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當(dāng)天晚上我又沒有吃晚飯，第二天我就發(fā)起燒來，頭痛得無法下牀。生病的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那場大雨，再加上情緒不寧和感情激動。這一帶沒有醫(yī)生，只有山地小學(xué)內(nèi)有一個醫(yī)務(wù)室主任，但他也只能醫(yī)療外科的疾病。不過，章伯母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家庭醫(yī)生，她細(xì)心地看護我，親自幫我準(zhǔn)備食物，用家裡儲備的藥品、消炎片和感冒特效藥來爲(wèi)我治療。
頭兩天我病勢很猛，燒到三十九度，而且持續(xù)不退，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病中的人特別軟弱，我在枕邊哭著說要回家，像個小孩一樣地喊媽媽。章伯母守在我牀邊，凌雲(yún)更寸步不離我的左右。等我腦筋清醒的時候，章伯母就軟言軟語地勸我，用各種方式來讓我開心。凌雲(yún)甚至把她的鸚鵡帶到我的牀頭來，讓它來解除我的無聊。我融化在這濃摯的友情裡，凌雲(yún)使我感動，章伯母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孺慕之情。
生病第二天晚上，我從沉睡中醒來，無意間聽到門口的一段對白。
“她好些了沒有？媽？”是凌風(fēng)的聲音。
“你爲(wèi)什麼不進去看看她？跟她說說笑話？”章伯母在反問?！笆顾淇?，對她的病有幫助。”
“哦，不，媽，”凌風(fēng)很快地回答，“她討厭我，我只能讓她生氣?！?
“是嗎？”章伯母警覺的語氣，“你怎麼得罪她了？想必她鬧著要回臺北都與你有關(guān)吧？”
“她？要回臺北？”凌風(fēng)顯然怔住了，“我以爲(wèi)……”
“你以爲(wèi)什麼？”
“哦，沒什麼?！绷栾L(fēng)停了半晌，然後用低沉的、自語般的語氣說，“她誤會我?！苯又且宦暽铋L的嘆息?！鞍?！”
他的聲音裡有著真正的痛苦，那聲嘆息綿邈而無奈，竟勾動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酸楚，我本能地震動了一下。隔著門，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濃眉微蹙的樣子。一時間，我有叫他進來的衝動，但是，他的腳步迅速離開了門口，他走了。我的情緒鬆懈了下來，闔上眼睛，我心底悽悽惶惶地涌上一陣惆悵。
章伯母停在我的牀邊，她溫柔而清涼的手覆在我發(fā)熱的額上，彎腰注視著我說：
“吃藥了，詠薇?！?
我睜開眼睛，眼裡迷濛著淚水。
“怎麼了？詠薇？”章伯母關(guān)心地問。
“我——”我想說要凌風(fēng)進來，但是，我只說，“我有些頭痛?！?
我在牀上躺了一個星期，事實上，最後兩天已經(jīng)完全沒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還沒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門，不敢見到凌風(fēng)，我不知道見到他之後用什麼態(tài)度對他，也無法分析我對他的感情。他是個浪子，一個百分之百的浪子，既沒有凌霄的穩(wěn)重，也沒有餘亞南的飄逸，更沒有韋白的深沉。可是，我不明白我爲(wèi)什麼總要想到他。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一星期沒見到他似乎是很長久了，在這一星期裡，他和林綠綠該是形影不離吧？他是不安於寂寞的人，他是不願受拘束、也不願委屈自己的人，誰知道他會怎樣打發(fā)時間？可是——可是——可是這些又關(guān)我什麼事呢？
我恨他嗎？我不知道。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光天化日下的強吻也不可原諒，或者由於我恨他，才總是想起他。病好了，我應(yīng)該不再軟弱，或者，我以後不會再理他了，我也應(yīng)該不再理他，他只是個不拘形骸的浪子！他吻我，並非對我有情，他和林綠綠歪纏，也並非對綠綠有情，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喜歡遊戲，喜歡征服，而不喜歡負(fù)責(zé)任！可是——可是——可是我爲(wèi)什麼一直要想這些呢？
韋白來看過我，他親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懇摯的祝福也撼動我。凌雲(yún)在我牀邊對他微笑，他溫存地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憐愛之情。我想起《紅樓夢》裡寶玉發(fā)現(xiàn)樁椿齡和賈薔的感情後，所說的一句話：“從此後，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蔽覈@息，把臉轉(zhuǎn)向牆裡，誰能解釋感情的事呢？
我應(yīng)該可以出房門了，但我仍然賴在房裡，連吃飯都由秀枝送到房間裡來。章伯母顯然瞭解我已痊癒，但她並不勉強我出去，只是常常用一種研究的神色望著我。
這天中午，秀枝送進我的午餐，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托盤裡，除了三菜一湯之外，緣著盤子放了一圈紅豔的苦情花，數(shù)了一數(shù)，剛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個盤子點綴得別緻無比?？嗲榛ㄌ嵝盐业挠洃洠乙老∮直贾鹪趨擦盅e、草原上，和夢湖之畔。擡起頭來，我驚喜交集地望著秀枝，問：
“誰弄成這樣？”
“二少爺。”秀枝笑著說。
我的臉色沉了沉，我該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來，別人沒這份調(diào)皮，也沒這份閒情逸致。秀枝指了指飯碗旁邊，說：
“還有一張紙條?！?
