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流水,潺潺而下,蓬蓬花樹,如云如霧。
百里屠蘇護送琴川眾人下山由官道而行之
后,便獨自一人進了霧靈山澗。今日是朔月,他體內氣血翻涌,焦躁不安,若不能尋個山野清凈之處調順氣息,只怕又是一番折磨。后,霧靈山澗之中,多有精怪靈獸的傳說,道路又曲折難行,行商們都不喜歡,改揀筆直平坦的官道走。反而成就了此處的天然靜謐之美。
霧靈山澗最美的又是水路,曲曲彎彎,層次分明。粉色的花霧下掩映著高低錯落的溪流瀑布,花瓣緩緩跌在水波里,一旋兒就不見了。也有水流徐緩的水潭,清透如碧玉,一眼可以望見潭底細沙中的游蝦。
草叢中窸窸窣窣,鉆出一只金色的小動物,毛茸茸的身子,蓬松的尾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著百里屠蘇——正是翻云寨地牢里一道救出的那只小狐貍。
百里屠蘇伸出手來,小狐貍瞇著眼蹭了蹭他的手心,但看到一旁虎視眈眈的海東青,又有點懼怕,擺動著圓滾滾的尾巴,消失在茂密草叢之中。
阿翔頗有興趣地叫了兩聲,百里屠蘇比了個禁止的手勢,心中若有所思。
兒時似乎也遇見過這樣一只金色的小狐貍…
童年的記憶,在那一場災禍后丟失了大半。會反復出現在腦海的,更多的是他從昏迷中醒來時,眼前比噩夢還慘烈的景象…鄉人的骸骨,干涸的血跡,燒毀的屋舍…曾經的世外桃源,化為一片死寂的焦土。還有母親。嚴厲得吝于微笑的母親,竟然唇邊帶著笑意環抱著自己,只是她的臉那么冰冷,再也不會醒來。
這是一場滅族之災,若不是那時被師尊偶然相救,帶回天墉城,奄奄一息的他也會和族人一同去往陰間。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百里屠蘇有太多的事想要做:找回當年記憶、找到變故的真相、為母親和所有人報仇、讓母親醒過來…雖然每一個愿望聽來都是不可能。可是如果不去做一點什么,他的心一生也不能平靜。
他解下背上所負的劍囊,被布條包裹纏繞的隱約是一把殘劍的形狀,磨舊的布條間露出紅銅色的繁復紋路。這并非他平日里所用的兵刃,他的手輕輕摩挲過去,有灼熱的觸感,仿佛那把劍也流淌著生命,與他體內翻涌的氣息共鳴呼應著。
這就是焚寂之劍…從故鄉的廢墟中取出,他說不清它的來歷,卻知道它的兇煞…就是這樣一把劍,卻和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難以分割。
師尊的囑咐猶在耳邊:“你體內煞氣縱橫,無形中便可令你殺心重重。昆侖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氣鼎盛之地,雖無法消弭你體內兇煞,卻可減緩其將你蠶食之勢…焚寂之劍乃上古邪物,似具吸煞之功,切勿受其牽引、失去本心,更不可讓焚寂為他人所得…”
他凝神調息,讓焚寂將他體內的兇煞之力吞噬掉了幾分,繼而深深呼了一口氣,重新綁縛好焚寂,繼續前行。
百里屠蘇沿著水路前行,走得越深,心里那種堵塞的煩悶便減輕了幾分,好像山間水流中,隱含著什么治愈的力量。
阿翔早就飛遠了,不知又去捕玩什么獵物。前面大約有座瀑布,能聽見奔流直下拍擊在水面發出的隆隆聲。直到離得足夠近了,才能分辨出水流聲中夾著悠遠寧謐的歌聲,像是林間精靈的吟唱,引著他靠近。
百里屠蘇循著聲音而去,轉過一棵山壁旁的藤花樹,視野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水面,點綴著幾塊礁石。水潭正中心,歌聲縹緲而來,調子悠長婉轉,和著潺潺的節拍,分辨不出歌詞,倒像是囈語。
一位女孩窈窕的背影籠罩在晨光水霧之中。她的長發如曜石雕成的瀑布,漆黑光亮,她的膚色是罕有的雪白無瑕,就算用整個昆侖山最好的玉石,也刻不出那樣瑩白的曲線。
女孩許是沐浴得開心,手臂一抬舒展在空中,撩起水花陣陣,指尖的水滴裹著日光墜下,沿著肩頭圓潤的弧度又滑入潭中。
百里屠蘇大覺不妥,抽身欲走,女孩的歌聲卻忽而轉為高亢,音色清越,攝人心魄。百里屠蘇忽然想起了當年在師尊書閣里偶然看過的句子——“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真的有一種歌聲可以讓云都止步,讓他也呆愣在原地。
這將邁未邁的一步驚動了那女孩,她止住歌聲轉身看來,晶亮的一雙眼,睫毛還濕漉漉的。她確是美麗的,并不是艷麗的絕色,卻帶著溫暖的光暈,讓人看得越久,越覺心頭舒泰,仿佛被她的柔美撫平心境。
百里屠蘇頓時驚醒,慌忙退了一步,扭過頭不看女孩,臉上已是一片羞赧之色,“在下唐突!無意到此,并非有心窺看!”
