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妃失勢后,宮里倒是安靜了不少。沒了眼前這個強敵,我與眉莊都松了一口氣,只安心固寵。華妃失去了協(xié)理六宮的權(quán)力,門庭自然不及往日熱鬧,她在多次求見玄凌而不得后倒也不吵不鬧,除了每日必需的晨昏定省之外幾乎足不出戶,對所有嬪妃的竊竊私語和冷嘲熱諷一應(yīng)充耳不聞。
到了五月中,京都天氣越發(fā)炎熱,因京中夏日暑熱,歷代皇帝每年六月前皆幸西京太平行宮避暑,至初秋方回鑾京都。玄凌倒是不怕熱,只是祖制如此,宮眷親貴又不耐熱的居多,所以一聲吩咐下去,內(nèi)務(wù)府早就布置的妥當(dāng)。玄凌亦循例率了后妃親貴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京城,駐蹕太平行宮。
太平行宮本是由前朝景宗的“好山園”改建而來,此處依山傍水,景致極佳。到了我朝,天下太平國富力強,在好山園的舊景上陸續(xù)營建亭臺館閣,歷經(jīng)近百年,終成為規(guī)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后宮隨行的除了皇后之外只帶了六七個素日有寵的嬪妃。曹容華也在其列。華妃失勢,曹容華雖是她的親信倒也未受牽連,多半是因為她平日雖在華妃左右卻性子安靜的緣故。何況昔日那位麗貴嬪最是跋扈急躁的,一靜一動,反而顯得曹容華招人喜歡了。而且玄凌膝下子女不多,除了早夭的之外只有一位皇子和兩位帝姬。而曹容華即是皇二女溫儀帝姬的生母。溫儀帝姬尚不滿周歲,起居飲食雖然有一大堆乳母宮女服侍,可仍是離不了生身母親的悉心照料。
華妃雖然失了玄凌好感,但是位分仍是三妃之首,皇后也安排了她來,只是她在到達(dá)西京之前半步也不下車,刻意避開了和眾人見面的尷尬;端妃在病中更是受不得一點熱,雖然車馬勞頓,但是也隨眾而來,只是獨居一車并不與我們照面。而陵容與淳常在從未得寵,史美人失寵已久,都仍留居宮中不得隨駕。陵容謹(jǐn)小慎微,淳常在年幼懵懂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史美人為了這事慪了好些日子的氣,連我們出宮到底也沒來相送。
成日在宮里與人周旋,乍離了朱紅百尺宮墻,挑起車簾即可見到稼軒農(nóng)桑、陌上輕煙,聞著野花野草的清新,頓覺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悅了不少。
太平行宮依著歌鹿山山勢而建,山中有園,園中有山,夾雜湖泊、密林,宮苑景致取南北最佳的勝景融于一園,風(fēng)致大異于紫奧城中。
住在太平宮中總覺得比宮里無拘無束些,雖然只是后宮還是這后宮,只是挪了個地方而已。但是這次西幸避暑,太后嫌興師動眾的麻煩,又道年老之身靜心禮佛不覺畏熱,便依舊留于宮中。雖然進(jìn)宮已半年有余,但太后非重大節(jié)慶從不出頤寧宮半步,素日請安也只見帝后與皇子皇女,嬪妃非召不得見。所以至今仍未見過太后一面。但是太后昔年英明我曾聽父兄多次提及,所以心中不由對她多了一分敬畏景仰之心。如今不與太后居住一宮,仿佛幼年離了嚴(yán)父去外祖家一樣,多了好些輕松隨意。
玄凌選了清涼寧靜的水綠南薰殿作寢殿。皇后自然住了儀制可以與之比肩的光風(fēng)霽月殿,眉莊喜歡玉潤堂院中一片碧綠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便揀了那里住。我素性最是怕熱,玄凌又舍不得我住的遠(yuǎn),便想把我安置在水綠南薰殿的偏殿,日夜得以相見。只是此舉未免太惹眼,怕又要引來風(fēng)波,少不得婉言推卻了。于是玄凌指了最近的宜芙館給我住,開門便有大片荷花婷婷玉立,涼風(fēng)穿過荷葉自湖上來,愜意宜人。
乍進(jìn)宜芙館,見正間偏殿放置了數(shù)十盆茉莉、素馨、玉蘭等南花,蕊白可愛。每間房中皆放有一座風(fēng)輪。黃規(guī)全打了個千兒滿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素性愛香,為避暑熱又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鮮香花,又放風(fēng)輪納涼取香。”果然風(fēng)輪轉(zhuǎn)動,涼風(fēng)習(xí)習(xí),清芬滿殿。
黃規(guī)全奉承道:“別的小主娘娘那里全沒有。小主如今這恩寵可是宮里頭一份兒的呢!”
