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安城內桃花剛過,殘紅依舊歇在枝頭漸漸浮出的綠葉間,于是被雪一樣正盛的梨花壓去了風頭。只是鐵馬叮鈴不斷,稍稍減了平民游玩踏青的興致,卻仍不乏風流才子嫵媚佳人撐著紙傘賞花吟樂。
京城畢竟是繁華的。
梨園為應春景多排了戲,青郎坊的臺柱墨淵相公的場子也略多了些,達官顯貴們也樂意往里頭鉆。梨園隔條街就是估衣巷,一面布衣巾頭,一面車如流水馬如龍。
平頭百姓偶爾看見路過的車馬,或埋怨或嫉羨,成衣店的老板娘則會抱臂冷哼一聲:“這些大佬們哪里是去聽戲的,分明是沖淵公子去著。現在淵公子可讓捧成了天仙,哪個不想見上一見?”泉河街的婦人會接話道:“哪能?哪里的仙比得上我們街上韻府里那兩位?那些孩子還唱我們太傅大人呢,怎么唱來著……”“你們韻府那兩位誰敢大模大樣去看?他家里那位撿來的小祖宗咱都惹不起,那二公子見了誰都冷著一張臉,還有那小祖宗的姐姐……嘖,況且上皇和今上都護著呢……”接話的人還意猶未盡,卻不知為何住了口。
邊上一青衫書生聽得正起勁,見狀挑眉笑了笑往店里走去,他身后的小書童慌忙跟上,小聲提醒:“咱趕著時間呢。公子。”
“急什么。”書生擺擺手,“咱換身行頭。”
平頭百姓的生活一成不變,京城的百姓也不例外。但總有人在生活里磨出智慧。他們不知久未露面的太子太傅與韻府二公子出了何事,只知道一開年皇帝就頒了宵禁,如今的官老爺除了往梨園聽戲,已少在他處消遣。
普天寰宇下,惟有小心是不錯的。
離世井頗為遙遠的宮禁深處,皇帝在日常起居辦公的修文殿內行朱批,眉宇隨著鐵馬之聲微微皺起,仿佛冰涼的春雨落進了帝王心底。
皇帝將筆擱在架上,圈圈點點復了些詞微句的奏折被放在一旁,看向特意命人打開的軒窗,外頭淫雨霏霏,柳蔭半淺的綠意被雨打濕黏在枝條之上,叫人見得一片頹唐膩煩。
皇帝一出生李緣福便在東宮,如今已近二十八年,這分情分,他不說皇帝也不說,卻一直留在心里。所以但凡要勸的話他總在心里過三遍,皇帝疑心病重,許多時候他也捏不準皇帝的心思。此刻見皇帝似乎得了空,便將心里頭翻來覆去也趕不走的幾句話說了出來:“皇上,長生殿里來人說上皇寒疾愈重,那邊潮氣重,要添火爐地龍,皇上不如去看看吧。”
皇帝接過近侍奉上的新茶,直感到眼前霧氣迷蒙一片方才隨手放下,問道:“路疏遇安排妥了?沒叫別人知道?”
即便知道主子有意轉移話題,李緣福也只得耐下性子答道:“路大人已經入禮部上任了。說起來路大人的榜名并不靠前,吏部也是按常分調,皇上把人扔禮部管管閑事也無妨,但恐怕……”
“緣福。”皇帝不深不淺一眼橫過來。
“臣知罪。”李緣福跪在地上,皺了皺眉,道,“臣不過一介閹人宦奴,本不該插口皇上之事。皇上大概還記得去年動亂,彼時邊境不寧,朝中武將盡在外軍,兵部所擅紙上談兵,應對亂軍更是無能。皇上權宜令太傅協助京中禁衛,卻該知道從未真正上過戰場的禁軍的能力。大人需要安撫百姓,因糧倉被占設法運糧,派羽二公子出城求援不說,還要為皇上魯莽行事善后。皇上同太傅皆由太子太保授業,卻因心性不同而相差甚遠。皇上有馭人之能,卻總在暗處沖動,如今即便大人在此,也不會由皇上胡鬧。上皇舊黨仍在朝上,聽奴才勸一句,去看看太上皇。以往上皇對皇上的疼愛宮里宮外都看得清楚,皇上可不能讓天下人寒了心。”
皇帝半張了口又閉了回去,良久方嘆氣,苦笑一聲:“李大人,李公公,朕只是問了一句路疏遇而已。”
李緣福看著皇帝,跪在地上不肯起:“皇上嫌臣多嘴?”