我這纔看到，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裡，有一張摺疊得很小很小的紙條。我猶豫了一下，就取出來，上面是凌風(fēng)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就站在你的門外，等待接受你的審判。假若你願意見我，請把苦情花全部收下，否則，就讓它們留在托盤裡，交給秀枝拿出來，我會識趣地走開，絕不打擾你。無論你收不收下苦情花，我都同樣祝福你！所以，最起碼，請收下我的祝福！
凌風(fēng)
我遲疑了好一會兒，心跳得非常厲害，秀枝垂著手，站在一邊等待著，
我無法繼續(xù)拖延時間。匆促中，我只得告訴秀枝：
“你走吧，等下再來收碗筷?！?
我把托盤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裡。秀枝出去了，我坐在書桌前面，不敢回頭，只聽到我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門在我身後闔攏，有腳步聲輕輕地走到我身邊，我不敢動，也不擡頭。好半天，我聽到一個低柔的、帶著幾分懇求味道的輕喚：
“詠薇！”
我擡起頭，和他眼光接觸的一剎那，像有閃電擊中了我一般，竟使我全身震動。他的眼睛那樣誠懇、惶恐，充滿了惻惻柔情。他的身子慢慢地矮了下來，跪在我的面前，然後，他把頭埋進我的裙褶裡，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就這樣，我們一語不發(fā)地待在那兒，時間彷彿也成了靜止，世界上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了，有個男人跪在我的面前，那放浪不羈、任性驕傲的人——凌風(fēng)！我的眼眶溼潤了，有水霧在眼睛裡凝結(jié)，沿著面頰滾落，我無法控制我的抽噎，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不住地滾下來。
他仰起頭，他的手捧住了我的臉，輕輕地，他懇求地說：
“哦，不，詠薇，你不要哭。”
我抽噎得更厲害，他的聲音撞進我的內(nèi)心深處，絞動我的肺腑，使我的五臟全部痙攣了起來。
“哦，詠薇，別哭。”他繼續(xù)說，“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渾身都是缺點，但是，給我機會，詠薇，不要輕視我，給我機會變好?！?
我哭泣著攬住他的頭，他站起身來，把我拉進他的懷裡，用他溫暖的面頰貼在我全是淚的臉上。愛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來了，韋白、凌霄、餘亞南……所有的人物都從我記憶中退走，消逝。我面前只有凌風(fēng)，我心底只有凌風(fēng)，我整個靈魂裡都只有這一個人——凌風(fēng)！到這時爲(wèi)止，我才知道我是這樣迫切地要他，從沒有要過別的人！
他掏出了手帕，擦著我的臉，小小心心地拭去我眼角的淚痕，溫溫柔柔地說：
“喏，你不要再哭了。這場病讓你變得這麼消瘦，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一星期曬不著太陽，你整天躺在這小屋裡想些什麼？我打賭沒有想過我，是麼？我卻整天在你房門外面走來走去，你知道麼？”
我收起了淚，搖搖頭。
“不知道?！?
“我不敢進來見你，”他輕聲說，握住我的雙手，垂下眼簾，視線停在我的手上?！澳闶悄菢觾窗桶偷睾敛涣羟槊?，每句話都像刀一樣要刺傷人。可是，你是對的，我不值得你喜歡，你不知道，詠薇，我費了多大的勁要得到你的歡心。”
“我以爲(wèi)——”我囁嚅地說，“你是沒有誠意的?！?
