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墨竹院。
倒座三間小正房內。
賈琮看著跪伏在地上的秋珠,見她肩膀顫著,地面上甚至都濕了一灘,周圍之人也被這悲楚的情緒感染,紛紛落淚,便溫聲道:“當真不是趕你走,你依舊是墨竹院的人,是我的丫頭,而且我是想請你給我幫忙做事,不是和你斷了干系。”
秋珠聞言,顫栗的肩頭緩緩止住,平兒見了忙替她問道:“琮兒想讓她幫你做什么?”
晴雯等人也生出好奇心,什么事她們做不得,非要秋珠來做?
賈琮微笑道:“你們知道杏花娘么?”
平兒等連連點頭,小紅笑道:“我等雖不識字,可最愛聽人說書,三爺為了杏花娘,揭破了負心狀元的真面目,這等故事咱們府上的丫頭哪個不知道?”
賈琮笑問道:“那你知道杏花娘現在在哪兒么?”
小紅一滯,噘嘴道:“三爺就會戲弄人,這我哪知道?”
賈琮笑道:“我當日告訴杏花娘:既然你詩畫雙絕,又何苦非要托付一個不值得托付的人?我會為你尋一個落腳處,再尋一個力所能及的活計,保證你能憑借自己的能為,自己養活自己和孩子。
現如今,杏花娘在城外一座莊園里,專門繪畫,沁芳苑香皂后面的畫,皆出自她之手。
憑借這個本事,她又攢了不少銀錢,足以讓她和她快要出世的孩子活的很好。
只是她到底快臨盆了,所以我需要一個人接替她來做這事,不然,會影響大事。
在尚書府時,我就發現秋珠雖不愛說話,尋常一個人卻喜歡在墻角勾畫些什么,畫的還很不錯,有這個天賦。
所以我想請她幫我一個忙,去跟杏花娘學習畫畫,在杏花娘生孩子的日子里,接替她的工作。
當然,同樣會有月錢拿……”
“我……我去,我不要月錢。”
秋珠孱弱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細聲說道。
她其實才是一個孩子,只是懂事的極早。
賈琮微笑道:“不拿月錢可不行,你不僅要拿,還得多拿,給你家里這些姐姐們做個榜樣,讀書認字的,就多拿月錢。”
晴雯見賈琮如此安排秋珠,早已笑的面若桃花,這時跳腳道:“憑什么,三爺忒不公平!我們又不識字!”
不得不說晴雯確實生的好,這一嬌蠻的撒潑,反而愈發給人俏生生的美感。
怪道前世紅樓里,寶玉跟抖M小哥兒一樣,被晴雯百般嗆也甘之如飴……
賈琮笑道:“不識字就學,往后我的空閑時間多了,教你們識字。不要求你們吟詩作對,但也不能睜眼瞎,讓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銀子。”
秋珠又羞慚的垂下頭……
晴雯眼珠子轉了轉,問道:“三爺往后得閑功夫多?”
小紅在一旁吃吃笑道:“又想賴著三爺給你畫像兒?知道你生的好,可你也忒臭美了些吧?”
“該死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晴雯被說破心思,登時惱羞成怒,要去抓打小紅。
只是小紅機靈,搶先一步藏到了賈琮身后,并不懼她。
晴雯見之愈惱,一咬牙,直接踮起繡鞋,胳膊越過賈琮的肩頭抓向后面,半邊身子都正倚在賈琮身前。
一股幽香撲鼻,在一片驚笑聲中,賈琮雙手叉住晴雯的腰,將她旋轉到小紅身邊,然后對張著小口羞紅了臉,目瞪口呆的晴雯道:“你們摔跤吧。”
“噗!”
平兒掩口笑出,嗔怪了賈琮一眼后,對覓兒、娟兒、小竹道:“小角兒以后就隨你們了,她小你們一歲,你們多讓著她些。”
覓兒、娟兒和小竹一起看向背著個小包袱的小角兒,眼神復雜。
小角兒卻咧開小嘴露出小豁牙,討好一笑,三個大一歲的小丫頭登時都樂了……
見此,賈琮對平兒等人笑道:“我們走吧。”
……
皇庭,內閣。
自上書房回來后,寧則臣便靜靜的坐在公房內,其余三位閣臣趙青山,林清河,吳琦川分坐下列。
盧廣孝則站著……
眾人皆無開口之意,面色凝重。
誰也沒想到,新黨新法大好的形勢,會在今日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
寧則臣緊抿著口,凜冽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悲意,既悲新黨的未來,也悲元澤……
沉悶了許久后,地位最低的盧廣孝率先開口,聲音沙啞道:“元輔,今日陛下雖未懲戒我等,可日后怕……難得善終。”
賈琮能想到的事,他們又怎會想不到?
今日崇康帝若是雷霆震怒之下,對他們削職貶官,但又施以皇恩,準他們戴罪立功,以功贖罪,那他們日后多半沒有后患。
可是今日,崇康帝竟在極怒之下,寬容了他們……
這顯然就為日后留下了不忍言的禍根!
