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盛公主府。
玉鐲看著自家公主躺在榻上憊懶的模樣, 心中滿是憂慮,手上拿著繡花團扇輕輕地給公主扇著風, 時值六月,天氣燥熱, 從地底騰起的熱氣叫人半點受不了,哪怕是在屋子里放好了冰盆也沒有半點作用,還是熱得要人吃不太住。
自上一次……那事發生后, 公主便結實厲害的病了一場, 又剛好因為入夏,似乎是因為苦夏的原因, 竟然端上來的各種菜色無一可以入口, 讓她生生瘦了一大圈,這讓打小跟著公主的玉鐲心疼不已,恨不能以身替之。
現在公主更是每天就躺在榻上萬事不問,和之前變了個模樣,她知道, 公主的心肯定是傷透了。
都怪駙馬。
玉鐲知道外人眾說紛紜, 但大多站在了駙馬那一頭, 可別人不知道, 她玉鐲清清楚楚,駙馬根本是喪了良心。
李嬤嬤有些鬼祟, 探頭探腦的從外頭小步跑了進來,生怕給人看到什么,她是當初先皇后給公主選的奶娘, 在公主身邊舊人中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平素里哪有這半點小心模樣。
“怎么了,嬤嬤?”玉鐲低聲問道,生怕把還在休息的公主吵醒。
對方還沒答,剛剛躺在后頭雙眼合上的公主便睜開了眼,露出了一雙似乎帶著萬般愁緒的眼,她靜靜地凝視著奶娘,問道:“嬤嬤,他去了是嗎?”這一說話聲音沒半點力氣的樣子讓人異常心疼。
“一大早,我就聽隔壁府門房說,駙馬爺一早就入宮去了……”李嬤嬤說著便不太敢往下說,看著如閨女般的公主此時消瘦得驚人的模樣,嘴里的話哪還敢說出。
怎么知道先皇選來選去,給公主挑了這么個男人呢?可惜現在當家的不是先皇,否則人哪敢這么小人得志?哎,說了都是犯忌諱,可李嬤嬤這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行之還在睡嗎?”她問道,容行之是公主的親生子,年紀才剛過周歲不久。
李嬤嬤應了聲是,乳母正在照應著小公子,沒多久前才來報過,小公子剛鬧騰完了睡著,許是要睡很久。
“替我更衣吧,嬤嬤,遞牌子我也進宮里一趟。”她聲音淡淡,知道兒子現在有人照應,她便也要為別的事準備了。
旁邊的玉鐲和李嬤嬤早已經是滿臉憂慮,這公主現在風吹就倒的樣子誰看了不憂心呢?可畢竟公主還是主子,她那犟脾氣一屋子的人都知道,只得允了她,乖乖給她收拾裝扮起來。
負責公主梳妝打扮的玉梳、玉衣幾個都進來了,不喜屋子人多的公主事前把她們先打發了出去,需要人手時才會喚她們幾個進來。
“公主,今天穿這身可好?”玉衣捧著一身前陣子新作的鵝黃色鏤金挑線裙,外面罩著淺色煙羅罩衫,腰間是同色的系穗織錦腰帶,這是素日公主最喜歡的色調。
公主只是懨懨地點了點頭,沒多說話,似乎心中有萬般思緒。
不過屋里的幾個仆人對公主最近的心事知之甚多,便也只是默默繼續給她收拾著。
這衣裳是前二個月請的羅裳閣里的繡娘來量身做的,結果這病了幾場,倒是不合身了起來,鵝黃色本是顯白的顏色,可現在面如白紙的公主在衣服襯下更是臉色不好。
玉梳專門負責給公主打理頭發,手又快又巧,沒一會便盤好發髻,上面插上幾只簡單的穿蝶步搖。
玉容甚至連妝粉都沒敢給公主畫,畢竟現在涂妝粉反倒是把公主畫黑了,只是畫了個眉,涂上口脂,并在臉頰兩側暈上了新進的胭脂。
公主扶著玉鐲的手緩緩站起,明明妝容畫得比平日稍重,可這下怎么看怎么病弱纖細,讓李嬤嬤心中如有針扎,真是冤孽,要不是公主心里念著駙馬,她肯定要好好給他幾個耳刮子,讓他這樣欺上瞞下,做盡了大不敬的事情。
公主示意著玉鐲并嬤嬤幾個一同往宮中去,坐上馬車的她沒往窗外頭看,只是在搖搖晃晃中浮想萬千。
是的,這個公主正是單靜秋,上個任務后頭的日子她把家里的燒烤事業發展得紅紅火火,倒也真讓盧思后頭成了秋秋燒烤集團的繼承人,看著女兒同女婿甜蜜婚姻的她上個世界后頭的日子別提過得有多好,最后臨了老也是順順當當的喜喪,沒半點痛苦。
