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頭本是先江西知府謝鯨的心腹,因謝鯨忽然調(diào)任,留下他監(jiān)視新任知府蘇韜一舉一動。謝家與長豐樓互相扶持多年,早成莫逆。謝家留在南昌府主事的大管事郭旺便住在長豐樓,以便兩家議事。
長豐樓陸老頭忽然接到急令,殺死楊土根越快越好。老胡頭與楊土根極熟絡(luò),少不得被喊去商議。若只要楊土根性命不難,難的是上頭說要讓他死得沒人留意。老胡頭知道蘇家大小姐瞧楊土根極順眼,且極得蘇老大人溺愛,楊土根若憑空沒了斷乎會惹得蘇大小姐不依不饒。那在府衙門口斗毆的主意便是他出的。
斗毆之時,老胡頭遠遠避著。郭旺忽然闖入他屋中,低聲道:“蘇韜抓了兩個長豐樓的人,當中有一個是今兒當差的。你快些將他二人都滅口,斷乎不可讓蘇韜過審。”又命他晚上過去議事。郭旺手里有府衙四五個角門偏門后門的鑰匙,且蘇韜到任后并沒想過換鎖這種事,遂立時溜走了。
外頭那通亂子過后,蘇韜果然先同賈琮敘家常去了。衙役們才剛看了出熱鬧,都興致勃勃的聚著聊天,沒人搭理剛被抓的那兩個人。他們都是新手,也不知道囚犯抓來之后應(yīng)當派人看著。故老胡頭溜到牢房時連個正經(jīng)的看守都沒有,輕松捅死二人。那遍尋不著的刀其實就是他從廚房順走的剔骨刀。因四處沒人,只略作閃避便洗干凈擦干凈了刀,溜回廚房原物放回。黃昏時分老胡頭依郭旺的吩咐溜去長豐樓議事,回來后便被抓了。
老胡頭乃是李桃的相好,且用情極深。前頭多日扛住了種種審訊,終是讓陳瑞錦拿著李桃做幌子詐得丟盔卸甲。
之前撬了那么久也沒撬開老胡頭的嘴,賈琮便猜他肚子里有東西。果不其然。謝鯨在任時此人曾常駐長豐樓,熟知各色綠林事物。謝家留在江西各地的關(guān)節(jié)人物他都知道,做過些什么事他也知道。如今既已投降,便不再顧忌原主。如同鋸開了嘴的葫蘆,將謝鯨的底細嘩啦啦全倒了出來。只是他并不知道李桃上司是誰,還當是那個老鴇子。長豐樓的正經(jīng)東家,老胡頭只知道在京城、且有個兒子。
陳瑞錦看著口供,隨口問他可知道勞家底細。老胡頭道:“他們家原本只是個尋常鄉(xiāng)宦,只因忽然出了個大官,數(shù)十年間將別的大戶悉數(shù)壓了下去。后來勞老爺子死了,勞甫達比他老子差了有十萬八千里,別家才漸漸喘上氣。我聽羅家的老太爺說,早先有人疑心勞老爺子病得蹊蹺、死得也突兀,怕是有誰家使了巫蠱之術(shù)。勞甫達成親頭兩三年還罷了,過后身子骨兒漸漸不大好,也有老人家說他老婆八字不好。”
陳瑞錦思忖道:“早先讓勞家壓得喘不上氣的都有些什么人家?”
老胡頭道:“當年最興旺的有涂、熊、陳、梅、羅這幾戶,勞老爺子在時都結(jié)了仇。勞甫達管事那些年,羅家率先巴結(jié)上了他們家,而后熊家和陳家也跟著和好。涂梅兩家至今淡淡的。”賈琮等人都在外頭聽著呢。前頭聽說長豐樓的東家在京城且有子,只當又是梅翰林了。猛然聽到一個“梅家”,齊刷刷吸了口氣。
陳瑞錦道:“這幾家都沒人在朝廷為官么?”
老胡頭道:“一個都沒有,倒是聽說涂家有個孫女嫁入京城貴人府中,不知真假。”
陳瑞錦皺眉:“貴人?是正經(jīng)的大房太太么?”
“自然不是。”老胡頭道,“左不過是個二房之流,填房都夠不上。”
“若當真是貴人府上,擱在這兒也算拿得出手,貴人的小妾通房家都能仗勢欺人的。涂家沒宣揚?”
老胡頭道:“勞家得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后來總兵徐宏如土皇帝似的,誰家也不敢出頭,恐怕讓他盯上。再后來我們大人來了。雖不曾打壓誰,只扶持自己人罷了。”
陳瑞錦點點頭:“也是。他只需拉偏架即可,不知不覺的別家就敗落了。”又想了想,“那個做貴人二房的涂氏,大約多大歲數(shù)?”
