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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岳家宇心頭一涼,忖道:

“把嬰兒送與和尚,似屬失策,我要設法要回來……”

只見老僧緩緩走到一邊椅前,坐下來冷冷地道:

“你們都準備妥當沒有?”

只見石階上兩個年輕和尚同聲道:

“徒兒以半年時間,走遍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才找到一個天賦極佳的嬰兒,自信尚能合乎師傅要求的標準……”

“好!”老僧望著悟果,臉色略緩,道:

“小悟果,你呢?”

就聽這語氣,這老僧對最少的一個徒弟,甚是偏愛,連語氣也變了。

悟果躬身道:

“尚幸不辱師命,徒兒也找到一個,自認尚可,但不知是否當得師尊法眼……?”

老僧微微點頭,道:

“既然如此,把你們找到的給為師看看!”

悟果立即應聲而去,悟果的大師兄及二師兄走到老僧面前,解著身上的大布包,原來是背著兩個嬰兒。

岳家宇暗暗點頭,心道:

“老僧雖然不象正派人物,這小悟果卻十分正派……想不到我急欲送出嬰兒,而他們四出去找嬰兒,不知他們找嬰兒何用?”

老僧冷冷地道:

“你們二人找的是男是女?”

“是男的!”二人同聲回答,已將嬰兒解下,托到老僧面前。

老僧看了一眼,臉上毫無表情,然后伸出枯爪似的手,在兩個嬰兒的后腦及雙肩和胸前摸了一下之后,掀開被子,捏著嬰兒的小腿。

兩個年輕和尚面色肅然,有點緊張,似乎都十分希望師傅能點點頭,夸贊自己的嬰兒資質好。

然而,老僧微微搖頭,收回手冷冷地道:

“下駟之材!犯不著耗費十余年心血,算了……”

兩個年輕和尚面色大變,吶吶又止,似知說也沒用。這時小悟果抱著谷妙的嬰兒匆匆走入大殿。

他掀開斗蓬把嬰兒送到老僧面前。

老僧臉上仍無表情,伸手捏了一陣,冷冷地道:

“就是他吧!雖非上上之選,得之亦屬不易了……”

悟果喜形于色,大師兄和二師兄卻不禁微現怒意,哪知老僧突然抬頭,以一雙血紅的眸子瞪了二人一眼。冷峻地道:

“你們不服氣是不是,”

二人肅然道:

“徒兒不敢……”

“哼!”老僧陰陰地道:

“發之于內心形之于外,為師焉能不知你們二人的心情。年輕人好強爭勝,固是常情,但你二人剛才的目光中,包藏著不善之意,為師一生行事,說做就做,絕不趑趄猶豫,以免殆留后患……”

兩個徒弟面色灰敗,顫聲道:

“徒兒只是感覺半年跋涉,找得此嬰,自以為必能入選,對師尊絕無不敬之意,還請師父明察?”

“嘎……”老僧怪笑一陣,道:

“心有惡念,目光中自然看得出來,你們還是不說實話!”

二僧混身顫栗,“卜”地一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徒兒天膽也不敢……師傅明察……”

老僧對悟果沉聲道:

“悟果,把他們的武功廢了!”

悟果合什躬身道:

“依徒兒之見,逐出門墻也可以了……”

“胡說!”老僧獰笑道:

“他們對為師已生惡念,為師豈能留下后患,為師自己動手——”

“師傅!”悟果大聲道:

“還是讓徒兒代勞吧!”

他走到二位師兄背后,伸手疾拍,在二人背后命門穴上各拍了一下。

兩個和尚混身顫栗,悟果接過他們的嬰兒,“叭叭”兩腳,將師兄踢到院中,道:

“廢了武功,仍可以茍活,師傅不殺之恩,已是天高地厚了……”

兩個和尚在院中雪地上亂滾,發出凄厲的哀號。

一個武林高手,一旦被廢了武功,還不如殺了他們。岳家宇不由暗暗切齒,不但恨這老僧,連悟果也恨上了。

大約有盞茶功夫,兩個和尚才停止哀號,吃力地爬起來,嘶聲道:

“師傅!……你干脆殺了我們吧……”

“哼!”老僧冷峻地道:

“沒有那么便宜!再不快滾,為師要叫你們嘗嘗逆血攻心之苦!”