玄凌果然細(xì)心周到。心中微微感動,轉(zhuǎn)頭對黃規(guī)全道:“皇上隆恩。你去回話,說我等下親自過去謝恩。”
黃規(guī)全道:“是。皇上等會子怕是要去射獵。小主可歇歇再慢慢過去。”
我微笑道:“這法子倒是巧,皇上真真是費心了。”
黃規(guī)全道:“如今天還不熱,一到了三伏日子,在殿里放上冰窖里起出的冰塊,那才叫一個舒服透心。皇上一早吩咐了咱內(nèi)務(wù)府,只要小主一覺熱馬上就用冰。奴才們哪敢不用心。”
我瞧了他兩眼,方含笑道:“黃公公辛苦,其實這差使隨便差個人來就成了,還勞公公親自跑一趟。去崔順人那里領(lǐng)些銀子吧,就當(dāng)我請公公們喝茶。”
黃規(guī)全慌忙道:“小主這話奴才怎么敢擔(dān)當(dāng)。奴才們能為小主盡心那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斷斷不敢再受小主的賞了。”說著忙打千躬著身子退下去了。
佩兒看著他的身影在一旁道:“華妃一倒,這家伙倒是學(xué)了個乖,如今可是夾著尾巴做人了,生怕哪里不周到。”
流朱輕笑道:“就算華妃不倒,這宮里又有誰敢對我們小姐不周到。”
我看她一眼道:“就顧著說嘴,去折些新鮮荷葉來熬湯要緊。”
歇息了一會兒,重新梳妝勻面,才挾了浣碧慢慢往玄凌寢殿走。過了翻月湖上的練橋、鏡橋、幽風(fēng)橋,穿過蜿蜒曲折,穿花透樹的雕繪長廊,便是長長一條永巷,兩側(cè)古柏夾道,花木繁蔭,遮去大半日光,倒也蔭涼。
只聞得頭頂“唿”一聲利器刺破長空的銳響,仰頭見一支長箭直破云霄而上,箭勢凌厲異常,迅疾沒入棉堆般蓬松的云間。
倏然有陰影遠(yuǎn)遠(yuǎn)從天際飛快直墜而下,本能的往后退開數(shù)步。有重物壓破花樹枝葉砰然墜地,激得塵土飛起,夾雜著羽毛和零落的花葉揚在空氣里,有凜冽的血腥氣直沖入鼻。定睛一看,卻見一箭貫穿兩只海東青的首腦,竟是穿四目而過。那海東青尚未死絕,堅硬如鐵的翅膀撲騰兩下終于不再動了。
心底暗暗叫一聲好!海東青出自遼東,體型雖小卻異常兇猛彪悍,喙如鋼鉤翅如鐵,健俊遠(yuǎn)勝于尋常鳥禽。能一箭射落兩只并貫穿四目,箭法之精準(zhǔn)凌厲實在令人嘆服。
浣碧亦忍不住稱許:“好箭法!”
不遠(yuǎn)處掌聲歡呼雷動。有內(nèi)侍匆匆跑過來揀了那兩只海東青,見我在忙行了禮問安。我不由問道:“是皇上在園子里射獵么?”
內(nèi)侍恭謹(jǐn)答道:“清河王來了,皇上與王爺在射獵呢。”
聞得“清河王”三字,情不自禁想起春日上林苑中與玄凌初見,他便自稱“清河王”,不由得勾動心底溫柔情腸,心情愉悅。我見那箭矢上明黃花紋尾羽,微笑道:“皇上果然好箭法!”
那內(nèi)侍陪笑道:“王爺箭術(shù)精良,皇上也贊不絕口呢!”
我微微一愣,素聞清河王耽于琴棋詩畫,性子土閑云野鶴,不想箭法精準(zhǔn)如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也只是意外而已,與我沒什么相干,隨口問他:“還有別的人在么?”