“對你沒誠意嗎？”他擡起眼睛來凝視我，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試試看，我的心怎樣的跳著？剛剛我站在門口等待的時候，我覺得幾百個世紀(jì)都沒有那麼長，秀枝空著手出來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詠薇，我一生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相信我嗎？”
我傻傻地點頭。
“記得那一天嗎？詠薇，你在樹林裡睡著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邊，望著你沉睡，那時，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fā)生了，當(dāng)你醒來，我覺得天地復(fù)甦一樣，什麼都充滿了光明。這種情緒是我從來沒有的，以後，我就費盡心機來了解你，接近你，而一天比一天更受你的吸引，更放不下你也逃不開你……”他喘了口氣，“噢！詠薇，你是怎樣一個小女巫呀！”
我低垂著頭，無法說話，我曾幾百次幻想我的戀愛，幻想那幽美動人的一刻，但，從沒想到是這樣帶著窒息的壓力和驚天動地的震撼。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他的眼光深深地凝注在我臉上，好一會兒，才又低低地吐出幾個字：
“還生我的氣麼？”
我動了動嘴脣，不知說些什麼好，爲(wèi)什麼生他氣呢？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那是太遙遠(yuǎn)太遙遠(yuǎn)以前的事了。他嘗試著對我微笑（因爲(wèi)，始終他眼睛裡也蒙著水霧）,嘗試回覆他一向輕快的語氣：
“你今天不會說話了嗎？詠薇？如果還想罵我，就罵吧！你一向都是伶牙俐齒的?！?
我搖搖頭。
“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只有一句——”我沉吟地說。
“是什麼？”
“是——”我望著他，“你仍然可惡！”
他笑了，彷彿我的話使他開心。
“你又像你了！”他說，“哦，詠薇，”他喘口氣，突然吻住了我，喃喃地喊：“哦，詠薇！哦，詠薇！”
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暈眩的感覺又來了，我不由自主地用身子貼緊了他，手臂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腰。暈眩，暈眩，暈眩，醉死人的暈眩……我喘不過氣，只本能地反應(yīng)著他。像浸潤在一池溫水裡，水在迴旋，我在漩渦裡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以爲(wèi)一輩子也轉(zhuǎn)不出這漩渦了，那美妙而醉人的旋轉(zhuǎn)，然後，他的頭擡了起來，嘴脣離開了我，我閉著眼睛，不願睜開。
“詠薇，”他輕喊，“你這個魔術(shù)家變出來的小東西哦！”
他的嘴脣又壓上了我，這次卻狂猛而兇狠，不再是一池迴旋的溫泉，而是一陣猛捲過來的狂飆，我無法透氣，無法思想，無法呼吸，整個身子都癱軟無力，化爲(wèi)水，化爲(wèi)泥，化爲(wèi)虛無。
有人輕敲房門，我驚動了一下，他緊攬著我，不許我移動。
“有人…
…”我低吟著說。
“別管他！”他說。
那是多少個世紀(jì)以來亙古常新的事！當(dāng)他終於擡起頭來，而我睜開了眼睛，世界已非原來的世界，我也不是原來的我，原有的生命離我的軀殼飛馳而去，新的生命已從天而降，我沒理由地想流淚，想歡笑，想歌唱，也想酣眠。我伸展手臂，如同從一個長遠(yuǎn)的、沉沉的睡夢中醒來，從沒有這樣強烈感受到生命的可愛！我高興，因爲(wèi)世界上有我！我高興，因爲(wèi)我是活生生的！我高興，因爲(wèi)我是那麼完整的我！多麼沒理由的高興呀，但是，我高興！
那一個下午就那樣昏昏沉沉地過去，我們在小屋裡，時而笑，時而說，時而流淚，時而長長久久地對視不語。午餐在桌上變冷，我忘了吃，他也沒有吃午餐，奇怪的是並沒有人來打擾我們。當(dāng)我們都發(fā)覺餓了的時候，我們就把桌上的冷飯冷菜一掃而空，吃得盤子底都朝了天，然後相視而笑。時間靜靜地流過去，等到光線已昏暗得讓我們辨不出彼此，我們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整個下午只是這樣短暫的一瞬。
那天的晚飯我和凌風(fēng)一起出現(xiàn)在餐廳裡，凌雲(yún)由衷地祝福我的病癒，凌霄禮貌而誠懇地問候我，章伯母卻用一對溫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地注視我，我立即知道她什麼都瞭解了。她是那樣細(xì)緻而敏感的女人，有什麼感情能逃過她的眼睛？說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讓人來驚動我們的，怎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好母親呀！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用他一向洪亮的聲音說：
“病好了嗎？到底是城裡長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會生??！喏，多吃一點，吃得多，就不會生?。 ?
