來搶貨的毛賊在這裡打了一仗,鄭六的人大都是受過訓的,槍也使得好,沒放幾槍就把那些毛賊打得撂下幾具屍體鑽進林子裡無影無蹤了。
米寶厭惡透了殺人,更厭惡透了槍聲,他見了死人或是聽見槍響就翻江倒海的難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三媽媽就說,這孩子著實廢了。三大爺也附和著說,就是就是。
但桃子不這麼認爲,滿鎮子她就覺得米寶好,米寶安穩。
米寶也願意和桃子在一起,因爲桃子的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有些像娘,她也經常像娘那樣護著她,一次他和大堂哥擡水,一根棒子搭在他們兩人的肩頭,水桶在中間,大堂哥總是把桶往個子較低的他那邊移,他在前面走著,那沉重的、裝滿了水的大桶幾乎貼在他的背上,衣領子全被桶裡晃出來的水濺溼了,他沒回頭,咬牙忍著。路過桃子家門口的時候,被站在門前的桃子叫住了,她跑過來,把桶推到中間,瞪著一雙大眼睛對堂哥說,你娘沒教給你嗎,欺負老實人是要遭報的!堂哥自知理虧,又怕桃子家的大人,便低眉順眼的回去了。米寶每次劈完了柴,掃完了地,幹完了所有三媽媽交給的活之後就想去找桃子玩,但是他不敢進桃子的家,桃子家是鎮子上最有錢最有勢力的,門口有人站著崗哨,所以他就站在離桃子家不遠的椿樹下看天,看天上自由自在飛翔的鴿子,等著桃子出來。要不是因爲學堂裡有桃子,就是三大爺打他他也不會去念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的句子的。他想,日本人也是性本善嗎?那麼他們的“習”和我們比起來怎麼“相”得那麼“遠”呢?
荒草甸子上長滿了野艾蒿、白蓮蒿、開著白花的薺薺菜、開著黃花的蒲紅英之類,在微風中搖搖擺擺,看上去既陰鬱又歡暢。
桃子在前面輕快的走著,她穿著一件細洋布上衣,淡綠的底色,上面撒滿細碎的白色的小花,彷彿迎著風能聞到撲面而來的香氣。米寶緊緊跟在後面,第一次感覺到腳步不是沉重的,不是潮溼打滑的,腳下的青草好像雲一般的柔軟溫潤,他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該多好。
“嗨,米寶,想什麼哪,你看你腳都踩到弓弦子上了!”桃子咯咯的笑著把正在神遊的米寶從他的世界裡喚了回來。
米寶看到腳下放著幾張弓,想是和尚先生從他們隊伍裡拿來的,幫裡的人現在都使上了快槍,這弓箭可能不怎麼用了,顯得很陳舊,棗木做的弓和牛筋做的弦子都有些發黑了,只有旁邊羊皮桶裡的箭好像是剛做的,箭桿還透著樹枝的青色,剛剛打磨過的箭頭閃著鐵器固有的冰冷的光。
桃子彎下腰拾起一張弓,抽出一支箭問米寶:“這東西你會使嗎?”
米寶搖了搖頭。他想,如果桃子會,自己一定要學。
桃子好像看透了米寶的心思,她笑著說:“我來教你吧!”
米寶學著她的樣子,拿起了弓箭,遲遲疑疑的說:“這算是兵器吧,都是男人用的,你咋會使呢?”
“我爹把我當男孩養。”桃子忽然收起了笑說,“我還會放槍呢,和尚說,都是咱中國人太軟弱,日本狼纔敢咬咱們。”
米寶沒吭聲,覺得和尚說的太對了,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他擡頭望著比自己高半頭的桃子,覺得她笑的時候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杏核眼上覆蓋著像張開的摺扇般的長睫毛,翹鼻子頭上沁出細密晶亮的汗珠一閃一閃,嘴角微微上翹著,牙齒整齊雪白。他覺得他很想爲她做些什麼,做些什麼呢?他覺得現在還沒想好。
“傻看著我幹啥呢,你到底是學還是不學啊?”桃子有點急了,輕輕推了米寶一下。
“我覺得你長得像我娘.”米寶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冒出這樣一句話,還沒說完,眼淚珠子著急的冒了出來,他急忙用手去抓,可是眼淚珠子自從娘死後在眼眶裡憋得太久了,一旦找到了出來的地方,抓不完堵不住。
桃子有些慌了,她扔掉弓箭,掏出手帕來替米寶擦著眼淚,一邊擦一邊說:“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長得像你娘,讓你傷心了。”
米寶聽她這麼說了,忍不住笑了一下。
桃子也覺得自己這麼勸人有些可笑,便改口說:“我不能像你娘,我哪有那麼老啊,我不如做你姐姐吧,你叫我姐姐好了!”
米寶搖了搖頭說:“我不要你做我姐,等我長大了你做我媳婦吧?”
桃子咯咯的笑了,她說:“傻米寶,你長我不長嗎?你長得再大我也是你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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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寶認真的說:“那可不一樣,你做我姐你得保護我,你做我媳婦我得保護你!”
桃子收住了笑,用手帕輕輕沾了沾米寶臉上的紅印子說:“你咋保護我,站在我前面替我擋笤帚嗎?你連弓箭還不會使呢!”
米寶立刻站直了身子,拿起弓箭,拉開了架勢。
“左手握弓,右手拿箭。”桃子站在米寶的旁邊,做了一個拉弓搭箭的姿勢。她那兩條粗長的辮子垂在淡綠色的腰際,在米寶眼裡,她就像畫上的仙女那麼美麗。
米寶按照桃子的指點將箭的尾巴搭到弓的繩上,前端搭在左拳上,右手用力往後拉,然後手指輕輕的放開,那箭“嗖”的平穩的飛了出去。
“好哎,好哎!你射的真不錯,比我爹隊伍上那練了好久的人射的還好哎!”桃子邊鼓掌邊表揚他。
米寶受到誇讚紅了臉,他低下頭又拾起一支箭說:“這和打彈弓差不多,都是要拉滿,再放開。我在我們屯子打彈弓準頭誰也比不過我呢!”
“是啊,”桃子高興的說,“我早就看出來你比小國子陶金寶他們強,果然是沒錯的。我爹隊伍上和尚是射的最好的,他的箭,能射穿五百米外的平底鍋呢!”
“那咱們練練,也能行!”米寶來了興致,他指著不遠處和尚扎的兩個草人說,“就射那個草人兒的腦袋,看誰射的準!”
兩個人“嗖,啪”、“嗖,啪”的練了起來。米寶真的很有天分,初學乍練的他幾乎箭箭都射在草人的腦袋上,看得桃子不住的嘖嘖讚歎。
突然,前面的草人動了一下,又搖了一下,米寶立刻收了手,桃子也發現了,她和米寶站在一起定神細看,那草人又不動了。
“你看到了嗎,草人好像活了!”米寶小聲說。
“別嚇唬人,大白天的,真鬧鬼也不會是這個時候!”桃子四下看了一下,感覺周身發涼。
“那咱們過去看看哪?”米寶一手提著弓,一手拿著箭,蹚著草向前走去,桃子跟在後面。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草人跟前,米寶剛要踮起腳尖拔那草人腦袋上的扎的箭,突然從下面的草叢裡跳出兩個人來,把他們死死的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