老胡頭怔了怔,半晌才說:“小人不知。只是坊間謠傳,不曾在意。”
陳瑞錦“嗯”了一聲。乃收拾了口供,告訴他:“我會把尸首送入冰窖保存,橫豎留著你出來替她收拾。你再慢慢想想還有什么沒說的,爭取早日出獄。”
老胡頭眼眶子又紅了:“多謝大人。”
陳瑞錦走出房門,眾人不禁鼓掌。陳瑞錦乃含笑道:“尋常人皆受不得這般逼供。此人能閉緊嘴巴這么久,若非極忠心,便是恐怕牽連到人質(zhì)或愛人。我又說能幫他救下人質(zhì),他非但不言語、眼中還有幾分譏諷,仿佛在嘲笑我猜錯了。”
“那就唯有愛人了。”賈琮接口道,“古東家與謝家互相利用,彼此的信任也有限。既然老胡頭是謝家的人,古東家有意拉攏他也沒錯。拉攏合作伙伴的細作,難許高官厚祿,錢和色最常用,美色最好用,而李桃的姿色夠得上炸彈級別。”
蘇澄伸了個懶腰:“炸彈級別還不是投靠了我們。”
柳小七嘖嘖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日,竟是蘇大人自己救了自己。”蘇韜聽得心里受用,燦爛一笑。
賈琮踢了他一腳:“還不快些去查涂家那個貴人的二房?”
蘇澄道:“去問真明道長不就知道了?”
“對啊!”柳小七道,“他才正經(jīng)是這兒的老人呢。”
真明道長見大勢已成,留下柳鵠看著府衙,自己回天寧觀去了。賈琮等人拉馬出門趕了過去。
天寧觀的花木修剪得極好,立在觀外便聞見里頭一片香氣沁人心脾。小道士笑嘻嘻告訴道:“師父今兒高興的很。”
賈琮問:“為什么?”
“隔壁女施主贊我們觀的桃花剪的好。”小道士道,“聽說她院子的桃花才好呢。”自打那日見了李桃,賈琮“桃花”這種植物有點莫名的在意,動了動眉頭。
幾個人到李桃見著了真明,問早年勞家和其余幾家的恩怨,并打聽那個涂家的孫女。
真明果然知道。勞甫和因一封折子得了先帝賞識,忽然從一個戶部員外郎升任右侍郎,少年得志,猶如一步登天。他老子立時囂張起來,橫行無忌,比知府老爺還得意了三分。早先在城中得勢的那五戶人家最先吃虧,偏官府不敢惹勞家,告狀無用。那幾年勞家便如暴發(fā)戶一般富裕起來。真明那陣子只管潛心修道,并未打聽人家娶媳婦。涂家有孫女入貴人府倒是有長舌之人傳入道觀過,也不知真假。老爺子想了想:“那事兒傳出來倒是與勞家老二娶親差不多年月。”
陳瑞錦問道:“涂家與梅家交情如何?”
真明道:“互有婚姻。”
賈琮問道:“梅家可有子弟在京中做官?”
“這個倒是不曾聽說。”
賈琮扭頭看柳小七:“沒有直接提供答案,還是得去查。”柳小七答應(yīng)一聲,立時走了。賈琮乃問起那個“女施主。”
真明瞪著他道:“不過是個街坊罷了。”他頓了頓,“便是勞甫達的那個姘頭。”
賈琮好懸跳起來:“誰?”
真明道:“是勞甫達的一個姘頭,如今勞家的事竟是她說了算。”
蘇澄忙問:“是勞尚書在京中替他訂的那個沒有成親的媳婦么?”
真明皺眉:“媳婦?勞甫達的媳婦是早先——比謝鯨還早一任的那知府的妹子,哪里有來了個京城的媳婦。”
賈琮頓覺滿頭冒煙,跌足道:“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八下里對不上!”
“對得上。”陳瑞錦道,“大略都能對上。”
“啊?快快天才們快上!”賈琮趕忙站起來替他媳婦捏肩膀,“我腦仁子都疼了。”
真明也問道:“怎么回事?”
陳瑞錦微笑道:“您老人家本修道之人,并未過問俗事,不奇怪。”乃理了理思緒,將勞言和說起他們家老祖宗之事、大伙兒猜測長豐樓的東家、老胡頭招供的要緊話從頭慢慢梳理了一遍。末了她道:“先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劉平忠是個不拘一格的人物兒,也不怎么要臉。故此錦衣衛(wèi)里頭什么人物都有。太上皇登基后,他瞞著與劉登喜暗暗連了宗。”
賈琮翻了個白眼:“先帝死的冤枉!”
陳瑞錦道:“也不怪劉平忠。他那個地位,若是太子繼位,八成沒什么好下場——太子能容下錦衣衛(wèi)上下人口,唯獨指揮使得換成他自己的人。劉平忠但凡沒了那身指揮使官袍,還能活么?”
