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嶺山區洞多林深,盤踞其中的猴羣肆意橫行,爲禍不小,遠近過往的單身行商,多受其害。那爲首的蒼猿更是奸猾陰狠,它腿骨被紫金槨砸個稀碎,落下地穴時連滾帶撞,肋骨也斷了數根,又被飛刀開了膛,它拔出刀子,頓時肚腸橫流,眼見是活不成了,卻兀是忍疼拖著斷腿肚腸,要舉起石頭砸死紅姑娘,便是死了也要拉上她這個墊背的。
鷓鴣哨眼觀六路,雖然被殭屍纏住不能脫身,但對周圍的動靜一清二楚,眼看紅姑娘的性命只在呼吸之間,要在平時早就一槍崩了那蒼猿,不會費吹灰之力,可身後的元代殭屍體內陰丹極是厲害,一旦被那古僵張口咬到,立刻就會散盡生氣。
他使出全身力氣用手肘頂住殭屍下頦,但不消片刻,已覺難以支撐。那殭屍生前畢竟是久經戰場的悍將,在那個冷兵器時代能做統兵大將的,多是憑戰功出身,馬上馬下抱錘使槊(音shuò,古兵器,長桿之矛)的力氣,使得全身筋骨發達,而且此人本身就體格魁梧,高出鷓鴣哨一頭還多,死後屍體並未枯朽,加上屍起乃是古屍體內陰丹未化,陰陽兩氣相吸相引,並非是殭屍撲人,而是僵人體內真丹鼓盪,帶動屍身。
鷓鴣哨額頭上滿是冷汗,正沒奈何處,見那全身是血的蒼猿猛下殺手,轉眼間就要舉著石頭砸下,再不動手阻攔,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紅姑娘腦漿橫飛,只好冒死行險,做個死中求活的搏浪一擊。
閃念之間,鷓鴣哨心中已有了計較,當下裡將胳膊肘撤開,身後殭屍黑洞洞的大口立即張開,直朝他後頸咬來。
鷓鴣哨趁著那殭屍從後上撲之力,翻身而起,揹著那甩不脫的屍身著地一滾,就已到了紅姑娘身邊。
這時鷓鴣哨仰面向天,殭屍就在他背後張著陰氣森森的大嘴,就在即將一口咬下的時候,鷓鴣哨猛一偏頭,那舉石砸落的蒼猿,正好舉著巖石砸將下來,斗大的巖石貼著鷓鴣哨的臉頰落下,惡狠狠砸在元代殭屍頭上。
猛聽一聲悶響,如中敗革,由於鷓鴣哨與身後殭屍離得太近,那山巖砸下來的同時,也將他的臉上颳了幾道血痕,火辣辣的生疼。
這一滾一躲,實是鷓鴣哨畢生絕學之精髓,早一步、遲—步,或是有半寸一毫之差,蒼猿砸下來的這塊石頭,所砸中的就不是殭屍,而是他和紅姑娘這兩顆活人的腦袋了,是生是死只相差在毫釐之間,鷓鴣哨顧不得臉上疼痛,暗道一聲真神保佑。
這時就見那蒼猿全身血淋淋的猶如惡鬼,它也沒想到冷不丁從旁邊滾過來一個活人一個死人,想砸死那女人的石頭,竟然砸到了殭屍頭上,心中更是憤怒,肚腸越流越長,烏青烏青的一團拖在身前,它流血太多,眼神都已散亂了。
可那蒼猿年老通靈,知道自己即將喪命,全都是由紅姑娘下的毒手,若不親手弄死這個仇人,死了也閉不上眼,雙目突然現出一抹兇光,也不理會肚破腸流的苦楚,又抱起一塊巖石,再次對準暈倒在地的紅姑娘砸了下來。
鷓鴣哨見那蒼猿垂死之際,仍要行兇,不禁怒髮衝冠,厲聲喝道:“大膽!”雙肘一撐身下的殭屍,就要起身結果了那蒼猿的性命,誰知被他壓在身下的殭屍腦袋雖然被巖石砸中,腦骨碎裂,臉部都凹了下去,可體內陰丹完好無損,巖石滾落在旁,殭屍口中隨即又有一股陰氣席捲而來。
鷓鴣哨心中一寒,真教陰魂纏身,難不成今日就都折在此地不成?搬山一脈的福禍存亡全部系與他一身,如何肯輕易就死?也是人急生智,看那蒼猿毛茸茸血淋淋地恰好站在身旁,正在舉起巖塊,鷓鴣哨起身不得,便擡腿朝它下盤著地掃去。
那蒼猿垂死之軀,此時全身鮮血都快從肚腹的傷口處流盡了,哪架得住鷓鴣哨鉤掃連環,當即被捲到在地。
鷓鴣哨出手如風,一把揪住老猿脖頸將其扯到身前,倘若是換作平時,那蒼猿必能掙扎一番,鷓鴣哨也未必能一舉將它擒住,可重傷之餘已是油盡燈枯,竟是絲毫反抗不得,恰被鷓鴣哨摜在地上,不偏不斜地恰好送到殭屍口邊。
老猿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上一聲,就被元代古屍體內的陰丹吸住,周身上下殘存的生氣,不斷被吸入殭屍口中,只聽得“嗬嗬”幾聲哀鳴,一隻蒼髯白猿,全身長毛盡落,猶如一瞬間光陰飛逝,生命彈指老去。
這蒼猿本就只剩下半條性命茍延殘喘,被那陰丹一吸,全身血液彷彿都已經凝固於涸住了,頃刻間就化做了一副毫無生機的空皮囊,只是與那苗子一樣尚未斷氣,四肢都不能動,空剩兩顆眼珠子,毫無神采地在乾癟深陷如骷髏般的眼窩中亂轉,臉上神情都已陰陽難辨,顯得極是可怕。
鷓鴣哨出其不意,把那老猿當做了替死鬼,只覺身後陰寒無底的吸魂之力頓時消失,多虧他先前在瓶山仙宮裡吞了六翅蜈蚣的真丹,否則就算那殭屍沒咬中他,單是從口中吐納出來的陰氣,便不是活人所能承受的。而如此一來,鷓鴣哨體內的蜈蚣丹,也就此化去,倘若蜈蚣丹不化,鷓鴣哨也早晚會丹田炸裂而亡,可該著他不應就此喪命,此等機緣巧合,卻是當時他完全所料不及的。