當然,她在閉上眼的那瞬間,就知道這混蛋系統應該又要繼續壓榨她了,雖然每次活個八九十歲,但是一旦進入系統,她那顆年輕的心就有砰砰亂跳了。
她猜想,這系統肯定有什么淡化功能,每次世界結束,雖然記憶猶新,認真回想也刻骨銘心,但卻有種被記憶被收納入盒子的感覺,打開盒子能重新回想,關上盒子就能暫且拋之腦后。
不過這她也沒多問,隨著世界的穿梭,她已經有些喜歡上這種進行著一個又一個任務,畫上無數圓滿句號的人生了。
不過這回進入黑暗空間時倒是有點不同,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個穿著宮裝的古代女子,背挺得很直,看那體態和著裝,就知道出身應該不差。
那女人看了她一眼,行了個禮,便說起了她的故事。
原身確實不是個普通女子。
事情要從先帝寧成帝說起,寧成帝勵精圖治,甚少耽于美色,妃嬪數量不算多,當時的皇后共育有皇長子單闊和皇長女單靜秋二個,因此自出生起原身和哥哥便算是得天獨厚,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出生沒幾年,寧成帝便冊封長子單闊為太子,長女單靜秋為昌盛公主,這在他的子女中也是獨一份,直到寧成帝離世,也沒有給過其他子女封號。
自小在父皇母后及哥哥的寵愛下長大的長公主被時人評價為“肆意妄為”,她曾在微服時當眾鞭打言行不甚的親王之子,也曾直接嘲諷寵妾滅妻的兵部侍郎……雖說她倒也不會無理取鬧,但這些路見不平已經足夠特立獨行。
所做之事,都讓寧成帝一并兜下,可這卻阻攔不了在寧朝官員權貴中對她的紛紛議論。
于是當公主年方二八,寧成帝預備給公主找夫婿時,幾個位置夠分量,孩子年齡剛巧的權貴、官員紛紛為子娶妻,生怕沾染上這煞星,畢竟他們可不是寧成帝,兜不住這些事。
當然,公主長相姣好,背靠太子哥哥和皇帝父親,寧朝也無什么駙馬不可涉政的講究,成為駙馬一事可以說是一本萬利,若是成了,還能入皇帝和太子的眼,沒準啊,從此青云直上,所以倒也有許多人不顧公主的名聲,前仆后繼地偶遇公主,希望能好風憑借力。
當然,這些大多也是家中不太受重視的所謂“棄子”、又或是急于上青云的汲汲營營之徒,原身自是沒看上這些人,可她在后來的日子寧愿自己看上的是這些人。
因為她挑來選去,反倒是看上了這其中最是求名求利的一個人。
這人正是容六,出身于當朝世家容家。
容家作為當朝四大世家中的一個,聲名赫赫,在文人士子中可以說一呼百應,容六的爺爺容震是當朝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下四子均有所成就,而容六的父親正是容家二子容成,當時任國子監祭酒。
容六在容家這一輩為第六,都稱呼其為容六或容六郎,自幼便小有才名,長相俊美,便也憑借自身,做上了太子伴讀,唯獨的缺陷就是容家身為大家族,子女眾多,前途倒是有些未卜,比起那些嫡子長孫,他還是要差上一重。
容家不同于其他世家,三代祖孫大多在要位任職,在杏林中又有得天獨厚的地位,反倒帶來了憂患。
對朝政把控嚴謹的寧成帝對容家的勢力產生了擔憂,當時又恰逢寧朝第一起科舉舞弊大案,有屢試不第的士子二人直接吊死在城門口,當時的主考官正是容六的父親,按律,容六父親不可能脫離懲處,可容相旗下門人眾多,一呼百應,竟個個上了折子為容六父親喊冤,這更是讓寧成帝震怒,但那時為避免朝廷動蕩,他也暫且壓下怒意,只是降了容成的職位。
此后,寧成帝便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逐步削弱、分化容家的力量,當然這一切多謀近妖的容相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一時沉迷權勢,沒能當退則退。
當他恍然明白寧成帝的運籌帷幄后,他也便開始了他的布局。
