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醒得很早,起身穿好衣衫,點亮燭臺,推開緊閉的桃木窗。“咯吱”一聲悶響,在寂靜中顯得那樣刺耳。
放眼望去,四周霧蒙蒙的一片,唯一模糊可見的,只有天上那一輪殘月。仔細(xì)回想,昨夜似乎沒有星星,心里一下子空了下來。
片刻出神,直到一陣涼風(fēng)吹過,才在寒冷中拉回了游離的魂魄。
撫過窗框上那一道道劃痕,指甲還有些隱隱作痛。觸手可及的悲傷、無助,那樣深切的絕望,絕望過后的心,透著一種徹骨的冷漠。
我努力在自己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淡淡地微笑。
掩上窗子,打開屋中的那口紅木牡丹雕花的箱子,換上了那件金絲鑲邊的華麗禮服。對著銅鏡顧影自憐,只覺鏡中的女子身形是那樣單薄,毫無血色的臉上,透著一種蒼白的美。
我打開梳妝匣,在臉上描出了一片極盡妖艷的紅色。與平日的淡妝素色形成了極大的對比。可就是這樣,心中有種釋放的快感。
是的。。。。。。今天我是出嫁的新娘。
唐門生活的十七年,每日我都追逐著他的身影,也只有今天,我成了故事的主角。
天還未亮,鋪開桌上的宣紙,用隔夜的梨花酒慢慢研墨。墨香混著酒香,飄散在空氣中,似乎有點醉意。在紙上一筆一筆地寫著,所有的悲傷都注入了字里行間。還未及落款,就聽見“咚咚”的敲門聲,想起那雙修長的手,這聲聲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深深吸了一口冷氣,待心情平靜后才緩緩起身去開門。
門外男子一身長袍如雪,點染著墨竹。俊美柔和的臉上,有著一雙如古井般深不見底的眸子。
我將視線停在他腰間的環(huán)佩上,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看到我的片刻,也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
我們就這樣站了很久,隔著門框,很近卻又很遠(yuǎn)。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這樣,站在他身邊,我總是在仰望。想起八歲那年的初次相遇,他僅用一句話,就打開了我的心門,深深扎根。
“你叫什么名字?”
“玉姍。”
“我喜歡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很美。。。。。。”少年微微一笑,眼中仍舊是看不見底的黑色,他忽然緩緩伸出手,對女孩說道,“你愿意跟著我嗎?不過從此以后你不再是你,你叫唐玉,明白嗎?”
女孩不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少年,日后即將正式轟動武林的唐門門主——唐征。
她只知道在自己無家可歸的時候,一個大哥哥向她伸出了手。他衣著華麗,舉止優(yōu)雅。而她滿身血污,蓬頭垢面。她心中是那樣高傲,即使家破人亡、食不飽腹,仍舊不愿意向誰低頭。可是這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臣服于他的座下。
從此以后,她不再是玉姍,她叫唐玉,成了相伴于唐征身邊的另一個傳奇。
那一年他只有十一歲,眼中卻有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淡然。
“玉兒,紫露給你帶來了。”
他的話打破了凝固的時間,越過他的身影,我看見了那匹拴在梨樹上的墨黑色的馬,仿佛與黑夜融為一體一樣。這是十八歲那年他送我的禮物,也是我唯一要求帶走的嫁妝。
我淡淡一笑,也不看他的眼睛,道了句多謝,便繞過他身邊背對著他解下韁繩。
“這就要走了嗎?”
