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知道只要呼吸節奏一亂,必被那條六翅蜈蚣察覺,只好強行忍住,任憑那小蜈蚣在眉間額前爬來爬去,也不敢稍動分毫,索幸山中雞鳴雜亂,所有的蜈蚣都失了常性,不肯輕易吐毒,否則沾上瓶山蜈蚣的劇毒,就有通天的本事也連同性命一發斷送在此了。
那百足爬動的蜈蚣,就這么在臉上來回游走,實在令人周身毛骨聳然,也就是鷓鴣哨定力驚人,硬是如同死尸一般,連眉頭都沒動上一下,不過也是怕什么來什么,那蜈蚣爬了幾個來回,竟打算從鷓鴣哨嘴里鉆進去。
丹宮深井里尸骨堆積成山,這蜈蚣本來就是鉆進鉆出習慣了,它覺得這尸體似乎還有活氣,可也難以確定,就沒頭沒腦地爬向鷓鴣哨口中。
鷓鴣哨全身緊繃起來,讓條蜈蚣鉆到嘴里如何使得?而且這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事先全然預料不到會有此遭遇,如今強忍著詐死是不行了,可身體動靜如果稍大一些,定會驚動了那條六翅蜈蚣。
鷓鴣哨應變奇快,更是當機立斷,專做那些常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當即橫下心來,趁那蜈蚣剛一探頭,不等它躬身進來,鷓鴣哨就搶先張開牙關,用牙齒將它狠狠咬住。
卸領群盜攜帶了大批雄雞進山盜墓,公雞和蜈蚣是天生的死對頭,古墓地宮里大大小小的蜈蚣,開始先是沒命的躲藏,后來凡是道行不夠的,都忍受不住雞鳴雜亂,紛紛出去以性命相搏,拼個同歸于盡,卻正落入搬山道人生克制化的圈套之中,劫后余生的,也只有那條形煉脫化的六翅蜈蚣,以及一些驚得肝膽俱裂的蜈蚣崽子。
瓶山里的大群蜈蚣已死了十之八九,藏在丹井死人堆里的這條三寸蜈蚣,更是被山中雞鳴驚得三尸神亂跳,它沒頭沒腦地在干尸骷髏的眼鼻耳口里鉆進鉆出,不肯有一刻安寧,偏巧就鉆進了詐死的鷓鴣哨嘴里。
鷓鴣哨雖是膽智超群,但萬一驚動了那條打不死砸不爛的六翅蜈蚣,在丹井里必定是死路一條,可任由這條小蜈蚣游進口中,也是眼睜睜地等死,他只好將心一橫,堪堪等那蜈蚣爬到嘴邊,兩條觸須剛碰到舌頭,他便稍一抬頭,猛地張開牙關咬去,竟一口將這三寸多長的蜈蚣咬做兩個半個。
鷓鴣哨的勁力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一口咬得隱聲避息,只聽“喀”的一聲輕響,可那被咬掉的那顆蜈蚣頭,雖然與身體分離,卻沒有當即死掉,在他口中又掙扎了兩下,腭牙觸須盡皆張開,方才不動了。
鷓鴣哨感覺到舌尖牙床發麻,自知蜈蚣臨死之際吐出毒來,雖然蜈蚣并沒咬破口腔,其毒還不至于融化血肉,但含了毒素在嘴里終究不是辦法,急忙側頭將蜈蚣腦袋和一口濃血吐在尸骨堆里,可口舌間的麻意兀自未消,不免暗自心驚,定是已經中毒無疑了。
不料鷓鴣哨剛剛發出如此輕微的一點動靜,卻驚動了那條六翅蜈蚣,它正在藥石膏芝堆里摩擦身上的傷口,也不知那些藥散的原料都是些什么珍異之物,竟有止血生肌的奇效妙驗,只見那蜈蚣抖甲振翅的翻動身體,蹭了滿身都是藥粉,身上篩子般的傷口就隨即愈合凝結起來,它似乎察覺到了丹井中的動靜,猛地扭轉身子,腭口觸須一陣亂搖,便攢動著腳爪,在死人堆上爬了過來。
鷓鴣哨正自發愁中了蜈蚣毒,忽聽角落中的六翅蜈蚣迅速爬了過來,心想這可真是“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花靈和老洋人都已死在了瓶山,想不到現在自己也是在劫難逃,原來搬山道人竟是絕在此地!