女孩聽了百里屠蘇的話,若有所思地說:“窺看?哦…你就是所謂的‘淫賊’吧?”她竟不驚不避,一手攏著身上單薄的輕紗,涉水而來。
百里屠蘇闔上眼,只聽得水花撩人,緊接著是細碎的腳步聲,那女孩顯然已經走到了身邊。
女孩并無尋常女子的羞赧矜持,反而饒有興味地繞了百里屠蘇一周,似乎要將他看個仔細。
她貼得太近,身上的水滴都墜在百里屠蘇的腳面,只聽她好奇道:“婆婆和我說過,人間有許多男子喜歡偷看女孩子,沒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
這番話語荒誕不經,百里屠蘇聽聞,急欲解釋,便睜開了眼,“在下并非…”
女孩身上只有一層單薄的白紗,被水浸濕后更加不能直視,他迅速地垂下視線,卻又看到她一雙白皙的赤足,和纖細的踝骨。
一種像是惱怒,又像是別的什么情緒沖向百里屠蘇的腦際,他生硬地轉過身去,“姑娘可否先將衣服穿上?”
“兩只眼睛一張嘴…也沒什么不同嘛。”女孩似乎略有些失望地嘀咕了一句,語畢卻忽然從地上摸起什么東西拋向百里屠蘇,學著說書人口中江湖人士的腔調說:“看我的定云索!”
她的腔調雖然古怪,拋出的這條繩索卻真的帶有法力,百里屠蘇猝不及防,睜眼時已被繩索捆縛結實,難以脫解,不禁怒道:“你做什么?!”
女孩輕吸一口氣:“真的定住了!那店里的人沒騙我呢,可惜只買了一個,就這么浪費掉了…”
這女孩說話各種情理不通,百里屠蘇又何曾中過這樣暗算,怒氣越熾:“我已說過絕非有意冒犯,姑娘為何還要用此手段?”
女孩披上衣服,歪頭一笑:“婆婆說了,淫賊都不會承認自己是的,我怎知要不要相信你呢?所以啊…怎么教訓你一下比較好呢?”
她圍著百里屠蘇轉來轉去,眼光落在他背后的劍囊上。囊中焚寂雖有殘缺,就連上面捆縛的布條都有些年久臟舊,翻出毛邊了,但裸露出的部分劍身之上泛出猩紅色的光芒,隱隱蘊涵著一股力量。女孩一時興起,探手取走焚寂:“這個就歸我吧!”
“姑娘!”百里屠蘇背上一空,不由大驚失色,“我的劍不可隨便拿!快放下!”
焚寂之劍兇煞異常,兼之和自己血脈攸關,哪想到冒出這樣一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就這么拿走了它!
“淫賊,你要是追上我,我就把它還給你!肚子餓了,我得去吃飯…”女孩說話間干凈利索地收拾好了衣物,轉身消失在林間。
百里屠蘇情急之下,一聲呼哨,喚來阿翔:“可曾見一女子往那邊去了?追上她!”
阿翔點頭,輕叫一聲,向琴川方向飛去。
去往琴川的官道上。
歐陽少恭和寂桐走在人群的最后。
“少爺,你似乎很高興。”說話的是寂桐,一縷銀絲從微松的發髻中滑下,噙在她干癟的嘴角。年齡使她的身材傴僂,動作也難免遲緩,舉手投足間卻有種嫻靜優雅的氣度。
她眼眸低垂,話語雖然平淡,卻難掩關切之情。
“寂桐,誰能想到,我奔波多年苦苦追索,竟比不過一時機緣所得。”
歐陽少恭面帶微笑,從寬袍中取出一張黃色的符紙,輕念幾句符語,符紙便在指尖泛出金光,光球又化為一只金色的小鳥停在面前。
“去,找到他,他自會知道如何行事。”歐陽少恭右臂輕揮,小鳥展動雙翅,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微藍的天空。
“那人是閑散慣了的,事情當真如此緊要,竟要迫他出手?”寂桐面有憂愁之色,許是話說得急了,掩口咳嗽起來。
歐陽少恭見狀,忙扶住她身體,從懷中取出一小顆雪白的丹藥,小心給她服下。過了半晌,見寂桐咳嗽止住了,才淡淡回答:“請他幫忙,并非為了玉橫,而是另有要事相托。”
他顯然并不想就這個話題多說,挽著寂桐向山下緩緩而行,語氣和緩:“寂桐,你自從隨我逃出青玉壇,一直未曾好好休息過。此去尋找玉橫,前途未卜,我已在琴川租下一間小院,你安頓下來安心等我便是。”
寂桐一時沉默,眼中有枯槁之色浮起:“如今我已老邁,反倒要少爺來照顧我了…”
“我自小便由你費心衣食起居,雖無血緣之親,卻有養育之實,照顧你本是理所應當。”歐陽少恭眼中顯出不同平日的溫柔,“我知你喜愛花草,院中不如多買些種子種下,也好打發時日。”
寂桐有些急切地說:“我只擔心…”
歐陽少恭面色一冷,揮手打斷了她:“寂桐不必多慮,此去諸事,我已有計較。”
山風微涼,歐陽少恭的外袍隨風鼓起,看上去竟是如此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