“多嘴好多嘴好,快些起來,仔細一會兒傷了腰。”
眼看李緣福不情不愿起了身,皇帝笑了笑,抽出信箋拿了私印開始寫信。對祗絮明宸了解最深的人自是這位內侍總管無疑,但些許毫微處只有他自己清楚。李緣福說的那個總在暗處不合時宜地沖動莽撞的人自然是他,但他所冒進的事,無一不與韻歆有關。比如當年太子妃逝后第三年他父皇讓他重選太子妃。祗絮文濤問韻歆覺得哪家女兒合適,他便開口說了不必。后面的不要問他沒有來得及說出來。當時他的語氣太過直捷,或許便是那時令祗絮文濤對韻歆起了不快。比如去歲崇武侯圍城,他自亂陣腳是因聽聞城中關于戰況和關于韻歆的謠傳,一時慌亂糊涂,害得韻歆顧首畏尾落入險境。筆鋒微微一頓后又繼續流暢書寫,他身為帝王的尊貴地位讓他多少存了些任性心思,便盯著自己手下一個個滑個出來的字道:“朕記得太醫院不少國手都在長生殿侍候,料想只是寒疾也早該好了。再派令去命人全力以赴,若無果朕便該備下國喪之儀了。就叫那些老東西陪葬。”
“皇上!”
“緣福,你隨在我身邊多年了,卻還是不明白。”那是他的父皇,在他之前的人君,再氣再恨也不能害他的。皇帝閉上眼睛,感受到一陣寒冷春風攜著草木香氣透窗拂面,便想起在隆冬極少飄雪的衡陽。那里該是一片暖融春色了。他十二歲就上戰場的皇兄會嗅著帶著血腥的春風,頭頂端字王旗,那樣傲然地看著城外不屬于君翙的江山。
睜眼在信尾處加了私印,他親封上,笑道:“前些日子朕尋出幾件皇姐用過的文墨書具,本想送給墨冥,不想他已不再執念。到底長和還是比不過養他多年的兄長。你替朕收好了吧。另外,把這封私信送去衡陽會吧。希望皇兄有耐心看完,來年給朕寄些花種回來。”
三月十三午時過后,青郎坊頭柱墨淵公子方吃過午食,便在苑中臨水小軒雅憩,不一會兒便有人來報,說上午聽戲的路公子應邀前來。淵公子收了蓋在面上的紙扇,吩咐到茶廳待客。
茶廳內四壁皆懸字畫,芙蓉錦雞的雅致華麗,鵲華秋色的渺遠寧靜,更有洛神之韻吳帶之風,又有癲張醉素,顏筋柳骨,錯雜間倒真令人生出翰墨如淵之感。
仰面觀畫的客人覺察到主人的到來,先是回首一笑,再轉回身來長揖到底,道:“失禮了。”
淵公子展扇掩面,受下他這一揖,卻是笑道:“叫大人在此等候草民,失禮的自然是東道主了。”而后取茶餅搗末,煮水煎茶。初沸時淵公子對端坐對面的人一笑,一面放鹽一面道,“大人不肯告知草民名姓么?”說著取水啜飲,覺得入口味寡,“嘖”了一聲過后便要再放。
客人伸手攔他,道:“無味而加之,相公這是喝茶,還是喝湯?”
淵公子淡淡一笑:“學藝不精,便勞尊駕操持此事了。”
客人同他對調主位,待二沸之時舀出水來,以竹筴攪和沸水,一面往渦旋中心加茶末,一面回答淵公子先前所問:“不才陋姓路,雙名疏遇,草字適之。”抬手倒回先前舀出的水,見漸漸生成湯花后續道,“相公邀不才前來,而貴使并未言明因由,不知相公可否告知不才所為何事?”說著盛茶遞過。
淵公子接過茶碗,看著上頭堆積的燦爛沫餑,再看一眼路疏遇侍立一側的僮兒,道:“大人高藝。莫不請這位小先生也吃一碗?”