他先是陳情幾次,辭去宰相職務,告老還鄉,雖依舊居住在都城的容府內,但早已閉門不見客,而他的四個兒子也便被他安排到了例如禮部、國子監等地,抑或遠遠外派,一時之間倒是看起來大廈已傾,樹倒猢猻散。
他這是為了放緩當時皇上的戒心,畢竟以他多年與寧成帝的相處,他不是不知道帝王心計,一旦容家被迫勢微,那迎接他們的必然是滅頂之災,只有自己先退一步,才能籌劃長久。
其次他作為丞相,兒孫也多與太子單闊有牽連,一是有伴讀、師徒之情,二是對太子的性情也足夠了解,太子受父母寵愛,生平憐弱,雖有帝王之胸懷,卻無決策之狠辣,換言之,就是心不夠毒、不夠狠,容易被說動,這和寧成帝大有不同。
待到昌盛公主成人選駙馬之時,容相和容六長篇大論,認真談論了容家之未來,允了容六家主之位,只要他能將昌盛公主駙馬之位搶到手。
那時容相是這么同孫兒說的:“昌盛公主和太子脾性大有不同,一人跋扈,一人憐弱,孫兒你如果能成為昌盛駙馬,待到陛下仙逝,太子登位,便可按你心中所想行事,此中籌劃我們細細在說。”
而容相說的這些話全中了。
自小對容六頗有好感的昌盛在收到容六的追逐后,心動不已,便向父皇求了這門婚,當時的太子也大力支持,況且那時容家已經收起爪牙,露出溫順模樣,也沒有更適宜的對象,寧成帝深思熟慮還是同意了。
成婚后,容六開始是同原身蜜里調油,可當原身父皇仙逝,太子登基后,一切便瞬間變了個模樣。
容六深諳冷暴力的道理,對待昌盛不吵不罵,只不過是不聞不問。
那時剛懷上孩子的昌盛情緒起伏,一度與其多次發生沖突,甚至鬧到寧建帝那,開始他們還好好勸解這對夫妻,可次數多了,到最后太后同寧建帝竟也覺得昌盛有錯,便也開始不管不顧了起來。
于是日復一日,昌盛性格越發乖戾,懷胎十月,生生把此前就不算好聽的名聲徹底毀壞,外頭眾人均是感嘆容六找了個這樣的妻子,真是命不好。
沒多久,昌盛生下了容六的兒子,取名容行之,生下孩子后,昌盛試圖挽回丈夫卻屢試不成,她總是只能等到面不改色的丈夫,原本脾氣直爽的她后來被逼得一度日日以淚洗面,卻于事無補。
在容行之一歲多,容六便與昌盛和離了,當時不堪其擾的寧建帝和太后反倒認為是自家妹妹、女兒被皇家養得不堪入目,礙著了這青年才俊,便不顧昌盛的意愿,讓兩人和離。
由于容行之是容六嫡子,便跟了容六回了容府,昌盛個性大變,養起了面首,每日飲酒作樂,再也不顧外界紛擾。
事實上,在原來的小說中,故事便是從這寫起。
時辛丞相次女辛秀娘,由于替母守喪,雙十年華尚未出嫁。
她正是容六心中的白月光,當時在容相的要求下,容六便止了自己的旖旎心事,本以為兩人有緣無分,至此錯過,可恰好秀娘母親離世,她守喪三年,一切不湊巧便又成為了湊巧,也就是知道秀娘守孝期將至,他便快馬揚鞭,定要在那之前將原身處理干凈。
一切也如容六所愿,他順利地同昌盛和離后,此前和秀娘暗度陳倉的他已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便也作出了些巧合,讓寧建帝將秀娘許配給他,十里紅妝的盛景,連閉府已久日日笙歌的原身都知道,那日新婚夜,這頭恩愛夫妻兩不疑,那頭原身舉杯看月空傷懷。
成婚次年,秀娘便也為容六生下了嫡次子容名之。
在故事里,秀娘反復掙扎,終是決定狠下心來,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向行之下手。
從這日起,她便在眾人面前做出了個繼母能對其孩子做盡的好,百依百順,不許容六對行之有半點的脾氣,可以說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但凡是想要的均能拿到手。
容行之直到六七歲,才知道自己有個公主媽,偷偷跑到公主府的他親眼瞧著了原身的酒池肉林,深受打擊,轉身逃離,自此把生母封印在心底深處,奉養母為母。
可他小小年紀哪里知道這之下的勾心斗角呢?
