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還是先坐下來吧,人家都說了,老太太正在更衣,您急也沒用。”說話的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五官深邃,兩道筆直濃重的眉毛顯得他格外英姿颯爽,雙目炯炯有神與一旁的中年男子極為神似。
原本在屋里緊張地來回踱步左念慈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瞪了兒子一眼心中懊悔帶出來的不是另一個對他恭敬謙順的大兒子。他嘆了口氣,蔡氏進去都有小一會兒了,忽然跑出來說老太太得更衣后才能見客,他心知人家是慎重客氣,自然也不好說什么。走到兒子左手邊的位子坐下,余光睨見兩個小腦袋在屏風后張望,他也好奇挑了挑眉,卻把葭月姐妹嚇得連忙躲進屏風后。
“老太太也特謹慎,換個衣服都要這么久。”左牧池對院子的格局特別感興趣,跟他們在北川的老宅子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除了在細節上孔家比左家更注重屋檐邊角處的工藝,還有一點就是孔家的木雕做得更為精細生動,完全活靈活現的各種形象。
左念慈斂容斥道:“等會老人家出來,給我注意點,別失了禮節。”
他從到綿縣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控制不住的興奮,卻又近鄉情怯般坐立不安。一路上沒少被兒子取笑像是見家長一樣,可這種事,年輕一輩又怎么能理解。
他是跟著叔公在邊境亞穆延長大的,他從小就很奇怪為什么叔公一家子都能騎善射,可他父親卻連亞穆延的氣候都受不住,只能跟家中的女眷們待在北川城里。直到他漸漸長大,看父親常常心神惦念著想要回蓮城,卻被叔公痛罵時,他終于忍不住去問父親蓮城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這么惦記。他至今都忘不了父親當時痛哭流涕的模樣,講著甲子大案的事,講著一家人如何支離破碎,他幸運地被叔父救回來,可唯一的妹妹卻下落不明。更忘不了就是那日以后原本嬴弱的身體從此就一病不起。
直到左老爺子去世,左念慈的叔公才同意讓他們兄妹偷偷把父親的骨灰帶到蓮城來。
自此,左念慈也開始漫長而艱辛的尋親旅程。他知道,再隔多一輩人,這親就不再是親。哪怕得到的只是一個噩耗,他都不能放棄,否則百年后無顏面對父親。
左老爺子對這個妹妹的疼愛及思念從左念慈兄妹身上便可得知,念慈、思寧。所以當左念慈得知父親生前心心念念的妹妹竟然健在時,心中的震撼和激動是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的。若不是被兒子攔著,說不定他一到蓮城就直接轉向綿縣了。
“左老爺,實在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蔡氏也特意去換了件玫瑰色柳絲夾錦紋繡的禙子,頭上還多了兩根與禙子花紋相近的簪子。盈盈地向他行了禮,奈何康氏陪著孔老太太去上香,家里就她一個在跑進跑出。
左念慈微笑搖頭,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后急忙起身,眼神緊盯著屏風后慢慢前行的人影。就在清若清如雙雙攙扶著祖老太太走出的那一刻,不止左念慈驚愕得忘記了表情,連對父親的坐立不安不以為意的左牧池也看得目瞪口呆。
眼前這老太太的模樣跟北川祖屋墻上左老爺子的畫像竟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一樣!
祖老太太打量著眼前兩人,見他們神情激動,幾欲氤氳成淚,她心里也有些澎湃。細凝之,更覺得左念慈飽滿的額頭和眼角的痣,都和記憶中的兄長相似。
她啟唇無聲,欲言又止,卻見左念慈忽然大步向前,走到祖老太太面前,雙膝著地,重重地跪了下來,抬起淋淋淚眼,沙啞了嗓音,哽咽道:“姑姑!”
