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賈琮才剛睡醒,有個挑夫找上門來,說是有真遠道人的信兒。賈敘皺眉道:“來的這么巧么?”
賈琮道:“管他呢,見就見唄。”乃命人請他進來。
隔著窗戶瞧見此人進了外院,才一眼賈琮便知道他不是個挑夫,而是個武夫。陳瑞錦立時說:“那天晚上引我出去的小賊便是他扮裝的。”賈琮點了點頭。
那人入得門來弓著背打了個千兒:“賈先生!”
賈琮拱手道:“敢問這位將軍貴姓?您這氣度顯見不是挑夫,裝得一點不像。”
那人呵呵一笑,直起腰來:“賈先生名不虛傳。你可認得我么?”
賈琮乃細細瞧了瞧他:“將軍前日可是來幫著我拆過青城山上的無名觀?”
“好眼力!”那人道,“那會子我扮作民夫混入其中,身上多穿著一套百姓的衣裳,想讓玄誠道長換上混走。誰知他磊落的緊,不肯換;那衣裳終給了清霄道長。他不會功夫,根本逃不脫,白瞎了我費那心思。”
“哦,你是方雄的人。”賈琮點頭道,“可清霄說真遠跟你們不是一伙的啊。”
“委實不是一伙的。”那人道,“我們都不知道他從何處冒出來的。起初還當他是個隱世高人,不想卻是朝廷走狗。”
賈琮抿了抿嘴:“咦?你怎么知道他是朝廷的人?”
“若非朝廷的人,怎么會命丁先生、玄誠道長試探賈先生可會自立?”
“哦,也對。”賈琮笑瞇瞇道,“所以你打算把他賣了換錢啊,真明智。”
那人嘆道:“剎那滄海桑田,旁的也顧不得了。”
賈琮正色的道:“我在夸你,真的。這位將軍是來跟我談生意的么?”
那人道:“‘婦孺無辜,且也沒什么力量與王爺抗衡,救不救無所謂的。他若好生來跟我商量,保不齊我會給他出個主意試試。他威脅我我就不吃這套了。’我可巧坐在下風口,聽見了。”
賈琮皺了皺眉頭:“我說這話時壯丁們還沒來。”
那人道:“已來了幾個,其中有我。”頓了頓,“自打真遠說他想施美人計拉攏賈先生我便知道他別有心思,決計不會是來幫我們的。”那人冷笑道,“會拿方家小姐去當餌的,眼中豈能有我們大人?尋常出家人如何想得出這般主意?偏他口燦蓮花,玄誠道長竟讓他哄住了。”
賈琮心中一動:不想這美人計竟是真遠的主意。這人說的是,尋常出家人哪里能想出美人計這樣的主意?這個真遠早年只怕與一僧一樣,是玩綠林的。“實在我也猜他過是朝廷的人。只是如今已沒有朝廷了,除非他是別家王爺的人。然他又委實隱居青城山數十年。”賈琮道,“若是別家王爺的人,怎么住在蜀王的地盤?”
那人道:“保不齊是太上皇的人也未可知。再者,朝堂紛亂,誰知道誰在誰的地盤埋了什么人?”
賈琮聳肩:“說的也是。將軍委實是來談生意的?貴姓?總得有個稱呼不是?”
那人道:“方大人于我有恩。他既遭難,我便改姓方了。”
“哦,好吧,方將軍你好。”賈琮無所謂道,“方將軍是知道真遠的所在么?”
那方將軍含笑道:“這會子尚不知道。須得請裘大人設下一局將他引出來。”
“這個不難。”
“賈先生想必有法子救出方家婦孺?”
賈琮想了想道:“如今蜀王當政且與方家有仇,留著方家婦孺,一則是為了名聲,二則是想釣魚、引出你們這些人來。想以白道手段救他們是不可能的,只能使綠林的法子。”
“敢問何為綠林的法子。”
賈琮笑了:“看來你們方大人當真是個官,不知道綠林的法子怎么使么?罷了,你們幫我找到真遠,我幫你們救人出來。方將軍不用疑心我在吹牛,這么點子本事我有。”
方將軍看了看他,問道:“賈先生當真是因為七陰陣的緣故幫著蜀王的?”
