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一日龔鯤收到馬行加急送來的書信,知道南邊極缺人手。他手邊的事兒早已順暢了,轉出去并不難。思忖再三,不曾去尋龔三亦,轉而去了柳氏木材行。
柳湘蓮領著人馬上外頭干活去了,秦可卿每日只管清清賬目,閑的很。聽見下頭的伙計說龔鯤來了,忙站起來相迎。
龔鯤笑道:“柳二嫂子好悠閑。”
秦可卿隨口道:“平素不過就那些子事兒,如今下頭的人也長進了,我并沒有許多要做的。早年忙慣了,閑下來極無趣。”
龔鯤道:“既這么著,二嫂子可愿意再做點子旁的?”
秦可卿抬眉瞄了他一眼。
龔鯤道:“三爺他們在南邊極為缺人,要我過去幫忙。只是我手邊這些事須得交代出去。”
秦可卿一驚,略想了片刻道:“小龔先生如今管著的事物極多,我只怕接不住。”
龔鯤笑道:“并不多。楊吳二位將軍從海上販來的貨物會借著薛大爺的名頭運過來,到貨之前馬行有清單先來。買文書做假賬將貨品發往下頭的鋪子去買。還有柳二爺做的綠林買賣,上下規程你是知道的。北靜王爺手上也有一群山匪,有些會與咱們家一樣借薛蟠的海船銷去外洋,也有時托咱們家的銷些東西。南安北靜兩位王爺的海貨大體上是薛家幫著銷,這一節是劉靄云在管著;偶爾也借咱們家的鋪子。”
秦可卿問道:“怎么我聽聞是薛大姑娘掌管薛家的賬呢?”
龔鯤道:“薛大姑娘管著薛家原先的那些并薛蟠自己的海貨。”
秦可卿點點頭。
“就這么些子了。”
秦可卿苦笑道:“少么?”
龔鯤道:“琮三爺本寫信讓我將手邊的這些事轉給我三叔公。只是一來他上了年歲,二來,因他與琮三爺想的并不一樣,我不欲他知道太多。”
秦可卿道:“故此,這些買賣皆不算榮國府大房的,竟是算在琮兒名頭上了?”
龔鯤道:“如何算去榮國府頭上?楊衡吳攸皆是他自己的人,又不是赦公的人。”
秦可卿一想也是,又思忖會子道:“此事須得與外子商議。”
龔鯤點頭:“應當的。安穩生意也沒幾年好做了,賺多少是多少。”
秦可卿含笑道:“也未必,亂有亂的好處。”
龔鯤笑贊道:“有氣魄。”便告辭而去。
這日晚上,水月庵中,妙玉正在佛前做功課;因元春出家本是為了假借身份,故此極少念經,只披了衣裳于月下賞花。
忽然聽見后頭有哨音傳來,元春一驚,喝道:“誰?”
有跟著的婆子跑去后頭一瞧,并沒有發現什么。元春道:“方才分明是有人在吹哨,無故總不能平白有聲音自己響起來。快搜。”
一群婆子姑子呼啦啦的一陣亂搜,偏老半日什么也沒搜著。元春仍心下不定,遂回了院中。
才到椅子上坐下,一眼便看見案上有個紙團子,不禁吸了口涼氣。她閉了閉眼,假意推了下案上那兩冊子書,悄然將紙團子捏在掌心,又命人都出去。遂獨自一人偷偷打開紙團子。
只見上頭寫著:“可還記得數年前臘月撣雪之人?今有要事相商,煩勞二更天窗扉暗啟。”
元春哪兒能忘記此人?那年她才出宮,險些被霍煊凍死,幸而得一年輕人救了性命。那人自稱是賈琮手下,偏后來再也沒見過元春也不曾去想罷了。登時心跳如打鼓。又深深吸了幾口氣,假意喊人進來替她收拾洗漱后皆打發出去了。因閉了門滅了燈打開窗戶,靜靜坐在案前。遠遠的有二更梆子傳來,元春不禁摒住了呼吸。
忽聞有人在窗外低聲道:“求見大姑娘。”
元春忙坐正了:“先生請進。”
只見黑影一動,有人輕輕的踏上窗臺,如燕子點水一般掠了進來。那人一抱拳:“在下龔鯤,冒昧了。”
這會子月光不亮,只能依稀瞧出輪廓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元春仍是認出了他來,上前翩然行禮:“謝恩公當日相救之恩。”
龔鯤連連擺手:“本是受了琮三爺所托爾,況大姑娘早已謝過了,何須再三。”
元春微微一笑,便請他到對面椅子上坐了,自己也坐下,并不點燈,問道:“恩公數年不見,今日此來可是琮兒有事?”
龔鯤道:“有事。”又默然了半日,元春也不相催。足足候了一盞茶的功夫,龔鯤才問,“敢問大姑娘有何志向。”
元春一愣:“志向?”