但鷓鴣哨很快鎮定下來,他秉住呼吸,手中輕輕摸到一根死人的臂骨,臂骨一端折斷了,頗為銳利,恰好能當成一條如刺的骨錐,心里打定了主意,既然詐死就詐到底,給它來個“你不動我,我不動你”,真要被那六翅蜈蚣在死人堆里翻將出來,拼著一死,也要將這條臂骨刺進它的腦門子里。
鷓鴣哨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伏在死人堆里一動不動,偷眼看去,只見那條大蜈蚣在起伏的尸棺堆上一陣攢行,竟是奔著丹井的另一邊去了,他心中一動,暗道:“又搞什么古怪?如今只好以不變應萬變,且冷眼張它則個,看它究竟想做什么,再做道理。”
卻見那蜈蚣爬到一口描彩嵌金的漆棺之前,忽然停了下來,蜷起身子張開腭口,對著漆棺一陣張牙舞爪般的蠕動,鷓鴣哨越看越奇,借著丹井壁上繁星般的燈光,可以窺見那口碩大的漆棺上彩繪尚存,是數位體態婀娜的古裝女子,身處祥云宮闕之間,彈撥吹撫著琵琶琴蕭,看來都天上的仙子,絕非人間氣象。
古時棺槨上經常會有鑲金綴彩的仙人圖,用來寄托棺中死者在冥冥之中的歸宿,這口漆棺也不知出自哪朝哪代的巧匠之手,仙女們的神態惟妙惟肖,畫中意境格外傳神,令人一見之下,竟不由自主地產生出聆聽到仙宮中天籟仙樂的超塵脫俗之感。
那六翅蜈蚣在漆棺前盤旋游走了好幾圈,久久不肯離去,似乎是在膜拜畫中的仙子,忽地里從蜈蚣口中吐出一枚龍眼大小的紅丸,鮮紅勝血,外邊隱隱有層光暈包裹著,被蜈蚣吐出來又吸進去,反反復復地舞弄不休。
鷓鴣哨忽見蜈蚣吐納紅丸,心中也是不勝驚詫,又聞到丹井里忽然異香撲鼻,心中不禁一陣發毛,原來這六翅蜈蚣果然是形煉得大道已成,它外傷愈合了,便吞吐內丹給自己治療內傷,否則不管是什么生靈,體內結出內丹在山間吐納之際,都只會在“子午相交、陰陽分曉”的時辰。
鷓鴣哨心底明白,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大道里的定數,具有陰陽兩極,正所謂是“造化使然,陰陽一理”,不管什么生靈事物,有其生,必有其滅,只有存在于虛無縹緲傳說里的神仙,才能證得大道,徹底超脫了生死輪回。
不論是人還是其它生靈,一旦生在世上,免不了受“生老病死”之苦,所以自古就多有那拋棄家業親人,終其一生求仙煉丹的,只為“飛升羽化,金身成仙,長生不老,與天地日月同生共存”,這種念頭可能是出于對大自然殘酷規律的恐懼。
其實不僅人類有這種恐懼,世上其余的生靈,也同樣貪生懼死,妄圖窺破天機,得成大道,在千年萬載之下,這諸多生靈尋求長生的辦法,也無外乎是內外兩丹,外丹是藥汞金石燒煉而出,而內丹就顯得更為神秘了,其中有陰陽采補,還有煉氣吐納的。
單說這練氣之途,實則是通過吞吐日月精華在體內養出內丹,其中法門之多,數不勝數,而且繁雜奧妙,難以盡表,不過大多都是唬人的伎倆,無論是天地間的哪種生靈,如果不遇到極特殊的機緣,絕難有所成就。
反倒是牛馬豬羊一類的牲畜蠢物,卻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之間,生出接近內丹的“牛黃、狗寶”一類結石,只因它們遠比其它生靈更加沒有雜念,不過也正因為它們都是蠢物,體內有了丹也難以自知,更不會吐納修煉,最后全都便宜了宰殺豬羊的屠戶,庖驢解牛的時候,執刀的屠夫,一旦從牲口內臟里撿得“牛黃、驢寶”之物,再賣給收購藥材之輩,便能從中得到一筆橫財。