他完全沒有發現,對容名之,秀娘的態度則全然不同,她寓教于樂,有獎有懲,鼓勵孩子同父親接觸……此間種種,不與人說。
在外人面前,全力維護容行之的她坐實了自己好母親的名聲,就連太后也夸贊她“遠勝我親女!”并認了她做繼女。
可一天一天的孩子大了,兩個孩子的性子便徹底南轅北轍了起來,容行之自幼雖有陰霾,但備受寵愛,可以說無法無天,受不了半點委屈,從小盡知道玩,半點學問沒上心,倒是不學無術了起來,成為了徹頭徹尾的紈绔。
容名之則在父親的學問熏陶、母親的殷殷教誨之下一路上學,直接憑自己的力量考到了蟾宮折桂,得了狀元。
兩個孩子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雖說容行之是嫡長子,在整個容家眼中,慢慢地這孩子沒了半點地位。
同容六的不管不顧不同,秀娘面對容行之的沒出息倒是好好地哭了幾場,差點傷了身子,容家無一人怪她,就連皇帝和太后也只是說了聲甚肖其母,對容行之的一切行動便也自此聽之任之。
容行之本就是紈绔,但也不做過于出格的事情,可在后來的某一日,容行之不知為何許是沖撞了什么不知道都城情況的江湖人物,被人撞見到被裝袋抗走,從此了無生息,連是死是活都沒個答案。
當然孩子的丟失讓秀娘傷心了幾日,后頭家里接二連三的喜事讓她也終于把這個繼子拋到腦后,而容六這個本就看不上容行之的父親倒是半點沒傷心。
而彼時的原身已經因為過度飲酒和享樂,壞了身子,在公主府一點一點衰敗,原本還能勉強撐上一段日子的身體終于在聽說這個沒有緣分的親生兒子就這么沒了的事情撅了過去,她勉強出了府,她求自己的母后和皇兄一定幫忙找找兒子,可怎么找也沒能找到,甚至連半點線索都無,絕望之下她送了性命。
故事結局里,容六登上丞相之位,秀娘受封一品夫人,其子容名之才名滿天下,已經從狀元到翰林,也走上了屬于他的青云之路。
這本故事無非也就是說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里頭的人為的也就是自己二字。
原身說完她的故事,單靜秋也終于接收好了故事內容后就見著這女人笑著說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這輩子不是稱職的母親,孩子的父親是容六,我恨上了他便也牽連了自己的孩子,行事作風無一替這孩子考量,也從未關懷、擔憂過他,我事后細細想過,當時也許是瘋魔了,不然怎么會不知道秀娘的心思,宮中這樣的女人并不少,無非是想把行之養廢,不耽誤她兒子前程就好。”
“我出身宮廷,多少能理解世上甚少有不為子女考慮的母親,可她這份好用在了我的行之身上,我希望下輩子你能替我照顧好行之,別讓他回了容家,好好把他養育成人,不求成才,只求過得安順、和平,不要又落了個這樣的結果。”
原身突然露出了微妙的神情,她打量著單靜秋狡黠地笑了笑:“接下來這個要求對你來說可能有點難。”
不過她作為個已死之人,倒也不怕得罪人,有什么愿望便也盡數說出。
“我這輩子被人說囂張跋扈,說任性妄為,別的不說,同容六的事情,我自認沒有愧對過他,當初是他前來求娶,也是他同我花前月下,新婚燕爾,后頭他對我做的那些事我恥于面子,沒往外說,無論是世人、母后、皇兄全都誤解、誤會我,甚至怨我……”
“我只希望這輩子你能做個柔弱的人,不再如我囂張跋扈,我倒要讓容六知道知道,不是只有他和秀娘會裝可憐,讓別人知道我是無錯的,讓容六得到懲罰。”