兩個和尚深知厲害,二人互相扶持著,踉蹌出廟而去。

老僧拂袖立起,抱著谷妙的嬰兒,道:

“為師先用藥水泡他一年,扎基功夫由你傳授,六七歲時,再由為師調理,為師去了——”

“嗖”地一聲,穿窗而出,一閃不見。岳家宇大感后悔,這老魔心手之毒,似不在婁森之下,這嬰兒由他扶養長大,世上豈不多了一個煞星?

“岳施主!”悟果合什道:

“你現在后悔了么?”

岳家宇不能不佩服他的機智,冷冷一笑,進入殿中,道:

“早知如此,在下絕不會把嬰兒送與小師傅!”悟果微微一笑,道:

“岳施主錯了!請問這嬰兒是否谷妙所生?”

岳家宇悚然一震,道:

“小師傅怎知道這件事?”

悟果肅然道:

“說穿了也沒有什么,岳施主來此途中,自言自語,小僧已在暗中聽到,乃先行入寺等候,而此嬰之父,又是盟主身邊的紅人鄧子瑛,所以小僧更要收留他了……”岳家宇不解地道:

“在下不解,小師傅和鄧子瑛是否有關系?”

“不!”悟果神秘地道:

“只能說家師與盟主有關系,也可以說家師與盟主背后另一位絕世高人有過節……”

“哦?”岳家宇又是一震,道:

“他們之間有恩還是有仇?”

“當然有仇!”

“有仇?”岳家宇茫然地道:

“有仇又怎樣?這與此嬰有何關連?”

悟果肅然道:

“盟主背后撐腰之人,仍有三四個大敵,家師乃是其中之人,所以他以‘絕望之谷’試驗一些高手,而加以錄用,以便對付他的敵人。”

“這個在下也知道,只不知道師傅收留此嬰,是否另有深意?”

悟果道:

“此子雖是鄧子瑛的骨血,卻是他的死敵,此子長大之后,若知道這件事,必是大義滅親,決不會放過鄧子瑛、龐起和那絕世魔頭,家師放了長線,準備制造一個全能的下一代,與那魔頭對抗……”

岳家宇沉聲道:

“照此猜想,令師也不是那魔頭的敵手了?”

“是的,當今之世,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個高手,能與那魔頭一爭短長!”

岳家宇冷哼一聲,道:

“關于這一點,在下不信!”

悟果正色道:

“施主不信,那也沒有辦法!家師成全這個嬰兒,想與那魔頭一爭短長,也不是靠他一人之力!還要借重他派的絕學,使那嬰兒成為舉世無匹的高手!”

岳家宇冷冷地道:

“這恐怕不是成全,而是害了他……”

悟果搖搖頭,道:

“施主所慮極是!但小僧另有打算!”

岳家宇茫然道:

“在下深悔孟浪,害了這個苦命的嬰兒……”

“不妨!”悟果神秘地說:“只要你我不死!家師就不會把他變成一個善惡不分的煞星!”

岳家宇沉聲道,

“小師傅有話就請說明表,何必吞吞吐吐!”

悟果低聲道:

“上了賊船,就要設法自保,小僧雖是出家人,卻不能隨便犧牲大好生命!家師的為人,你大概心里已有數,設若你是我,應該怎樣?”

岳家宇不由肅然起敬道:

“原來小師傅和令師貌合神離!而令師卻對小師傅最為偏愛!這……”

岳家宇心道:

“別看他年輕,心機卻萬分深沉,這也不是好現象……”

悟果已知他的心意,微微一笑,道:

“假如我是岳施主,一定也會懷疑我的人格,以為我欺師罔上,巧言令色,其實這是沒有辦法兩全之事!就以剛才他對二位師兄來說,是否太過份了些?”

岳家宇肅然點頭道:

“不錯!老賊翻臉無情,人性已泯!”

“這就是了!可是我并未廢去師兄的武功,施主豈不說我欺師罔上了么?”

“這……這件事又當別論!”岳家宇肅然道:

“只要以正義或恕道為出發點,欺師罔上也不要緊!不過,以老賊的經驗,小師傅手下留情,似不會瞞過他……”

“有理!但小僧下手極有分寸,乍看起來,確已廢了他們的武功。然而,本門的手法,小僧已深得其中三昧,就在似廢未廢的邊沿上,手下留情,他們都是內功深厚之人,只要百日之內不妄用真力,仍可恢復原狀,只是今生不可能繼有進境了!”