我的胃口很好，凌風(fēng)也不錯。整個吃飯的時間內(nèi)，他就是死死地盯著我，使我不能不回視過去。我想，全桌子都會看出我們的情形了，這讓我臉紅，又讓我情不自禁地要微笑。我一直朦朦朧朧地想微笑，彷彿不爲(wèi)了什麼，只爲(wèi)了生命是那麼美好。
飯後，我和凌風(fēng)漫步在草原上。
天邊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陰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時候還圓還大。圍著月亮的周圍，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華，我抓住凌風(fēng)的手，叫著說：
“快許願！"
“爲(wèi)什麼？”
“媽媽告訴我，當(dāng)月華完整的時候，你許的願望就會實現(xiàn)！”我說。
“那麼，我要許一個願，”他握緊我的手，望著月亮說，“願詠薇永遠(yuǎn)快樂！”
他的願望有些出我意外，我望著他，我以爲(wèi)他會許願，要我們永不分離。他用手圍住我的肩，輕聲說：
“只要你快樂，比什麼都好。”低頭凝視我，他說：“和我在一起，快樂嗎？”
Wшw?ttk an?￠O
我輕輕地點點頭。
“那麼，我永不會離開你。”
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雲(yún)層薄而高，月光清而遠(yuǎn)。草地上凝著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離離地鋪展著，疏疏落落的樹叢，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白。風(fēng)在林間低訴，幽幽然，切切然。夢似的月光，夢似的夜晚！夢似的我和他！我不再渴求什麼了，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想。
他解下他的襯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爲(wèi)曠野風(fēng)寒，而夜涼似水。
“我不要你生病，”他說，“看到你消瘦蒼白，讓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們漫步在月光之下，緩緩慢慢地走著，我想問他關(guān)於柴房裡的事，但那並不重要，現(xiàn)在沒什麼是重要的，我知道我有他！何必追問柴房裡的事呢？何必破壞這美好的夜？我緊假偎著他，原野上風(fēng)也輕柔，月也輕柔。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樹，孤零零地豎立在月色裡，我疑惑地望著它，記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矮樹輕輕地晃動了一下，不，那不是樹，是一個人！我抓緊了凌風(fēng)：
“看！那兒有一個人！”
真的是一個人，他正佇立在月色裡，呆呆地引頸翹望，面對著幽篁小築的方向。
“是誰？”凌風(fēng)大聲問。
那人影寂然不動，我們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狀逐漸清晰，他沒有發(fā)覺我們，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裡，他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幽篁小築前的一片竹林。
“是韋白！”凌風(fēng)奇怪地問：“他在做什麼？”
我拉住凌風(fēng)，曝囁嚅地說：
“大概他在散步。”
“不對，”凌風(fēng)說，“他在出神！他的樣子好像著了魔了，我們看看去。”
“不要，”我阻止了凌風(fēng)，心裡有些明白韋白，如果他不是爲(wèi)情所苦，就必然是有所等待。“我們走吧，何必去打擾他暱？”
“他已經(jīng)快成爲(wèi)化石了，”凌風(fēng)說，搖了搖頭，“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可憐的人！”
他也不是很可憐，我想。他有所愛，也被愛，儘管隔在兩個星球裡，有那份悽苦，也有那份甜蜜，“愛”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爲(wèi)它付出代價。但是，我和凌風(fēng)呢？我不禁下意識地攬緊了他。
“我們走吧！”
我們往回走，沒有驚動韋白。我很沉默，恍恍惚惚地想著韋白，僅僅數(shù)日之前，我還曾把我童稚的戀情，系在他的身上，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醒來了，認(rèn)清了自己，也認(rèn)清了感情。是的，可憐的韋白！還有，可憐的凌雲(yún)！我咬咬嘴脣，決心要幫助他們。我們依偎著，向幽篁小築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