可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本分做事,立下大功,待功成之日果斷隱退,說不定還能留條出路。
若是這個時候就想撂挑子威脅君父,那才是頃刻間的滅門大禍。
這就是勛貴府第和尋常臣子之間的區別。
勛貴府第總有一份香火情在,有祖蔭庇佑,夾著尾巴做人總能茍且幾十年,換個皇帝,說不定就又起來了。
可是尋常臣子,縱然位列宰輔,一旦圣眷不存,說倒也就倒了……
寧則臣面無表情,緩緩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吾等教子不善,闖下這等滔天大禍,死有,余辜。”
“元輔……”
聽聞此言,趙青山,林清河,吳琦川三位閣臣紛紛色變,嘆息一聲勸了聲。
只是卻不知該如何為繼。
他們與寧則臣相交數十年,志同道合,十分敬他。
但對于寧觀寧元澤……卻實在難以茍同。
倒不是說寧元澤癡蠢,事實上寧元澤是他們生平少見有才賦者。
只是雖有才卻無沉穩心性,氣度桀驁,偏內心又敏感多疑,使得身體孱弱多病,非長壽之相。
這樣的人,再有才華,也難當大任。
只是眾人雖早就認為寧元澤難成大器,卻沒想到,會給新黨帶來今日之厄。
若是……若是寧元澤有他苦心算計那位的心性就好了。
林清河緩聲道:“元輔,閹黨氣焰未盛,就被一網打盡。戴權縱然未被處死,想來也再難有機會猖獗。只是……勛貴一脈,怕要起來了。或許,他們更棘手。”
寧則臣并未開口,趙青山不屑笑道:“林公莫要高看那一脈,若是貞元勛貴一脈,我等自然會如臨大敵,他們軍權在握,人才輩出,還未被腐朽淫樂荒廢。可開國功臣一脈……哼!”
吳琦川提醒道:“北靜王水溶氣度溫潤,秉性也算正直。”
趙青山連連搖頭道:“書生意氣太重,不通實務,且四王家族功在太祖時,因而封王。到了圣祖時已經沒了實權,再歷經貞元、崇康兩朝,只剩一空架子,實無妨礙。”
林清河則道:“水溶雖書生氣重,可身份太高,且又頗得圣眷。再有……賈家那位。”
盧廣孝面色忽然炙恨,插口道:“此賈家庶孽,實不當人子!因他一人,使得多少人受到牽連?此子心性狡詐,當早日除之。”
眾人聞言,沉默了稍許。
盧廣孝本為新黨中堅,這且罷了,還有一個寧元澤,直接牽扯到新黨魁首,大乾元輔寧則臣。
有些話,他們也不好說……
卻聽寧則臣聲音低沉沙啞道:“稚圭,不要讓仇恨迷住了心。此事若非……賈家子,及時捅破揭露,事后反彈只會更酷烈。元澤……還是太年輕,想法太簡單。
現在,我等只需做好本分之事,秋闈舞弊一案,任由楊蘭臺去查。”
盧廣孝聞言急道:“元輔,那賈家子此刻必然極端仇恨我等,若任由他們施為,必會打擊報復!我們……”
寧則臣擺手,止住了盧廣孝之言,目光透過窗子,淡漠的望著外面皇庭中的那株老梧桐,低沉道:“若他果真如此,本輔反倒放心了……”
……
神京西城,榮國府。
前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嘗聞勛貴之家,多忠勇知義之士……”
“今有榮國之孫賈琮,孫肖其祖,于沖齡之年,孝聞天下……”
“處事機敏,斷事果決,不落不義之誘,能全忠孝之節……”
“古有舉孝廉以褒忠孝之義,今朕又何吝一舉人業位?”
“今皇命欽賜汝為舉人功名,垂皇恩以嘉孝義!”
“欽此!”
香案前,一身著大紅蟒袍的太監陰陽頓挫的宣讀完圣旨罷,滿面笑容的對跪在地上的賈琮笑道:“舉人老爺,快領旨謝恩吧!”
賈琮身上本就有世位在身,因而恭聲領道:“臣賈琮,謝陛下天恩浩蕩!”
一旁賈政、賈璉等人,皆激動不已。
對他們而言,一個舉人并算不得什么,關鍵是這位圣眷,實在難得。
就算考中一個解元,一個狀元,又哪里比得上這個榮耀?
賈琮卻只面色淡然的站起身,自大太監手中接過圣旨和舉人文書后,再次致謝。
賈璉自后面而來,拿了紅封送給大太監。
這種活計,賈府深得其味。
果然,大太監收了紅封后,愈發親熱,對賈政、賈璉將賈琮贊了又贊。
最后又道:“對了,還有一事。賈公子,順天府鄉試舞弊一案,是由賈公子率先揭破,但現在只露出冰山一角。所以陛下希望,賈公子能夠再度發揮機敏才智,幫助蘭臺寺左都御史楊養正楊大人,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此案辦成鐵案,減少惡劣影響。
這一科鄉試已然作廢,賈公子是唯一的舉人,就該擔起這份榮耀和責任。
明日一早,賈公子可以直接前往貢院,與楊大人匯合。賈大人,賈公子,咱家告辭,請留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