龔鯤道:“早年琮三爺曾說,從榮國府到寧國府,賈家的男人大都沒志氣。除了他自己是個特例以外,連環三爺那點子志氣都是讓他給攛掇出來的。偏賈家的女人個個有志氣,連嫁進來都有志氣。故此學生想問一句,大姑娘有何志向。”
元春啼笑皆非:“龔先生,有話請明言,何須繞圈子。我是個被王府遣散的姬妾,還能有什么志向?縱有志向,哪里能成呢?如今不過是盼著學生們爭氣多考中幾個罷了。”
龔鯤道:“這個也算志向。故此大姑娘果然也是有志氣的,不過為眼下身份所束縛難以邁步罷了。大姑娘可知道三姑娘有何志向?”
元春進宮時探春極小,后雖回榮國府住了一陣子,也少見到這個異母妹子。聞聽此言思忖了會子,道:“三丫頭機敏練達有大胸襟,志向我卻不知道。聽鴛鴦說,她如今與早年全然不同了,大方了許多。”
龔鯤笑道:“鴛鴦姑娘名不虛傳,此言倒是貼切。早年,三姑娘一個庶出的女孩兒,縱然明面上是個公府小姐,心下仍有幾分自卑的。后來環三爺一日出息似一日,她有了弟弟撐腰,還怕什么呢?如今愈發了不得。那臺灣府天高皇帝遠,琮三爺他們手邊人手短缺,三姑娘已是在掌著整個賬目了,每日排隊等她辦事的人就如那戶部衙門似的,人都戲呼她賈尚書。”
他這話說的又清楚又模糊,元春皺了皺眉頭,忽然明白過來,大驚:“你說什么?探春?戶部衙門?”
龔鯤點點頭:“太上皇性命不久矣,天下將亂,諸王紛爭。琮三爺他們南下是為了避禍。”
元春站了起來:“避禍?不是讓六王爺逼走的?”
龔鯤道:“那事兒本來就是琮三爺與六王爺議定的。”
元春倒吸一口冷氣,跌坐在椅子上。又過了許久她才說:“琮兒是投了六王爺還是想反?”
龔鯤道:“各家王爺皆想收他為幕僚,他皆不曾入套。他自己上回說的是未必想反,我看早晚會反。我跟了琮三爺這么些年,看的清清楚楚,他的本事比諸位王爺都強。天下不亂還罷了,因恐功高蓋主他不敢太過放肆;偏瞧眼下這局勢,已是烽煙將起了。”
元春默不做聲。龔鯤只在旁靜靜等著。
半晌,元春問:“龔先生今夜此來何意?”
龔鯤苦笑道:“臺灣那邊缺人手,琮三爺來信讓咱們倆去幫忙。學生想著,大姑娘與其他幾位姑娘不同,許多事兒并不知道,許多念頭也不同,未必肯去。倘或你不肯去,煩勞早些告訴我,我還得替那邊尋個人代姑娘掌管書院。”
元春不禁抬起頭來:“那邊的什么書院?”
龔鯤道:“三爺早就欲開個大書院了,只是京中諸事不便。如今有了地盤,就便宜多了。林姑娘與四姑娘這會子在那邊執掌道路橋梁碼頭作坊并要緊的衙門修繕,皆不得閑。因缺個人執掌書院,故而想起大姑娘來。”
縱然這會子只得窗外灑進來的那點子朦朦朧朧的月光,龔鯤也能看見賈大姑娘眼中驀然亮了起來,不由得嘆道:果然,姓賈的女人沒有一個沒志向的。乃接著說:“只是與賈家族學不同。族學里頭什么都有,房子學生大體的規矩。大姑娘管起來并不難,只須將規矩收緊些便是了。那里卻是除了銀子什么都沒有。房子自己建建成什么模樣可以去同林姑娘商議;學生自己招,三爺的意思是只挑聰明好學的紈绔子弟一個不要,獎學金少不了;規矩由大姑娘與三爺定。學生知道這幾年一直有人對大姑娘身為女子掌管家學挑三酸四,那邊沒人說這個。誰敢酸大姑娘一句,三姑娘扣下他的銀子不給,他便辦不成事。”
元春莞爾:“豈有此理。”
龔鯤笑道:“雖是頑笑,委實有理。這會子最忙的是林姑娘呢,可惜不能搬林大人去幫忙。”
元春搖頭道:“林姑父忠心圣上,豈能幫著他們。”
龔鯤道:“林大人終究不姓司徒。圣人與林姑娘須得選一個的時候,他會選林姑娘。琮三爺收服了林姑娘,便是收服了林大人。再說,三爺反不反還未可知,只看來日誰登大寶罷了。”
元春猛然站了起來:“既然天下要起刀兵,京里頭的這些人呢?老祖宗老爺寶玉”
龔鯤笑道:“大姑娘何須憂心這個?環三爺不是還在嗎?”
元春怔了怔,老半日才說:“依著龔先生看,環兒比寶玉如何?”