從秦漢之時開始,就有這么一家修筑坎離的內丹術,男女都有習它的,其實就是根據“牛生黃,狗結寶”的原理而來,這套丹法認為世間生靈,之所以脫不開生老病死,是因為體內都有一個筋結,司掌著生命壽數,可以通過吞吐日月精華,把此肉筋化為真膽,等到形煉圓滿了,就可以脫出生死輪回修成大羅金仙,這門吐納的氣功流傳了幾千年,也確實有極個別的人煉出來了,煉到最后能在丹田里結出血丹,但該他們死的還是死了,活過百歲的似乎也是沒有,死后成沒成神仙就不好說了。
想不到那六翅蜈蚣潛藏在丹宮藥井里多年,吞服了地宮里殘余的丹頭,竟然也煉出了紅丸般的內丹,看它的舉動,象是要在丹井里吐納幾個來回,攢足了精力再出去和怒晴雞相斗。
鷓鴣哨心念猛地一動,心想“這紅丸乃是六翅蜈蚣的性命所在,它全身精氣都聚在其中,現在機不可失,何不冒死奪丹?否則它吞回紅丸,還不知什么時候再吐出來,那時若不將其粉身碎骨,絕難將其至之死地。”
鷓鴣哨覺得舌尖知覺漸失,知道再有片刻猶豫,自己必然毒氣攻心,到那時,只能眼睜睜看著六翅蜈蚣飛上丹井了,于是再不多想,看準時機,趁那蜈蚣背過身去吐出紅丸之際,迅速推開遮在自己身上的干尸,從死人堆里縱身躍起,抬腳便將一個骷髏頭踢向六翅蜈蚣。
這一招是聲東擊西,他踢出去的這顆骷髏,“呼”地一聲從六翅蜈蚣頭頂掠過,重重撞在了井壁上摔成碎片,突如其來的動靜,果然驚得那大蜈蚣全身一顫,一股丹氣斷絕,正吸在半空的那枚紅丸,當即就落在了一面漆黑的棺材蓋子上,滴溜溜地打著轉。
鷓鴣哨乾坤一擲,踢出骷髏頭的同時,身體也立刻彈了出去,快得如同足不點地一般,那蜈蚣丹落地之際,他已幾個起落沖到了近前,還不等紅丸從棺板上滾落,就被他一哈腰抄在了手中。
那六翅蜈蚣視此丹如同性命,但重傷之余,也成了驚弓之鳥,被撞在井壁上的頭骨嚇得不輕,稍一分神竟將紅丸落在地上,趕緊鞠著腰掉過頭來,想要立刻吸了紅丸藏納入體,豈知就在這么瞬息之間,內丹就被人盜了去,它急得發起狂來,全身須爪攢動,對著鷓鴣哨便撲。
鷓鴣哨剛一俯身抓得紅丸在手,腳下并沒有分毫停留,借著慣性繼續向前奔出,同時將地上的棺板向后揭起,正攔在六翅蜈蚣身前。
待那蜈蚣撥開腐朽的棺材蓋子,鷓鴣哨已在丹井中兜了半個圈子,斜刺里奔向井底中部的青銅丹爐,他深知縱然身法再快,也覺難在鐵桶般的深井里同那六翅蜈蚣周旋,唯有尋個所在避其鋒芒,蜈蚣失了內丹就活不過一時三刻,奔逃中放眼一看,也只有那個丹爐是一個容身的絕佳去處。
鷓鴣哨無暇回視身后的蜈蚣追到了什么地方,提著一口氣,徑投丹爐而去,他一步六尺,兩步就是一丈二,身形晃動之間,幾步就躥到了爐前,當下扯開一字馬,使個魁星踢斗,用腳力將青銅丹爐兩百余斤重的蓋子朝天頂開一條縫隙,也就是剛可容人,他便騰空一個側翻,凌空從丹爐蓋子的縫隙里滾入爐內。
猛聽銅爐蓋子咣噹一聲落下,緊跟著就聽六翅蜈蚣撲到了青銅丹爐上,猛然撞出一聲悶響,這一切都只發生在電光石火的瞬間,鷓鴣哨翻身躲進丹爐,身子還沒等落到底碰到爐壁,就聽頭上丹爐關閉,與那蜈蚣追上來撞擊丹爐的響聲同時傳來。
青銅丹爐的爐腹內格外攏音,撞擊銅鐘似的聲響,在耳邊“嗡嗡嗡”來回轟鳴不絕,鷓鴣哨急忙張口捂耳,這時就聽凡爐外百足抓撓銅皮,發出一陣陣“戚哧喀嚓”亂響,任憑他如何緊緊捂住耳朵,那密密麻麻的聲音卻似無遮無攔,硬往他腦袋里鉆來。
鷓鴣哨奪了蜈蚣丹,趁勢藏身在青銅丹爐里,他身在爐中,對外邊的動靜卻聽得一清二楚,只聽那六翅蜈蚣隨后追到,撞不開丹爐,便緊緊盤繞在爐外,以須爪狠狠撓動銅爐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