真明點頭道:“不錯。整個錦衣衛(wèi)里頭唯有劉平忠留不得。”
“劉登喜聯(lián)手推三王爺?shù)俏缓螅庸χ羵ァe的不說,官袍和性命總是無憂的。”陳瑞錦思忖道,“那個朝廷安插在綠林的‘古二呆’,必是劉平忠心腹。劉平忠會選什么人當真不好說。”她頓了頓,“眼看勞家勢不可擋、勞老爺子又死了、勞甫達本事平平。其余幾家都去與勞家和好乃是上策。偏梅家與涂家不見動靜,是不是有什么持仗?”
賈琮捏著手指頭道:“涂家想必是仗著什么給貴人當小老婆的孫女。涂家低調(diào),可能是孫女吩咐的。孫女是個明白人。那梅家呢?”
陳瑞錦道:“我在想,假若梅翰林就是梅家子弟,他縱然在京中為官,因為官銜太小,梅家恐怕勞甫和報復(fù)他,大概也不敢宣揚的。而倘若有錦衣衛(wèi)幫忙,勞甫和幫著兄弟同梅翰林的姐姐定親容易的很。那時候,勞老爺子還在且貪婪狠厲,勞家與各家都有仇。能拐著彎子送個女人進勞家,便有許多事可做。勞老爺子病得蹊蹺死得突兀,不知道有沒有錦衣衛(wèi)在里頭摻合。”
賈琮道:“那個勞家姑母嫁進來之前勞老爺子就病得快死了。”
陳瑞錦道:“說不定是個什么交易。皇帝既有心重用勞甫和,在他老家插枚釘子也是常見的。錦衣衛(wèi)安插了人手在重臣老家,梅家報了仇涂家出了氣。”
賈琮道:“涂家有沒有可能是打醬油的,沒他們家什么事?”
陳瑞錦搖頭:“不會,必有他們家的事。你只想想,那會子勞老爺子還在、涂家還吃著虧、兩家還結(jié)著仇。勞甫和那會子才幾品官?與貴人能比么?但凡把貴人搬出來,縱然壓不過勞家,好歹不會再吃虧不是?那個涂家的孫女篤定是錦衣衛(wèi)的細作無疑。梅家與涂家多有聯(lián)姻,這個‘老祖宗’又是個人中麟鳳,未必甘心做個尋常黃臉婆。”
賈琮思忖道:“涂氏被劉平忠招募進了錦衣衛(wèi)——她入貴人府說不定就是錦衣衛(wèi)安排的。涂梅兩家乃世交,涂氏認得梅翰林的姐姐,知道此女不俗,順手把她也招募進了錦衣衛(wèi)。作為報酬,錦衣衛(wèi)幫著涂梅兩家弄死了勞老爺子。并將梅家的一個女兒送到勞甫達身邊,還做了他的姘頭。那么勞甫達成親后兩三年身子骨漸漸不好,大概也有這個姘頭的功勞。”
陳瑞錦道:“因為勞家和梅家有仇,縱然他們都以為梅翰林的姐姐是京城來的小姐、碰巧也姓梅而已,他們家并不愿意將這個姓氏說給人聽,只避開提起。故此沒人知道她姓什么。而梅小姐肯吃虧守活寡,也不像是京中貴女。她若原本就是從南昌府出去,還擔了監(jiān)視勞家的差事,就不奇怪了。”
賈琮抽了抽嘴角:“她還做了勞甫達的姘頭。我現(xiàn)在懷疑那個叫勞言慈的燕國縣令是他倆的私生子,不然她對人家那么好作甚?”
蘇澄插話道:“她既是錦衣衛(wèi),又是勞甫達的姘頭,為何不干脆弄死勞夫人自己上呢?”
陳瑞錦道:“大概是怕做事不方便。”
“怎么會不方便?不是更方便監(jiān)視勞家么?”
“當了一家主婦,便會有許多事兒要做。管理內(nèi)院、接待親友、教養(yǎng)孩子、調(diào)理下人。”陳瑞錦道,“尤其勞家家業(yè)又大、人口親眷又雜。她若做了勞夫人別的事就不用做了。”
“哦……這個我倒是不曾想到。”
“還是不對。”賈琮皺眉道,“古二呆這個化名可是楊國泰行刺先帝時就使了的。依著勞言孝的歲數(shù)可知,那時這位勞家姑母已‘嫁’過來了。她沒有能力那么早就當錦衣衛(wèi)頭目吧。”
陳瑞錦皺了皺眉:“等小七回來再看。”
眾人遂眼巴巴等著。直至黃昏時分柳小七才回來,呵呵笑道:“那個涂家孫女果然是做了貴人的二房。你們猜貴人是誰?”眾人齊刷刷瞪他。柳小七舉手做投降狀,“錦衣衛(wèi)指揮使劉平忠!”他頓了頓,“涂氏的母親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