聽完這些話,單靜秋一愣一愣,沒反應過來,可008才不給她喘息時間。
“任務一:撫養容行之,并養育他成人,人生和平、安順。
任務二:行事不得囂張跋扈,解除前世誤會,讓容六得到懲罰。”
……
太和殿是寧朝皇帝用于處理政務之地,經過了宣召或提前遞了牌子被允的大臣可以前往此處。
“陛下,駙馬在殿外等候有些時候了。”小李子是皇上跟前的太監總管,機靈得很,他從外頭進來,趁皇上改奏折的間隙匯報了來人。
單闊揉了揉額頭,有些犯愁,容六身上本也沒有什么職位,當年先皇還在時就壓著他,除了個駙馬爺倒也沒有兼領其他,兩人從下一起長大,說是親兄弟也就是這般了,可他這一來,倒是給單闊添了天大的麻煩,這一兩年來,他和妹妹的日子總也過不下去,兩人輪流進宮覲見,可把他給煩心壞了。
明明當初昌盛是中意容六的,剛成婚兩人雖偶有小鬧,但無傷大雅,結果成婚已久,倒是鬧個天翻地覆,聽說前段日子昌盛拿著鞭子追著駙馬就跑出了公主府,結果駙馬躲閃時昌盛沒站穩還摔了,太醫輪流去看了,養了一個多月的病,到現在聽說也沒大好,讓他和母親愁的厲害,可又能怎么辦呢?就他們倆鬧的這些事,天天都被御史上折子,這可讓單闊不知如何處理。
現在容六這一來,不用問,單闊便知道為了什么。
可哪怕是這樣,也不能不召見,放下折子喊著小李子招呼容六進來,他倒是怪起了父皇,當初還不如直接指婚,現在倒是釀造了一對怨偶。
容六剛進來,便跪了下去大喊萬歲后便沒起來,只是跪在中間一動不動。
單闊臉色一轉,估摸著這回事態嚴重了,昌盛難道又怎么得罪駙馬了?
容六深深地一拜,把頭抵在地板上一會才抬起,語調低沉:“陛下,臣今日有一事相求。”
“容六郎,咱們這么多年的情分你要跟朕這樣作態?”單闊怒道,他這樣要置他于何地?
兩人多年的伴讀情分,甚至后來容六還成了他的妹夫,現在鬧的這出,是要逼他做什么決定嗎?
“陛下,今日所言之事,臣知道冒犯陛下了,也冒犯太后娘娘、先帝了。”
話說到這,單闊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情了,這可是他最想避開的事情,可看著好兄弟跪在殿下的樣子,他便也繼續聽了下來。
“臣自先帝指婚后,同昌盛公主于寧和25年成婚至今已有四年左右,這四年間,臣和公主鬧出的事情幾乎是上到太后娘娘下到市井小民都看在眼中,這段時日來,臣同昌盛公主實在是過無可過。”
“月前,昌盛公主從公主府用鞭把我驅趕出外,自己傷了,這事把家中母親、爺爺均嚇得當場喚了太醫診治,陛下也知道臣家中年事已高的長輩尚在,萬一被嚇出個好歹臣罪該萬死。
“請陛下允臣和離。”
說完話,容六又是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聲音之大震得端坐上方的單闊一陣天旋地轉。
同前朝不同,寧朝律法對公主婚姻的管制甚少,所以寧朝和離的公主倒不是沒有,只是數量甚少,例如前輩的永成長公主,由于駙馬背其產下私生子便怒與其和離……但是像是這樣駙馬主動提出的一個都沒有。
單闊心里滿是苦澀,年少時和好友共讀書,他把唯一嫡親的妹妹視若珍寶,當初他和父皇母后一致地認為,昌盛作為公主脾氣大些才不會受人欺負,哪知道到最后反倒成了這個模樣。
民間都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可現在單闊面對的這些,要嚴重得太多太多。
他總不能說讓容六罔顧容母、容震吧!