“當然不是。”賈琮道,“我是因為七陰陣的緣故去查地道,幫蜀王是因為他出兵外洋。于我而言,打外洋的人就是好人、打外洋的王爺將軍就是好王爺、好將軍。蜀王、燕王、吳王、遼王、南安郡王、北靜郡王、包括魯國的外戚劉侗,誰打外洋我幫誰。方將軍若領著方家余部去外洋打地盤我也幫著你。”
方將軍思忖道:“賈先生是恐怕蜀王但有不測,蜀國在南洋之兵會有變。”
“不錯。”賈琮點頭道,“蜀王是個將軍王爺,打仗打出來的;他兒子未必有這股子勁頭。如今南洋已經讓我朝數位王爺、將軍、海盜連成了一片,蜀國若是撤軍,整個南洋局勢就得亂。南洋是西洋人重要的海道,商旅、運兵、補給用處極大。萬一西洋人在南洋卷土重來,縱把方雄碎尸萬段也彌補不了大局。到時候我交不了差事不說,方雄必成千古罪人。”
方將軍隨口問道:“賈先生要向誰交差?”
賈琮微笑道:“我若說是玉皇大帝你信么?”
方將軍細看了他半日,道:“罷了,橫豎并不與我們相干。”
“可不呢?”賈琮飲了口茶道,“公平交易、各取所需,豈不善哉。”
方將軍忽然問道:“傳聞綠林中有個神盾局,亦立身世外,誰給錢就跟誰做生意,不知與賈先生可是一伙的?”
“他們曾拉過我入伙。只是我比他們咖位大,沒興致罷了。”賈琮抬目看著方將軍,“有些事情與多方有利,結盟比結伙更合適。比如天下分封那一年,據我所知,神盾局一個月就賺了過去一年的錢。方家如有意去外洋搶劫,咱們也可以合作。”
“天下分封與賈先生有好處么?”
“依著太上皇的性子,方將軍覺得他會出兵海外么?他的大兒子魯王無能,二兒子陳王乃守業之主,少不得還會將燕王蜀王這幾位有野心的王爺一網打盡。”
方將軍含笑道:“難怪朝廷的人瞧賈先生不順眼。”賈琮莞爾。方將軍乃道,“我知道有個叫田七的老者,于真遠極要緊。”
“方將軍何以知之?”
方將軍道:“前些日子曾聽他獨自嘆了一聲‘田七那老東西’,神情便與平日不同。”他瞧了瞧賈琮,“丁先生一眼瞧出賈先生鐘情于那位陳四娘。”
賈琮打了個哆嗦:“你是說,這個真遠道人是個斷袖?”
“不大像。”方將軍道,“橫豎極要緊是真的。”
賈琮點點頭:“好。倘若我們依著此法抓到真遠,必救出方家婦孺。”乃伸出手掌來。
方將軍哈哈一笑,與他三擊掌,告辭而去。
賈琮忙回頭去尋賈敘,問道:“這個田七是什么人五叔知道么?”
賈敘想了想道:“莫非是杏林三盜么?”他乃道,“我朝立國早年有三位大盜,皆以藥材為名。其首名曰田七,另有兩人喚做文元和石決明。沒人知道此三人來歷,后無聲無息的沒了蹤影。我年少時因好奇曾悄悄查過。他們本是綠林中人,時日太久,那會子又亂,官府也沒有什么卷宗留下。”
賈琮思忖道:“既是大盜,怎么會沒有卷宗留下?除非那些卷宗被人清掉了。五叔,會不會京城的一僧和尚、真明真遠便是這杏林三盜?一僧好像是司徒家的子弟。”
賈敘脫口而出:“司徒疇!”
“誰?”