除了左念慈父子,其他人都大吃一驚,這還沒說話呢,怎么就認起親來了。
清若打量著左念慈的激動神情見他不像作假,其眼中淚光盈盈,歡喜中帶著疲憊和辛勞。又斜睨了祖老太太一眼,她被左念慈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僅僅是眉頭微微顫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卻因他的話漸漸軟化溫柔。或許就算左念慈不是她侄子,這一聲“姑姑”也足夠安慰祖老太太寂寞了六十多年的心情。
聽左念慈喊出聲,左牧池也緊忙跟著跪下去,喊了聲:“姑婆,我們找您找得好辛苦!”若不是他幼時頑劣,常常被左念慈罰去跪祖屋,也不會對左老爺子的長相記得這么清楚。
清如被眼前的兩個中青男人的動情行為嚇到,有些緊張地在祖老太太背后扯了扯清若的衣袖,被清若惱了一眼,示意她別開口,別破壞這么振奮人心的氣氛。清如有些委屈,她雖然好奇眼前人的身份,可是比起這個,她更擔心她們還能不能順利溜走。
祖老太太被他們父子失聲哽咽弄得自己也有些慌亂無措,伸出手,正欲彎腰,蔡氏已經上前攙起左念慈,故意問道:“左老爺,快快請起!這是何故啊,您做這么大禮,我們可承不起啊。”蔡氏說著還望了祖老太太一眼,才振了底氣。
左牧池攙扶起父親,提袖拭淚,然后正式地作揖,說道:“是我們冒昧了,請老太太見諒。只因我爹與我尋我失散多年的姑婆已經有好些年頭了,本以為今生無緣再見。可前些日子剛得知我姑婆健在……方才見了老太太,只覺老人家與我祖父驚人的相似,好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左念慈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顫顫地伸手入懷,掏出一個殘舊的荷包和一個銀牌,銀牌一面書寫著祖老太太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另一面精致地刻著祖老太太的生肖,靈猴捧壽桃。左念慈雙手奉上,問道,“姑姑可記得此物?”左念慈在心底早就認定祖老太太是他尋覓多年的親人,口氣態度都極為恭謙。
清若上前,接過左念慈手中的物件,交給祖老太太。一見他們動情舉止,祖老太太已經氤氳了眼色,再見到這塊闊別了六十多年卻曾是她最貼身的東西。再抬頭看他們時,已經是老淚縱橫,激動地上前去握住左念慈的手,左念慈忙小心托著。
“你……你爹可好?”祖老太太顫著唇,緊張地看著左念慈。
聞言,左念慈心中一喜,知道自己沒認錯人,可是隨即眉頭微蹙,哀聲道:“我爹過身好多年了。”聽到祖老太太深吸一口氣,他急忙道:“他老人家生前常對我提起,他有個同胞妹妹,模樣都與他極像。他臨終前都遺憾沒能打聽到您的下落,所以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打聽您的消息。”左念慈說著心中感慨萬千,雖然他看著猶如壯年,可常年奔波,也不知落下的多少根子,真擔心在他有生之年尋不到姑姑的消息,他百年后也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親。
“還是走了。”祖老太太喃喃道。盡管是意料中的事情,可由別人轉述來的事實還是讓祖老太太感到很哀傷,清若忙幫她順了順心口,怕她激動過度。
蔡氏眼神澄亮,見雙方都確定了身份,連忙客氣地道:“阿嬤,您先坐下,別累著自己。”又給左念慈行了禮,立刻改口親昵地稱呼道:“表叔也快快請坐,別光站著,您和阿嬤先聊,我給您換壺茶去。”得了祖老太太點頭,蔡氏叮囑了清若姐妹幾句,退下外間去換新的茶水。
生客和遠親的待遇區別其實很大,至少奉上的茶水是不同,在蔡氏眼里看來是。
或許是血親關系,抑或是跟清若說太多過往舊事,其實祖老太太已經連著好些日子都夢見了兄長,不待她親近夢就結束了。每每醒來總是空歡喜一場,好在老人家也沒多在意,只是心中早有預感。不曾想今日竟然親眼見了侄子侄孫,心中的欣喜和驚訝無從描述。連連問了左念慈家中情況,還有健在的家人,知道左念慈把他們早年住過的院子買了下來,請人看著幫忙照看,一等他們得閑回來祭拜左老爺子時,也好有個落腳地。祖老太太更是滿心感慨,想要再去看一眼舊時的院子,又怕物是人非觸景傷情。
左念慈見祖老太太神采奕奕,極有欲望還想要聽下去,便講了左老爺子被帶去北川后,他們在北川安家落戶,做起藥材生意,富貴昌順,不知不覺竟一路發起小橫財來。祖老太太連聲說了幾個“好”就激動得無話可說了。
把自己的事都說了遍后,才小心謹慎地請示祖老太太當年事情。畢竟那般動亂的情況下,一家僅有一雙兒女都能幸免于難,這是多么難得又幸運的事。
祖老太太有些歡喜過頭,說話都有些喘,示意清若幫她回答。清若沒想到祖老太太竟然還有如此授意,只好硬著頭皮把這些天祖老太太給她講過的事情又重新整理阻止,然后盡量簡單地解釋給左念慈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