身后響起他的聲音,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心中痛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也隨之一頓。淚水瞬間充滿了眼眶,不過還好我背對著他,他看不見。
手背一熱,低頭一看,紫露湊了過來。馬兒的鼻息噴在我手上,凝起一層水霧,冷不提防,一滴淚落在了手背上。我看它眼里同樣有著悲傷,安慰似地?fù)崃藫崴淖酌P南胄笊星矣星椋擞质呛蔚鹊睦淠W旖菗P起一絲殘酷的笑,心里嘲諷自己,還在留戀什么。
“不能讓我的夫君久等,門主,保重。”
說完我翻身上馬,揚起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紫露發(fā)出一聲嘶鳴,悲徹山林。它帶著我跑了很遠(yuǎn),直到我確定已離開了他的視線,終于忍不住松開韁繩,抱著紫露的脖子,流著淚一遍遍重復(fù)著說對不起。
這是我第一次對紫露用鞭子,它是那樣有靈性的馬兒,停在路邊一動不動,任憑主人在它背上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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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停下,也許我在等,也許我在期望,期望他能追上來,期望他能把我留下。可是我知道他不會來,卻還是想要等待。
“唐征。。。。。。我那樣愛你,可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一次次將我推開。你知道嗎?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這次離開,我就再也。。。。。。再也回不來了。”
我在心里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一遍遍質(zhì)問著。那些壓抑的悲傷,頃刻間如流水一涌而出,一點點將我淹沒。
記不得過了多久這樣哭了多久,直到天漸漸亮了起來,濃霧也一點點散去,下山的路也開始變得清晰。
我多想回頭再看一眼,看看山頂?shù)奈蓍埽f不定會看到他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那個我曾在黑夜里無數(shù)次勾勒的輪廓。
可是我沒有,命運已經(jīng)注定,不能回頭,回頭了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況且他不愛我,他心里始終都沒有我的影子。
我這樣告訴自己,是安慰吧,可是卻心里疼得滴血,但似乎沒有那么舍不得。
喻纖緣,這個我曾試圖忘記的名字,又再度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沒錯,她就是一根毒刺,深深地扎進(jìn)了我的心里。也就是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弱女子,偷走了這個傳奇人物的心。
我一直很討厭她,討厭到自己始終不愿承認(rèn)在這個女子死去的那一刻,我心中曾升起那么一絲敬意。她用那樣柔弱的手,與命運抗衡,即使香消玉殞,也是片刻綻放的絕世芳華。
也就是在那時,我才明白自己已經(jīng)輸了,我沒有那樣的勇氣,去掙脫自己的宿命。就如同這次出嫁一樣,只是因為他的一句話,我可以不顧一切地走向地獄。
就像鬼骨山他與喻庭夕那驚天一役中,即使知道是絕路,我也毫不猶豫地返回了那個如地獄般的戰(zhàn)場。
隔著石臺,他望著我的眼神分明不再冰冷。
“為什么還要回來。。。。。。”
“唐征,你別忘了,當(dāng)初是你先向我伸出手。”我看著他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看著他微微一愣,我忽然露出了一個高傲的笑,“既然我握住了你的手,那么即使是地獄,我也會陪你闖。”
那時的我,心中有那么一絲驕傲。我總算也可以給他,那個女人給不了的東西。
他看了我很久,忽然也笑了起來。
我從未見他笑過,或許他只對那個女人笑過,所以我不知道,原來這樣一個冷漠的人的笑,有融化冰雪的力量。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竟以為自己可以抓得住他的心。
用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也不管是否弄花妝容。第一次覺得下山的路這樣短,短到悲傷還來不及散去。望見不遠(yuǎn)處停在山腳的那頂紅轎,我在臉上努力擠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新郎紅衣白馬靜立在路邊,看到我立刻下馬,拉住韁繩想要扶我下馬。紫露有些不情愿地抬了抬頭,但見我沒有反應(yīng),便只有乖乖地任他牽著。
“我不想坐轎,騎著紫露就可以了。”我淡淡道,神色依舊高傲,本想讓他難堪。
沒錯,我是故意的,如果不是這個人,也許此刻我仍舊可以留在他身邊。
圣閻閣閣主,王榭。與唐征一同存在于江湖的傳奇人物,何等威嚴(yán)。可是我偏偏不怕,心想他殺了我或折磨我都好,肉體上的疼痛可以讓內(nèi)心的傷緩和幾分。
然而他卻沒有發(fā)怒,在手下驚詫的目光中自顧自地牽著我的馬一步步向前走。
我心中有幾分震驚,是的,我覺得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就像兩國結(jié)邦之時被送去和親的公主一樣。以他堂堂圣閻閣閣主的身份,犯不著親自為一個棋子牽馬。
他背對著我前行,看不清他的表情,內(nèi)心或多或少會有些慌亂。就在我暗自揣測的時候,忽聽他開口說道:“從今以后做你想做的事吧!再也不要按照別人的意愿去活。”
我愣了一下,他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望著我。朝陽的映襯下,那張臉上的微笑有種久違的純凈,讓我這個滿手血腥的人,也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干凈起來。
“姍兒,我要你幸福。。。。。。”
他的話一字一句地在我耳邊響起,同那個稱呼一樣久久回蕩,在我心底激起一陣漣漪。我驚得目瞪口呆。
“你是。。。。。。王榭?”