“先帝那一輩的,排行第七,其生母與先帝之母乃是親姐妹。”賈敘道,“司徒疇是個紈绔王爺,一事無成,早早死于酒色。”
賈琮嘴角一抽:“果然與司徒磐有幾分相似。司徒磐早年不也是‘閑王’么?不過是太上皇比先帝無能許多,司徒磐不得不出來幫他罷了。倘若太上皇本事足夠,司徒磐只怕也是‘閑’一輩子的。”
賈敘不禁點頭:“助兄長得下江山,反倒不見容。那真明便是石決明了,真遠只怕是文元。”
賈琮道:“不論真假,且試一試。”乃笑嘻嘻向賈敘耳語了幾句話,惹得賈敘一巴掌蓋在他腦門子上:“臭小子!”賈琮嘻嘻直笑。
他們遂一壁加緊搜拿真遠,一壁放了風聲出去:說有個白胖的老和尚到青城山打探惡道真遠,讓留在那兒守株待兔的兵士拿了審問,合著也是真遠的同伙。這下好了。本來拍花子、擺七陰陣的都是道士,這個叫田七的一下子把和尚也拉下了水,施主們頓時小氣了許多。
過了幾日又說,老和尚法號田七,口口聲聲自稱不是去尋真遠的,乃是尋一個姓文的老朋友。裘良都信了此僧,偏賈琮死活不肯放他,非說也是拍花子的。因賈琮名聲極大、裘良在蜀國多年,街面上便有閑人起了爭執:有人說賈先生乃天人下界,決計不會錯;有人說術業有專攻,裘大人明察秋毫,只怕賈先生冤枉了那個老和尚。凡事有爭辯,傳起來便比平素快了數倍,此事眨眼從成都散了出去。
另一頭,那個在青羊宮元辰殿守火燭的道士悄悄托了個小乞丐來尋陳瑞錦,求替青羊宮恢復名聲。賈敘的人查了,原來此人姓廖,道號守平,本是青羊宮左近貧家子弟。因飯量極大、家中養不起,方送他去道觀里頭修行好混口飽飯吃。從不曾習武,只是天生有力氣罷了。
賈琮贊道:“沖著白養守平道長到這么大,青羊宮是好樣的。”乃去與裘良商議,只說青羊宮受了真遠蒙蔽,以為他是朝廷捕快。賈琮編排了一個條理清晰的故事讓裘良說出去。
裘良笑點了點他:“此事好辦。如今民間忌僧忌道的,王爺也不安生。”
賈琮道:“干脆讓王爺親去青羊宮拜拜三清,算是給他們正名。這么有良心的道觀別把名聲毀了。”
“你自己去見王爺。”
“也行。”
賈琮遂當真跑去見了蜀王,煩勞他擇個吉日去青羊宮剪個彩。蜀王滿口應了。乃道:“那老姑子我已教訓她了;丁忘機來日亦得不了好,只是眼下我還用得著他。”
賈琮皺眉道:“他二人還罷了,不過小貓小狗一般,縱讓他們撓了也不過那么點子大的事兒。只是此事的根由可不小。王爺,自古以來奪嫡便少不了,因奪嫡而爭人才也尋常的緊。可有本事光明正大啊!從女人上頭下手算什么能耐?太史公曰,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這路子就不對。”
蜀王嘆道:“兒孫一多,也顧不上了。”
三日后乃是吉日,蜀王親往青羊宮拜三清,浩浩蕩蕩的擺開架勢來好不熱鬧。主持道長親來門口相迎。賈琮自然也在其中。在道士群中尋著了守平道長,向他點頭示意。守平道長微微點頭還禮。
眾道士吹吹打打的鬧了半日,蜀王往青羊宮后頭走一走算是散心。到了元辰殿前,主持道人指道:“這里供的乃是斗姆元君。”蜀王輕輕頷首,負手而入。拜過了斗姆元君,蜀王往后一繞,便看見東邊角落里有個大洞,乃笑道,“這就是那地窖?”主持道人頌了一聲“無量天尊。”
蜀王難免好奇,命人點燈籠來,他要下去瞧瞧。裘良先打發了幾個人下去照路,從上頭看過去里頭光明一片,方引著蜀王往下走。蜀王才剛走了兩步路,忽聞耳畔風聲乍起,自己如同騰空飛起來一般,喊了聲“不好!”眼前天昏地轉了片刻,便讓人摔在了地上。
蜀王摔得眼睛都花了,尚未回過神來,聽見有人冷笑道:“拿田七來換你們王爺!”話音未落,忽又“砰砰砰”三聲響,那人驚喊“你、你……”
這一通既亂且快,裘良尚未明白出了何事,急忙沖下地窖去。只見蜀王趴在地上不知如何,有個兵士手持西洋火.槍立著,地下還橫七豎八的躺了四五名兵士和好幾個燈籠。有個白須老道士手指著那持槍兵士就在裘良眼前“咚”的倒下,頭上、胸口皆有血洞。
裘良忙上前扶起蜀王,虧得他只是摔重了、并無大礙。回頭瞧那持槍兵士,兵士正從老道士身邊站起來道:“惡道已死。”
裘良看著他道:“怎么我沒見過你似的?”
兵士笑道:“在下賈五,乃是京師太平鏢局的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