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邢夫人
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搖搖晃晃的駛離了賈府。
馬車裡,一個年紀約摸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夫人背靠著壁板,闔目坐在那裡。一身與之年紀並不相配的,顏色稍顯老氣的衣裙。溜光水滑的髮髻上簪著珠翠步搖,隨著馬車的行進而前後搖晃顫動著。那張還算清秀的臉上,安然平靜的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沒由來的,她突然輕嘆了一聲出來。
陪坐在對面大丫鬟微風微雨對視了一眼,微雨探身上前,試探的喚了一聲,“太太?”
是了,這車裡坐著的,正是賈二老爺續娶的新夫人,邢氏,閨名書蕓。邢家尚未沒落的時候,原是山東一帶的一戶中等書香人家,邢書蕓打小也是請了女先生教過詩書禮樂的。她本人並非一位顏色殊麗的美人,放在賈家一堆的美人太太奶奶小姐們中間,乍看之下並不起眼。但那一身的書卷氣,倒也給她添了一份別緻的韻味,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倒也令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邢書蕓以前也是學過一些規矩的,可是那些規矩放到了賈府裡頭卻是不夠看了。
不提賈家老太太那身正一品的誥命了,賈府裡掌權的大房一系是軍功擡旗的正經旗人,大伯襲了祖上的爵位,又自己掙了一個正三品的官身,封妻廕子的,大嫂子也有了正三品的誥命。
賈家大房的兩個哥兒。長子聽說外任地方,雖然品級不高,但是聽說這幾年的考評都是上等。想來不出幾年也是一方大員了。次子倒是不顯,不過爲人機靈周到,擅長打理庶務。次子媳婦雖然失怙失恃的,卻有個任內閣大學士的親舅舅,雖說讀書不多,卻勝在其爲人爽利潑辣,所以即使她言語稍顯粗鄙了些。也不會叫人起了厭棄之心。
大房唯一的一個姑娘嫁進了直郡王府裡,如今被嫡福晉擡舉幫著管家。再有一個寄居在府裡的四姑娘。聽說是打小養在大嫂子膝下的,爲人冷清,卻也不失一身大家子小姐的氣度。
賈家還有一位姑奶奶,夫家如今官居一品尚書。那位姑奶奶家的哥兒娶得是郡主娘娘。姐兒更是當朝恭郡王的嫡福晉。
賈家另有好幾門姻親,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賈家這樣子的人家,在邢書蕓的眼裡已經算得上是極顯赫的權貴人家了。便是邢家在山東還昌盛的時候,也沒有跟賈家這種級別的人家打過交道。
以致於,每次到賈府大宅裡去給賈老太太請安,或是被大嫂子張氏邀去赴宴,邢書蕓都會不自覺的緊張壓抑,內心深處甚至生出幾分自卑鄙薄的異樣感覺來。
唉——
邢書蕓又嘆了一聲。
見邢書蕓皺起眉頭,一連嘆了兩聲。大丫鬟微雨連忙關心道:“太太?可是哪兒不舒服了?要不要打發了婆子去請了太醫來給太太瞧一瞧?”
微風微雨兩個人,是跟著邢書蕓從邢家陪嫁過來的,自小跟在邢書蕓身邊伺候。情分不比尋常。
邢書蕓睜開雙眼,輕聲道:“我沒有不舒服,不過是想事情走了神罷了?!?
微風微雨輕舒了一口氣,自家小姐沒有身子不舒服就好。這兩人剛放鬆下來,邢書蕓卻是眉頭鎖的更緊,臉上的神色也嚴肅了起來。只聽她道:“以後莫要再提請太醫的事情了。咱家是個情況,你們還能不知道?老爺不過一個白身。焉能請動太醫的?還不都是要藉著大伯大嫂子老太太的名頭?看在別人眼裡,倒是我輕狂了呢?!?
微風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麼。
微雨卻是不以爲然,“怎麼就是太太輕狂了呢?我看咱們府裡頭素來就是這樣的。不說三姑娘和環哥兒了,便是趙姨娘有個頭疼腦熱的,彩雲彩霞也是忙使人拿了將軍的帖子去請太醫過來瞧的……”
邢書蕓冷冷的睇了一眼過來,微雨頓時給驚得噤了聲。
邢書蕓板起臉的時候,還是很有主子氣勢的。
兩個丫鬟戰戰兢兢的垂下頭,險些沒把一顆腦袋埋到懷裡去。
“我知你們是一心爲了我著想?!毙蠒|見著兩個丫鬟的可憐樣,心裡頭不落忍,便嘆道:“只是你們也要知道,雖然家裡慣是如此行事的,可也不代表這事兒不會落人話柄,叫人拿著這事兒說嘴的?!?