岳家宇大為欽佩,道:

“在下不怪小師傅了!原來小師傅早已與老賊貌合神離,只不知小師傅有何辦法,不使嬰兒變成一個煞星?”

悟果道:

“剛才小施主已經聽到,家師說先用藥水泡他一年,然后交給小僧教他扎基工夫,直到六七歲。在這一段期間,是人生最重要的關頭,黑白、善惡之形成,十九由此時定型。有如一張白紙,染成黑的,就無法變白,若使它保持純白,以后想染黑也辦不到了……”

“高論!”岳家宇萬分佩服,道:

“真想不到小師傅這等年紀,考慮事如此周到,在下甘拜下風!”

悟果慨然道:

“武林之中,爾虞我詐。真真假假,存乎一心!除非要作一個隨波逐流之人,反之,就要多用腦筋,處處主動!家師成全嬰兒之目的,并非武林之福,只是為了私念,小僧從中加以利用,使一個純潔的人,為武林造福,豈不更好?”

岳家宇抱拳道:

“既然如此,小弟就放心了!而且衷心敬佩小師傅的正義仁恕,如小師傅不嫌小弟頑劣,希望結為金蘭之好……”

“好極了!”悟果抱著岳家宇的手,興奮地道:

“小僧早有此意,只是不便高攀!坦白告訴你吧,小弟剃渡出家,實是釋伽的叛徒,背后酒肉不離口也!”

岳家宇哈哈大笑道:

“原來大哥是一位酒肉和尚,濟癲僧天上有知,當感斯道不孤矣!”

“哈……”二人縱情大笑一陣,就在大殿中,燃香膜拜,結為異姓兄弟。

悟果本名宋象干,比岳家宇僅大三個月,應為老大,兩人攜手入廚,做了幾樣菜肴,來到后屋,圍爐酌飲。

除夢之夜,過得如此寫意,實是出乎岳家宇意料之外。

岳家宇擎杯道:

“大哥,你那師傅叫什么名字?”

宋象干灌下一杯酒肅然道: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家師恁高身手,但有些高人,卻不認識他,由此推斷,他以前不是和尚,而且招術方面,大概也有所演變,不然的話,不識其人,看招術也該知道他是誰了!”

“不過……”宋象干肅然道:

“有一次看到他背了一張巨弓,卻因裝在鹿皮套中,不知是什么樣子,但看他寶貝似的收藏著,大概不是泛泛之弓可比……”

岳家宇心中一動,道:

“據說當今高手‘金彈銀弓’廬倉之師,名叫‘銀弓小二郎’,銀彈能射出三里之外,而洞穿樹干,莫非他就是‘銀弓小二郎’?”

宋象干道:

“愚兄從未看到他用那巨弓,不敢確定他是否‘銀弓小二郎’由剛才力挫‘綠袍判官’加一手‘般若飚’看來,愚兄的功力,只及他十之三四,一旦向愚兄下手,絕對逃不出他的魔手!”

岳家宇道:

“假如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否立于不敗之地?”

宋象干道:

“兄弟你的身手如何?小兄尚未領教,不敢確定!”

岳家宇道:

“恐怕小弟比大哥差得多多……”

宋象干豪興大發,道:

“兄弟,長夜無事,何不到院中印證一番,心里也有個數兒!”

“好!”岳家宇推杯而起,二人來到院中,大雪仍然下個不停。但因酒已下肚,且在興頭上,二人絲毫不感寒冷。

宋象干道:

“兄弟,咱們比試一招,你盡管全力施為,我想愚兄不敵,大概十招不至受傷!”

岳家宇道:

“大哥你太客氣了,剛才若是小弟接那婁森兩掌,恐怕要帶傷掛彩……”

“好啦,咱們都不須客套啦,手底下見吧!”

二人亮開門戶,岳家宇朗聲道:

“大哥,你小心了……”

兩掌一分,一丈之內片雪不進,一式“醉打山門”,招未用老,改為“陳倉暗渡”,左掌切向宋象干的左臂。

這本是“三絕逸龍”馬司龍的掌法,雖是變化無方,卻不失為堂堂正正之學。

宋象干喝聲“來得好”!一式“力劃鴻溝”,破了一招,改為一“鼓浪三擊”,連拍三掌。

岳家宇不閃不退,掄臂迎上,想試試大哥的內力,“蓬”地一聲,竟被震退一步,大聲道:“大哥好深的內力!”