“他只喝清水。”路疏遇趁熱淺酌,道,“秋生先出去走走吧,要你等在這兒怕是為難你了。淵相公,這茶還是趁熱方好。”
淵公子一笑,一口飲盡碗中湯水,見那僮兒已經行遠,便說起來:“大人先問草民為何請大人移步。不知是否有人知會大人,大人的眼睛,同昀王殿下甚是相似?”
“不才位卑,何以得見親王金面……”
方才入仕的書生話到一半便再吐不出,因為那美艷不可方物的頭牌戲子用兩片唇輕輕蓋住他的,在他反應之前,那戲子帶著與先前并無差別的笑意與他拉開了距離,輕聲笑道:“吶,你同我在一起吧。”
“沒關系嗎,他可是陛下提入部的。”
云母屏后走出來的正是祗絮弁言。即便皇帝那里掩飾得很好,可是淵公子從禮部的人那里明確得知了路疏遇的特殊性,他幾乎可以確認路疏遇與皇帝之間必然有關。羽墨淵的做法有些冒險,他并不贊同。許多時候羽墨淵會讓他覺得,這并不是一個能掌控的人。
淵公子親自動手收拾茶具,道:“淵兒拉攏皇帝陛下的人,這難道不是殿下喜聞樂見的嗎?”
“那你之前的話是什么意思?”
淵公子淡淡一笑:“淵兒的意思,只要王爺與王妃殿下同意,淵兒可以馬上入住王府。雜役也好府衛也好,淵兒做什么都好。”
“羽墨淵。”
“草民在。”
“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淵公子一笑:“王爺給不起的。淵兒想找回哥哥,想回奉州,想求父親撤銷處置讓我和哥哥死后能以羽家族眾的身份葬入陵園。還有什么,殿下最清楚了。”
親王雙眉一軒,道:“本王會想辦法讓你二人在族譜內留名的。”
“殿下會錯意了。”淵公子笑道,“這些對草民來說不重要。我想要這些,只是覺得,如果哥哥還記得奉州,還記得母親,他一定會想要回去而已。”生于天家的昀親王從來不會知道,即使形同孤鴻,他也愿意四海為家地漂泊。本來就不會有一個專屬于他的地方,能夠容他一世。“殿下該回去了。淵兒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何況還有宵禁。”
“公子,”書童盯著路疏遇手上的紙扇上新換的墜子,“那是什么。”
路疏遇一笑:“這是什么東西,你看不出來?旁人贈的玩物罷了。”
“老爺夫人那里公子要我怎么說?”
“秋生,你聽到那些話了吧。”
秋生的腳步貼緊他家公子的腳后跟停住,卻并沒抱怨他突然停下害他差點撞上。路疏遇不知道他走后淵公子房里發生了什么,他偷聽的話也實在沒甚說頭。公子知道該做什么,所以他從不多嘴提醒。可是看到路疏遇不住把玩那墜子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道:“公子,他是在利用你。”
路疏遇點點頭,道:“這種各取所需的事,我本就不該在意。何況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們要拉我一起,我可還有抽身的余地?”輕嘆口氣,他道,“寫信告訴父親,待此間事了我便辭官,屆時一家人去奉州安身,再不理會這些俗事。”
秋生問道:“公子既不情愿,為何又應了下來?”
“你不知道。”路疏遇抬步向前,“皇上讓我找的那人,便是畫師的后人。當年父親家道中落,也多虧先生相助。只是后來家里搬出衡陽,許多年后才知道先生家中慘遭不幸。我只是替雙親還個人情而已,朝中這些事,與我們并無關系。”
路疏遇將秋生滿臉的狐疑看在眼里,笑道:“這世上沒人能管住自己的心。正如我的確喜歡羽墨淵。但我可以騙過它,正如這世上絕大多數自欺欺人的人一樣。秋生,你還是個孩子,別總學老爺子,他是個什么人,我最清楚。”他說,“我們是生意人,萬事不過一場買賣。無論是什么,哪怕自己,都是可以賣的。只要有人開得起價。”
說這話時路疏遇抬頭看向皇城的方向,想著皇帝放自己進禮部或許并不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