這個問題旁人聽了一定會笑起來,覺得我是明知故問,但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也想到了那個少年,可是隨即明白怎么可能是他。那個文弱膽小的書生,怎么可能是這個身為江湖霸主之一的人物。
可是我忘了我自己,昔日的那個小女孩如今不也成了滿手血腥的鬼魅嗎?
他沒有急著回答,而是轉(zhuǎn)過身拉著韁繩繼續(xù)前行:“不急,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聽我的故事。”
我沒有再追問,低下頭,任他帶著我往前走。
是的,除了我自己和唐征,我不相信任何人。曾有人說我的心事荊棘,用尖銳的刺緊緊包裹著,不讓任何人靠近。而此刻,對于眼前的這個男人,我心中有那么一絲柔軟。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快樂時光,我像他應(yīng)該可以給我想要的安寧。
唐玉、玉姍。。。。。。
念及這兩個名字,內(nèi)心不禁有幾分苦澀,很多時候我也會想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然而命運似乎已經(jīng)給了我答案,上山之前我告別了玉姍成了唐玉,下山之后我又重新成了玉姍。
那么就當(dāng)唐玉重不曾存在過,在唐門的十七年時光,全部都是南柯一夢。就當(dāng)他重未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就當(dāng)我重沒愛過他。
愛著他的那個女子,叫唐玉,而我只是玉姍。
三天后,圣閻閣閣主大婚,新娘毫無背景,眾人只知道她叫玉姍。大婚當(dāng)晚,圣閻閣閣上空響起一陣幽柔的笛聲。閣外白衣男子坐在馬上,嘴邊橫著的玉笛發(fā)出透骨的寒意。
他在街頭佇立了很久,夜風(fēng)吹起他披散的長發(fā),衣擺上的墨竹靜靜搖曳著。
門口的小廝望了他很久,憑借多年的閱歷,斷定此人來頭不簡單,幾番猶豫后,才上前小心問道:“今兒是我們閣主大喜的日子,閣下是否進(jìn)屋討杯喜酒。”
他沒有回答,緩緩將笛子移開嘴邊,插在腰上,調(diào)轉(zhuǎn)馬頭,轉(zhuǎn)身離開。一人一馬行走于空曠的街道上,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圣閻閣新房內(nèi),她拿著酒杯的手忽然一顫,杯中合歡酒翻騰起來,有幾滴灑在了桌面上。
“是他。。。。。。”她在低聲念著,那熟悉的笛聲響徹,心中又有絲絲的痛。
一陣陣寒意涌上,可瞬間手上一暖,一雙手已經(jīng)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王榭仍舊微笑著對她說,“想見就去見見吧。”
她沉默了片刻,低頭不語。她想以她面前男人的心思之細(xì)膩,又怎么會看不出她對唐征的情誼。
可是既已無緣,何須留戀。她告訴自己,愛著唐征的是唐玉,而是她是玉姍。
況且眼前這個男人,曾在兒時給過她承諾,如今都已全部實現(xiàn)了。
是的,他們早就相識,在還沒遇見唐征的時候,在她還是承歡玉父母膝下的孩童的時候。他們的故事被擱置了十七年,隨著唐門那場夢魘的結(jié)束,又被命運安排相逢繼續(xù),總算也是上天待她不薄。
想到這里她忽然笑了起來,繞過他的手臂,仰頭將杯中的合歡酒一飲而盡。
一絲絲冰冷從咽喉滑過,火辣辣的,帶著合歡花的香氣,還有一絲淡淡地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