“咱們家的名聲不好,未嘗沒有這些緣故在裡頭。”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那位先二太太,和她膝下養的兩個孩子。邢書蕓突然覺得頭疼了起來,“三姑娘還要說親呢,還有環哥兒。咱們總要想法子先把家裡的名聲洗白,要不然……”
微風微雨偷偷對視一眼,還是微雨做了出頭的椽子,只見她撇著嘴小聲嘟囔道:“家裡的名聲倒是在其次的。那位寶哥兒纔是病根兒呢。他做兄長的不成親,三姑娘要怎麼說親???更別提環哥兒了……”
邢書蕓又是一眼瞪過去,“還有沒有規矩了?寶哥兒也是你做下人的能拿來說嘴的?”
微雨心下不服,可也不敢再吱聲,只好扁著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見狀,微風也不裝鵪鶉了,忙擡頭給微雨求情道:“太太別惱,微雨也是一時心急方纔失了規矩的。她是個什麼性子,太太還不知道嗎?回頭奴婢一定好好說說她。”
邢書蕓轉過臉不去看這兩個丫頭,不過心裡也知道微雨的話並沒有什麼錯兒。
唉——
別說大家子的規矩了,便是原先自己孃家那樣的,也是沒有上頭兄長不成家,卻先叫下頭的弟弟妹妹成親的道理。
只是既然提到了那位寶哥兒,邢書蕓難免就想起那件叫她恨得牙癢癢的倒黴催的荒唐事情來。
那事兒發生在邢書蕓嫁過來的第二天,去給賈老太太和大伯大嫂子敬茶的時候。
邢書蕓敬了一圈兒茶,又收下了若干禮物之後,便輪到二房的小輩兒來給這位繼母敬茶了。
邢書蕓不是京都人士,所以說親那會兒並不知道賈家二房的人鬧出來的那些極品的事情。
探春的規矩是跟著迎春後頭學的,雖是庶出,在邢書蕓看來也是不差什麼的。
環哥兒跟探春一樣,也是趙姨娘生養的??墒?,一個正經的哥兒偏要叫一個姨娘養著,哪家子也沒有這樣的規矩啊。不過,邢書蕓只眉頭微微一動,面兒上就再沒什麼表示了,但是她心底下卻是很看不上。
邢書蕓的動作並沒有瞞過賈母那雙老辣的眼睛。
賈母嘆道:“先頭那位二太太一直就是個身子弱的,又一心念佛,倒是沒什麼精力顧著幾個孩子。三丫頭當初就是交給你大嫂子教養的,一個寶玉在我這裡養著,環小子雖說是由他姨娘養著的,其實都是跟在二老爺身邊的。如今你既然嫁了進來,你就是這幾個孩子的嫡母了,日後他們的去處自然是你來掌眼的……”
邢書蕓忙欠身說著自當盡力之類的話。
給了賈環見面禮之後,邢書蕓帶著幾分疑惑問道:“不是還有一位寶哥兒……”
對面的張氏面色一僵,賈赦把頭偏到一邊倒是不知道是個什麼神情,下頭賈璉鳳姐兒斜眼的斜眼,撇嘴的撇嘴。
邢書蕓心裡更是狐疑了,掃了一眼自己身旁的探春和賈環。只見探春面無表情的垂著頭,賈環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直哼哼。更聽到坐在自己身邊的賈政,低聲罵了一句“孽障”。
邢書蕓心裡一個咯噔,暗道:難道自己是說錯了什麼嗎?怎麼一提到先太太的那位哥兒,這些人的臉色就都一個個的全變了呢?
賈母到底人老成精,等閒兒也沒什麼事情能叫她變了臉色的,這會兒倒是神色如常的對著邢書蕓說道:“聽說邢家也是書香世家了,如今可見是不錯兒的。”
賈母扭頭對鴛鴦道:“去把寶玉叫來,給他母親見禮。”
鴛鴦應聲出去了。
賈母這才又招手把邢書蕓叫到自個兒跟前兒坐下,拉著邢書蕓的手沒口子的在那裡誇她“懂規矩”“識禮儀”什麼的。
可是邢書蕓卻並沒有因此鬆了一口氣,反而是愈發的心慌了。
過了不久,一陣噔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邢書蕓難掩好奇的循聲望向門口的方向。
只是,還沒聽到外頭小丫頭的通報聲呢,就見門口的那方繡著萬福紋樣的簾子給人撩了起來,接著就是一個紅色的身影直直衝了進來,嘴裡還“老祖宗”“老祖宗”不停的喚著。
要不是自己的手把賈母拉著,邢書蕓能給驚得跳上房頂。
邢書蕓瞪著雙眼,一臉的難以置信和錯愕。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是男的?
瞧這一身的裝扮,串著南珠的紅頭繩,大紅色繡著蝴蝶戲花的衣袍,頸上是一個碩大的金項圈,腳踩一雙繡著百碟嬉戲的粉底靴……
邢書蕓忍著太陽穴那處的抽痛,上上下下把眼前這人給打量了一回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