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放下電話。
燦爛的陽光穿過整面玻璃牆，室內(nèi)明亮又溫暖。
她輕輕的咬著手指，目光定定的落在園子裡那一排塔鬆上，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正在消融，來不及落下的雪，正在枝頭結(jié)成冰柱。水晶簾一樣。隨著風(fēng)，輕輕晃動。
父親打電話來讓她和鐵河回家吃飯。因爲(wèi)，惟仁回家了。
惟仁回家了……
顧惟仁，那個家的一份子。而且，作爲(wèi)家裡的一份子，惟仁第一次帶未婚妻回家來。同樣身爲(wèi)家裡一份子的她，得回去應(yīng)卯，得回去共享天倫。
鐘點(diǎn)工人在擦鋼琴，無意中觸動琴鍵，發(fā)出“咚”的一聲。
自端回頭……
一樣是個冬天的早晨，響晴響晴的天氣，酷冷酷冷的天，滴水成冰。
她早就醒了，躺在被窩裡，看著撒金宣紙糊的天棚上，細(xì)緻而精巧的剪紙圖案，整幅的鳳穿牡丹。白底，暗紅色的圖，鳳凰的翎毛，比頭髮絲兒還細(xì)似的；來陣風(fēng)，就會送來牡丹花香……那是李阿婆的傑作。自端心裡覺得暖暖的。想著李阿婆那雙已經(jīng)長滿老年斑的手，拿著剪刀，對著亮處，小心翼翼的剪著……自端喜歡這些。從小就喜歡。
她掰著手指頭算，李阿婆還有多久過生日，得給她送份禮物。
伯母叫她起牀，告訴她今天爸爸會回來。她撒嬌，不肯就起來。伯母撫著她的面頰，輕輕的拍著她，要她乖。她笑。好像五六歲的時候，伯母會這樣哄她。
伯母特地囑咐她要穿的稍稍正式一點(diǎn)。不要穿件棉袍子就出去了。自端有點(diǎn)兒不解……她哪天是邋里邋遢的了？不說家裡人多，保不齊轉(zhuǎn)個彎就見得著外人；就是她這位雖慈祥但嚴(yán)格的伯母，還真從來也沒讓她趿拉著拖鞋、散著頭髮就去給長輩晨昏定省。
後來想想，那天家裡人看她的眼神確實都有些特別。可能是太開心了，顧不了那麼多，因爲(wèi)她已經(jīng)有很久不曾見過爸爸了。事實上，那幾年父女倆一直聚少離多。當(dāng)聽到爸爸回京任職的消息，自端莫名的開心。
中午的時候，爸爸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女人。
誰都沒有多說一句話，可是自端就是知道了。
無法形容自端的感受。
她只是知道，並且隱隱約約的覺得，她應(yīng)該長大了。
爸爸有了新的家人。
名義上也是她的。可是她從來也沒覺得是這麼回事。從來沒有。
轉(zhuǎn)過年來，她要考大學(xué)了。
想到有一件事情可以讓她不再煩惱其他，她就鬆口氣。
一向只有中上成績的自端，成績像坐了電梯一樣直升，在那半年給了尖子生們很大的壓力。直到很多年後，他們見了她，還笑她真人不露相。他們那裡知道，這裡面的緣由？如果她不要給自己更多的空間思想，就必須找一件事做，全力以赴的做。
爸爸的新夫人貼心的把婚禮放在了放榜之後。低調(diào)的再婚宴，只有親朋好友參加；順便慶祝自端以狀元的身份考上P大。
都說是雙喜臨門，滿堂生輝。
那一晚，自端平靜的接受著賓客的祝賀。他們到底是祝賀她考上大學(xué)，還是祝賀她有了個新媽媽？
她並不在意。
中途的時候，她悄悄的出來。
酒店是園林式的，順著廊子往後面去，有一個不小的天井，中央是人造池塘，一塘蓮花正開的燦然。
自端本是出來透口氣的，可坐下來，看那蓮花，漸漸看的出了神。
依稀記得媽媽在的時候，還是一同住在祖父這邊的。家中後花園裡種的也有蓮花。半埋在地下的黑色陶缸，潔白的蓮花……夏日的傍晚，媽媽常常站在陶缸前，出神的看著蓮花。媽媽一頭捲髮，頭稍稍一低，那髮捲兒就垂了下來，夕陽給那側(cè)影鍍上了一週橙黃的邊……在自端小小的心裡，那樣的媽媽，是最美最美的。
忽然就有那麼一天，媽媽走了。
某天，她伸出手去，掐了一支蓮花。搖搖擺擺的，不管李阿婆在身後大呼小叫，跑去將那蓮花拿給爸爸看。
她說爸爸、爸爸，媽媽的花……爸爸不理她。
她像個被丟棄的娃娃，一身的水漬。
還是伯父伸出一雙大手來，將她舉起來，架在肩膀上，笑著說阿端、阿端，咱們?nèi)コ员ち韬貌缓茫?
她咧開小嘴笑。
慈祥的伯伯，肩膀好寬。
手不知何時鬆開了，那支蓮花，掉在了青石磚地上。
沒幾日，蓮花全都枯死了。花死了，陶缸就成了專門接雨水澆花草的工具。
從那以後，家裡再也沒養(yǎng)過蓮花。
她的記憶，也定格了。
……
陳阿姨將毯子蓋在自端身上。自端一動，才知道自己睡過去了。她揉了揉眼睛，看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diǎn)。她坐起來，給佟鐵河打了個電話。
接到電話的時候，佟鐵河已經(jīng)在飛機(jī)上。他接起電話，告訴自端，飛機(jī)馬上起飛了。明顯的感覺到自端在那邊一愣神，沉默片刻，他問：“有什麼事嗎？”
“沒。”她說。
他纔不信她會沒事給他胡亂撥電話，於是追問了一句。她才猶豫著說是爸爸要他們回家吃飯。
他心裡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想了一下，說：“我後天下午回來。我跟爸說，改後天晚上好不好？”空乘已經(jīng)過來請他關(guān)掉電話，他示意馬上就好。
“沒關(guān)係。我自己去吧。”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說，“你注意安全。”
電話無聲無息的掛掉。佟鐵河看著屏幕，直到背光熄了，他又要按回去，旁邊的女人從他手心裡將電話拿走，熟練的關(guān)掉。
“起飛了。”她嬌聲細(xì)語。
佟鐵河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你坐後面去。”
女人愣了一下。只得將手中的電話放下，起身往後走。
佟鐵河睜開眼，將目光投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