龔鯤思忖片刻道:“學生知道寶二爺是大姑娘的胞弟,只是他兩個委實沒法子比。寶二爺乃一介書生;只是書生爾,除了念書什么也不會甚至什么也不知道。旁的不說,給他個賬冊子他定然看不懂。環三爺卻早已是個可靠之人了。從市井到綠林到生意場到王公貴族他皆有涉足;天下大勢,他看得清清楚楚。另外,琮三爺一走,榮國府在京中的兵馬便由他掌握了。”
元春嚇得跳了起來:“兵馬?”
龔鯤微笑道:“琮三爺是個重情的人。若沒有兵馬護佑,哪里敢留下一大家子并兩個先生在京城?”
元春愣愣的立了片刻,又跌坐了下去。
龔鯤笑盈盈的站了起來,負手道:“一頭是安安穩穩的在京中掌管賈氏族學單等天下大亂后讓環三爺護送出京;一頭是顛顛簸簸的南下去臺灣開辟新學府卻能諸事悉數由自己做主。這邊乃區區數十學生,那頭有泱泱一省學子。大姑娘,你如何選?”
四面皆靜,只聽見賈元春的呼吸聲起伏不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苦笑道:“還能如何選?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
龔鯤忙說:“萬萬不可勉強。那里貧瘠的很,縱有銀子也不容易使出去,比不得這京中富貴。”
元春淡然道:“先生不必激將,我不過一被逐姬妾,連出家人這身份都是假扮的,富貴與我何干?”
龔鯤笑與她作了個揖,半分沒提賈琮讓他尋借口帶賈元春離京之事。既然她自己肯去,借口她自然會想。
數日后,元春回了一趟榮國府見賈母。
拖了一年又一年,賈母已經對賈琮能送元春進賢王府死心了,想到元春便滿腹的埋怨。見她來了,又拉著她的手說“苦命的孩子。”
元春與她說了會子閑話,命鴛鴦領著旁人都下去。賈母忙問:“我的兒,你今兒來有事么?”
元春點頭道:“孫女想來與老祖宗商議,尋個借口南下去臺灣璉二哥哥那里。”
賈母驚問:“這是何意?”
元春含笑道:“孫女兒想還俗,只是若平白的還俗也不妥。不若去一趟南邊。”
賈母眉頭一跳:“還俗何必去那么遠的地方?你莫要瞞著我,你與琮兒是不是搗了什么鬼兒?”她一壁說著,一壁心頭亂跳。
元春垂頭道:“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可巧我也沒出過京城……”
賈母道:“你哪里哄的過我去?我老婆子吃的米比你吃的鹽都多些。”
元春想了想,握著賈母的手道:“孫女不便多言,只叮囑祖母一句話。祖母縱然聽了不喜歡,也千萬要記得。”
賈母見她說的懇切,忙問:“什么話你只管說來。”
元春嘆道:“老爺不是個能斷大局的,寶玉……”她搖搖頭,“乃一孩童罷了。京中但有變故,萬事只聽環兒一人做主”
賈母驚得一捏她的手:“我的兒你說什么?”
元春咬牙道:“這兩年京中恐怕有變故。若沒有便罷了;若有,懇請老祖宗放下從前種種偏見,萬事皆聽環兒的。倘或我父親逞能或是犯傻倘或他與環兒有個爭執,求老祖宗千萬千萬要站在環兒那頭。老爺耿直寶玉干凈,許多事琮兒皆不敢告訴他們,環兒卻知道。若不聽他的,琮兒遠水救不得近火,咱們一大家子未必能得了好去。老祖宗也別去問環兒,但凡能說的他又何須瞞著。”
賈母將元春的手捏著生疼。半日才說:“他們……可是隨了哪一家王爺皇子想反么?”
元春苦笑道:“不曾。只是……我聽家學里的先生說,環兒琮兒并大伯那個鏢局掌柜之子在士林合稱三賈。各家王爺皆想拉他們入伙,他們皆不肯答應罷了。因朝局混亂不知道哪家能贏。這回三人有兩個跟隨璉二哥哥南下,大約為的是避開拉攏。”她這話本是自己胡謅的,竟與賈琮寫給龔鯤的借口不謀而合。“有三賈的名聲在,縱然京中出了什么亂子……不論是哪家……也未必敢也未必肯……”
過了一輩子太平盛世,賈母從不曾想過能有什么亂子。乍聞孫女兒的話,驚愕了許久。后又細細思忖了一番,終是明白了些,只是心中極為忐忑不安。乃又問道:“只是何須讓你也去南邊……”她忽的想到一個念頭,“你說,各家王爺皆想拉他們入伙,他們避開是因為不知道哪家能贏?”
元春點點頭:“只怕得亂個幾年。”
賈母死死攥著元春的手大口大口的吸氣。各家王爺年歲皆不小了;偏他們都想拉自己的孫兒入伙。莫非賈琮他們并不曾替元春擇定夫家乃是與各家都敷衍勾搭著,只等大亂定了誰能得了那把椅子,元春便嫁入誰家?琮兒曾說,他的姐姐必然要當大老婆……莫非元兒在宮中不曾得今上的恩寵,乃因他并非真龍天子之故?念及于此,頓時大喜:“元兒你果然有貴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