宋象干朗聲道:“別客氣!大哥知道你的絕招還未出籠!”

岳家宇道:“不錯!大哥再接我兩招……”

他被引起好勝之心,運起“一元罡”,兩臂大張,又施出那一式怪招,帶著無儔罡風,以“力捶天鼓”之勢猛搗而下。

宋象干雖是大哥,也不過大三個月,好勝之心自不能免,全力迎上,施出一式“翻江倒海”!

“轟”地一聲,雪花四濺,二人身形乍分,只聞左右墻頭上有人同聲大叫道:

“好哇!”

二人悚然收手,身子一分,一東一西,向墻頭撲去。

岳家宇撲向西面墻頭,身子剛剛騰起,一團雪球迎面襲到手勁奇大,岳家宇偏頭讓過.原式不動,堪堪上了墻頭。

突聞廟外之人尖聲喝道:“轉彎!”

“卜”地一聲,一團雪球打在他的后腦上,一陣昏眩,落下墻頭,卻未倒下,再次怒喝一聲,掠出墻外。

這工夫墻外之人已奔出二十丈之外,向西疾掠。

岳家宇大聲道:

“以鬼域技倆暗算于人,你算哪一門子英雄?還不停下來!”

那人身材極為渺小,但奔行速疾卻快得出奇,岳家宇全力奔馳,只能不落后,卻無法再接近。

就這樣狂迫不停,快逾電掣,總是追不上,岳家宇心中仍是不服,因他看出前面是一個女人。

“連一個女人都追不上,簡直令人泄氣……”他知道這女人誘他離開小廟,可能另有企圖,但他不管那么多,非追上不可。

即使短時間追不上,也要比比耐久之力。看看誰先泄勁?

這一較勁,由二更追到將近四更天,不知奔了多少里路,前面竟是山區。

其實他們已奔行將近二百里,此處乃是高山東方的五虎嶺,但岳家宇并不知道。

只見那女人人山唯恐不深,仍是沒有停下之意。

好在此山之中并未下雪,并不妨礙奔行速度,轉過一道山脊,眼見那女人進入山谷之中。

岳家宇疾掠入谷,那女人竟失去身形,心道:

“莫非她引我來此,卻藏在暗處想偷襲于我?”

他小心翼翼地找了一遍,仍是一無所獲,不由十分懊喪,心道:

“不知宋大哥追的另一個有沒有追上?”

前面山壁之下有一株枯樹,大約有兩丈多高,只有兩根枝丫,向相反方向彎去。

抬頭一望,突然發現十七八丈處有個隱秘的洞口,被山藤遮掩,若不仔細察看,極難發見。

“哦!是了!”岳家宇喃喃地道:

“這山洞在十六七丈之處,任何高手,也不可能一蹴而上,而且洞口下面平削奇滑,沒有攀援之物,要想上去,必須借助于這枯樹……”

他再打量一下,覺得這辦法十分有趣,長身一掠,落在枯柯的彎枝上,然后上下顫動數下,再向上彈去。

“嗖”地一聲,他的身子真象離弦之箭,競超過洞口一丈有余,落在洞口邊沿上。

自山藤中向內望去,似乎并不太暗,立即分開山藤,小心翼翼地向洞內走去。

由于那女人到了此谷才失蹤的,岳家宇不敢大意,深恐上了人家的大當。

洞徑斜傾向上,有時極窄,且崎嶇不平,隱隱可聽到潺漏流水之聲,十分清脆。

估計走了約十五六丈,洞后突然寬敞起來,只見洞的盡頭處,停放著兩口石棺。

岳家宇不由心頭冒起一股涼意,由于左邊上方有兩三個小孔,瀉入淡淡的光線,所以并不太暗。

他緩緩走到石棺之前,凝目向梢頭上望去,只見左邊一具棺頭上雕著:

“一代俠女萬紫琴之棺!”

岳家宇腦中“轟”的一聲,眼前金星迸射,身子搖晃一陣,終于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醒來之后,覺得臉上濕漉漉地,好象有水漬,頭腦已經清醒,不由驚疑交集。

他站起來向右邊一具棺頭上望去,只見上面雕著:

“一代俠女白琬之棺!”

“天哪!她們怎會同時死去?同葬于此洞之中?”

岳家宇一陣心酸,終于淌下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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