鷓鴣哨趁蒼猿被陰丹所吸的一瞬間,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起,更無半分猶豫,立即揪住殭屍身後袍服,連同那蒼猿一併從地上拽起。此刻古屍仍然死纏住魂氣未盡的老猿不放,鷓鴣哨施出剋制殭屍的絕技魁星踢鬥,身形晃動中,已繞到殭屍身後,雙臂從它腋下穿過,反鎖後頸,擡膝頂住大椎,如此一來,便是千年屍魔,在搬山秘術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盜墓穴陵,都免不了要和墓中的死人打交道,但發丘摸金,與搬山卸嶺之間,不僅倒鬥之術有別,對付墓中古屍的手法更是截然不同。摸金校尉行事都帶有一層神秘色彩,他們輕易不侵害棺槨中的墓主屍體,常常戴著手套摸去明器,一旦失手了就會立刻脫身,遇到墓中古屍僵而不化,起屍傷人,則用黑驢蹄子塞人屍口的方法對付。
卸嶺人多勢重,慣用器械,開棺後會立刻用竹竿戳住殭屍,並覆以漁網,隨後將墓主屍體倒吊起來,鞭屍蹂躪,刮腸剜嘴掠取珠玉,最後不管墓中古屍是否有屍變的跡象,都要亂刃分屍,或是積薪焚燒,搓骨揚灰手段之殘酷,在各路盜墓賊中無出其右者。
而搬山道人穴陵入冢,歷來都憑藉生剋制化的方術,對付古墓屍變,有從西晉古術“天官伏屍陣”中流傳下的絕技魁星踢鬥,憑著一股巧勁,卸去殭屍大椎,施展出來,成形的屍仙也躲不過去。
鷓鴣哨是出手不容情,容情不出手,先前三番五次都不得時機,反倒險送了命去,眼見現在正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當下手腳加勁,只聽那元代殭屍體內筋骨緩緩撐裂,如同層層舊帛棉紙來回摩擦,整具古屍都被他從後反絞得仰起頭來,前面那半死不活的老猿如遇大赦,頓時從殭屍口中鬆脫,軟塌塌地癱倒在地,至此方纔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息,瞪目而亡。
那生前身爲統兵大將的古屍,也當真了得,若換做別的,早被鷓鴣哨輕而易舉地絞碎脊椎,可這具屍身內丹凝結不化,雖死如生,周身筋骨肌肉仍是緊密結實,體格又是粗壯高大,鷓鴣哨一絞之下,竟未聽到骨骼碎裂折斷之聲,不由得發起狠來,手上扣緊頸骨,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
猛聽殭屍身上鎖子連環甲“嘩啦啦”一片抖動,骨骼摩擦斷裂,古屍的首級連著十幾節脊椎,硬生生被搬山道人鷓鴣哨從腔子裡揪了出來,高大的無頭軀體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上,漆黑的血液混合著內臟,從脖腔裡隨著脊椎噴出,濺得遍地都是。
鷓鴣哨也鬥得脫了力,雙眼佈滿了血絲,整個人幾乎進入了一種半癲狂的狀態,揪住那殭屍人頭提到面前看了一眼,狠狠地拋在地上,站在當地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只覺四肢百骸都是疼不可擋。
鷓鴣哨咬著牙定了定神,將掉在地上的馬燈提起來看看左右,只見一片狼藉當中,那猿屍和身首分離的殭屍橫倒在地,一旁的紅姑娘面如金紙,但她是腿骨折斷,劇疼之下昏死過去,只要加以救治,料無大礙,反倒是另一邊的嚮導苗子,此時直如風中殘燭,眼瞅著是進氣少出氣多,性命即將不保。
鷓鴣哨實不想看那苗子就此喪命,眉頭一皺,低頭看了看殭屍流出體外的內臟,只見血肉模糊中,有指甲蓋大小,藍幽幽的一粒真丹。瓶山仙宮裡的方士曾用古屍燒煉陰丹,歷時數百年而不得,想不到那西域奇人的屍體中卻有此一粒。
陰丹脫了丹田,便已失了那股陰寒的吸魂之力,如果不用特殊的方法保存,此物就和肉芝肉菌等物一般,不消半日,便枯萎風化了。
鷓鴣哨心念一動:“此物當可續命!”立即俯下身去,將那粒元人陰丹抄在手中,搶步走到苗子身邊,揉碎了和水灌到他口中。苗子渾濁散亂的目光漸漸凝聚,這條命算是暫且留住了,但他身體氣血衰竭,老態龍鍾之狀再難恢復,恐怕出去之後,活不過三年五載。
但總好過命喪當場,鷓鴣哨見陰丹果有奇效,總算把提著的心放下了,正想轉身去給紅姑娘接續斷腿,忽覺身後一陣陰寒,忙回身一看,不由得冷汗直冒,那具湘西屍王的無頭殭屍,也不知道究竟是撞了哪門子邪,陰風起處,竟又悄然無聲地站了起來,—動不動地正立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