“你想好了嗎?”單闊覺得自己嘴里似乎是含著黃連。
容六很堅定,他重重地點頭:“陛下,臣已經深思熟慮。”他聽到陛下這么一說,他便知道事情成了,和自家爺爺想的一模一樣,昌盛她越是鬧脾氣,反倒越會把她立于難堪之地。
雖說心底有些愧疚,但容六一下把這些清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況,他還得娶秀娘……
單闊沉吟良久,想到容六上有父母、爺爺,下剛有了嫡子,要是鬧出個什么公主兒媳氣死公婆之類的事情,那恐怕以后昌盛名聲是要臭不可聞了,可昌盛這小性子恐怕也難改。
“我……”單闊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小李子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平時小李子最是謹言慎行,怎么今天突然這么冒失?
容六也深深地瞥了一眼,畢竟陛下就差把話說出,怎么就被先攔住了,不過不能操之過急,等等再繼續同陛下好好說說。
小李子行了個禮,嘴上說得很快:“陛下,昌盛公主在外求見。”他一看到昌盛那樣子就給嚇壞了,如果讓公主在外久等,萬一出點什么事情,那陛下肯定是雷霆震怒,所以他便馬上跑了進來。
“你叫公主進來。”單闊揮揮手,想了想還是得讓昌盛自己來聽聽,也沒準一切有挽回的余地。
容六的手已經握得緊緊,不過又很快放松了下來,他對付昌盛的法子很多,她來也許反而是好事,今天這和離是必須得辦了!
單靜秋半倚著李嬤嬤和玉鐲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倒是生生走出了蓮步輕移的樣子,不過見得人無不看出,她其實是因為身體虛弱,走不動路才走得這樣慢。
她在心里頭為這個系統里的淚腺發達光環和售價頗高的病美人光環點了個贊,明明身體壯得可以打一頭牛全吃掉,可任誰看就是病得厲害,還自帶瘦身功能。至于淚腺發達,除了眼淚說掉就掉有點犯愁外倒是還好。
可看著走進來的妹妹,單闊早就心痛得無以復加,他的妹妹從小就是愛武不愛文,策馬揚鞭,英姿颯爽,哪怕前頭看見他們吵架,看到的都是妹妹氣得臉紅跳腳,渾身是力追著容六打的場景,可這是怎么了。
他一掃過去就能看到那明顯是大了的衣服,裙子寬大可套在妹妹身上反而更勾勒出她此時似乎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的樣子,明明上了口脂,他都能看出他臉色不好,如此憔悴。
容六到底是怎么對他妹妹的,妹妹現在都成了這樣了,能怎么和他鬧?他是非得逼死她不成嗎?這瞬間,善變的單闊已經在容六不知道的時候瞬間換了站位,穩穩地站在了妹妹那一邊,雖說他心軟,那也是在自己妹妹實在犯了大錯的情況,且前提是他決不許容六磋磨妹妹。
容六一看到昌盛進來那樣子,在心里就想嗤之以鼻,明明月前還渾身是力,怎么突然變了個樣,不過他也得考慮萬一昌盛是真的身體不好,那陛下沒準會不允許兩人和離,省得害了昌盛的身體。
單闊看著這樣子沒了帝王架子,迅速地竄了下去扶著妹妹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心里恨不能把容六先趕走,希望他有點眼色別在這說,要不什么都不知道的昌盛受不了這打擊又要如何?
可容六肯定忍不得,一是他心里早有佳人,二是爺爺早也說過了辛相是目前他們家合作最好的對象,三則以昌盛這脾氣,再鬧下去沒準事情還會生變,畢竟從以前開始,皇上和太后就拿昌盛沒有辦法,所以和離的事情倒是勢在必得。
但是現在倒也不太好說,他手輕輕地轉著指環,思索了起來。
好容易在哥哥的幫助下坐上了椅子的單靜秋低頭一笑,抬起頭便放出驚雷:“皇兄,你告訴我,今天駙馬是來做什么的好嗎?”
單闊不敢說,他越是近看,扶著,越能感受到妹妹現在是真的只剩下皮包骨,他嫡親的妹妹就這么一個,再怎么樣也不可能隨便對待,更別提就算妹妹身體康健,他也沒臉和妹妹說她夫君想和離。
容六就更不會說了,單闊一直在那邊放著冷劍威脅,要是他連眼色都看不出,他也別混朝政了。
“皇兄你不想說,那我來說……駙馬是不是來提和離的?”她繼續往外丟炸彈,又凝視著容六:“駙馬,是又不是?”
良久的沉默,容六終是點了點頭,既然昌盛公主問了,他倒也敢回答,現在他還算占理那邊,畢竟那日他引著公主拿著鞭子就往外跑,多少人眼見著。
單闊氣得站起,想把容六拖出去先應付過去,可卻被妹妹伸手攔住了。
“和離這事,我同意了。”
單靜秋話音剛落,收獲了在場所有人驚愕的神情,就連向來低頭不往上看冒犯主子的小李子都掩藏不住自己的驚訝,偷偷地瞥了瞥公主。
“昌盛,你別鬧脾氣。”單闊握著妹妹的手,憂心她是一時氣憤做出的沖動決定,這之后要是后悔了要怎么辦?和離這種事情,一旦離了可是開工沒有回頭箭的!
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哥哥的關懷。
“這和離我同意,但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答應我一件事。”單靜秋手捂著胸口,聲音帶著喘,好似下一秒快厥過去。
容六愣愣地點了點頭,他從未對自己的妻子有過防范,在他看來,找遍天下都找不到昌盛這種“愚蠢”的女人,哪怕他偶爾隨意嘲諷她一句,即使能聽出來,都能被他錯漏百出的解釋圓過去,只需要進了屋不理會她,不說話,她便能自己鬧騰起來……
面對這樣的人,哪里許多多少心機呢?
可今天的昌盛尤其不一樣,眼睛里是水光瀲滟,楚楚可憐,原本明明愛他死心塌地,這下卻突然同意和離?
單靜秋笑了笑,眼神凝視著眼前的男人,問出了當初原身也想問的話:“六郎,當初選婿不是我選的你,是你希望我選的你,是或不是?”
他難堪地點了點頭,不想回答。
她眨了眨眼,一行眼淚便滑落,她看著對面:“你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是。”他聲音沉重。
她繼續問:“六郎,當初我同你說過,我自小嬌生慣養,也許做不了好媳婦、好妻子,但你也說無謂,你會包容照顧我,是或不是?”
“……是。”他竟無從說不是,當初他確實這么哄過昌盛,哪知道她記在心里。
“六郎,那么現在要和離的人,是你不是我,是或不是?”眼淚已經如雨打落。
“我……我爺爺……”容六還想解釋,卻發現看著那雙可憐得厲害的淚眼竟然半天說不出話來,嘆了口氣,“是。”
她含著淚道:“六郎,你誤了我、你騙了我,如若你接受不了我,當初為何非要討我過門呢?”
沒等容六回答,她便擦著眼淚,可眼淚怎么擦也擦不干凈,微微抬頭看向手按在自己肩膀上僵硬了的哥哥:“皇兄,陛下,請你為我下個旨,允了我同容六和離吧。”
她復又看向容六:“我知行之是你家嫡子,可你年紀尚輕,終會續娶,我不能把我的兒子給你,六郎,如果你還有心,最后答應我,把行之給我,我向你許諾,他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
這話剛落,本百依百順的單闊立馬反對,他按住妹妹的身子想好生勸說勸說,卻在妹妹回頭看向自己時怔住了,妹妹從未哭得這樣厲害。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只問單靜秋:“昌盛,你確實想好了嗎?”他終究是不忍心拒絕自己的妹妹。
況且要是妹妹真的又想成婚了,他下了圣旨難道容家還敢說什么二話不成。
單靜秋點了點頭,眼淚也隨著動作愈發掉落得厲害。
單闊看向容六,眼神溫度都冷了:“容六,這是我妹妹唯一的要求,你行或不行!”言外之意不行也得行,他這下已經怒火中燒,哪怕是多年好友,都無法在他心里蓋過妹妹的那些淚水。
容六狼狽地點了點頭,同意了,畢竟之后他是肯定要再娶的,到時孩子總是能再有的。
單闊讓小李子到外頭叫中書令擬旨,這事便算了塵埃落定,他眼神冷厲,叫容六先行告退,人始終站在妹妹身邊。
容六剛離開,手搭在心上的單靜秋便雙眼一合,身子軟了下去,旁邊的單闊一把摟住自己的妹妹,喊著讓李嬤嬤去喊太醫,可哪怕此時,妹妹的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單闊便是徹底記恨上了容六這個把自己的寶貝妹妹討回去卻不能好好照顧的人。
而現在已經面如白紙,“暈”過去的單靜秋在心底給自己臨時兌換的演技補丁點了個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