“曹容華隨侍圣駕。”
我點了點頭道:“快捧了海東青去罷。稟報皇上,說我即刻就到。”
他諾諾點頭而去。我見他去了半晌,理了理鬢發(fā)衣裙對浣碧道:“咱們也過去吧。”
進(jìn)了園中遠(yuǎn)遠(yuǎn)見有侍從簇?fù)硪荒犻L的湖藍(lán)背影消失在郁郁蔥蔥的花樹之后,那背影如春山青松般遠(yuǎn)逸,有股說不出的閑逸之態(tài)。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有內(nèi)侍迎了上來道:“皇上在水綠南薰殿等候小主。”說罷引了我過去。
水綠南薰殿建于太液池西畔,臨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簾密密低垂,殿中極是清涼寧靜。才進(jìn)殿,便聞得清冽的湖水氣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撲面而來。果見玄凌與曹容華對坐著品茗,玄凌見我來了,含笑道:“你來了。”
依禮見過,微笑道:“皇上好興致。從何處覓得這樣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還不是老六,費了極大的功夫才尋了這半斤‘雪頂含翠’來,真真是好茶。你也來品一杯。”
“雪頂含翠”生長于極北苦寒之地的險峻山峰,極難采摘,世間所有不過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養(yǎng),茶味清新冷洌,極是難得,輕易連皇室貴胄也難以嘗到。
“王爺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聽聞皇上適才與王爺射獵得了極好的彩頭,怎的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故意與玄凌玩笑:“準(zhǔn)是王爺聽說臣妾貌若無鹽,怕受驚嚇?biāo)远汩_了。”
玄凌被我慪得直笑,指著我對曹容華道:“琴默你聽聽,她若自比無鹽,朕這后宮諸人豈非盡成了東施丑婦一流。”
曹容華眼波將流,盈盈淺笑,手中只慢慢剝著一顆葡萄,對我道:“王爺適才還在,只因越州新進(jìn)貢了一批琺瑯瓷器來,王爺急著觀賞去了。”說罷舉手遞了剝了皮的葡萄送到玄凌嘴邊,“婉儀妹妹美貌動人,不過謙虛罷了。皇上聽她玩笑呢。”
玄凌張嘴咽了,皺著眉笑:“不錯不錯。果然孔夫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我舉了團(tuán)扇障面,假意惱怒道:“這話臣妾可聽的明白,皇上把臣妾比做小人呢。臣妾可不依。”說罷一拂袖道:“皇上不喜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了。”
玄凌起身拉住我,道:“說那么些話也不嫌口干,來,嘗嘗這‘雪頂含翠’,算朕向你賠不是可好。”
我這才旋身轉(zhuǎn)嗔為喜,“皇上真會借花獻(xiàn)佛,拿了六王的東西做人情。”
玄凌道:“人情也罷了,你喜歡才好。”這才坐下三人一起品茶。
曹容華聽我與玄凌戲語,只靜靜微笑不語,秋波盈盈,別有一番清麗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俗話說千金買一笑,皇上對婉儀妹妹此舉也算抵得過了。”
我臉上微辣,亦笑:“叫容華姐姐取笑。”
曹容華取盞飲了一口茶:“清香入口,神清氣爽,六王果然有心。”說著用團(tuán)扇半掩了面道:“臣妾聽說皇上當(dāng)日初遇婉儀妹妹,為怕妹妹生疏,便借六王之名與妹妹品簫談心,才成就今日姻緣,當(dāng)真是一段千古佳話呢。”
聽得曹容華說及當(dāng)日與玄凌初遇情景,心頭一甜,紅暈便如流霞泛上雙頰。玄凌正與我相對而坐,相視俱是無聲一笑。
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當(dāng)日我與玄凌相遇之事雖然宮中之人多有耳聞,可玄凌借清河之名這樣的細(xì)微秘事她又如何得知。記憶中我也似乎并未與人提起。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忽地一沉。
正思量間,曹容華又道:“如此說來,六王還是皇上與婉儀妹妹的媒人呢,應(yīng)該好好一謝。何況這位大媒俊朗倜儻,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對他傾心不已,日夜得求親近呢。想必妹妹在閨中也曾聽聞過咱們六王的盛名吧?”
玄凌聞言目光微微一閃,轉(zhuǎn)瞬又恢復(fù)平日望著我的殷殷神色。雖然只那么一瞬,我的心突地一跳,頓覺不妙,忙鎮(zhèn)定心神道:“妹妹入宮前久居深閨,進(jìn)宮不久又臥病不出,不曾得聞王爺大名真是孤陋寡聞,曹姐姐見笑了。”說罷輕搖團(tuán)扇,啟齒燦然笑道:“皇上文采風(fēng)流,又體貼我們姐妹心思怕我們拘束,不知當(dāng)日是不是也做此舉親近姐姐芳澤呢?”
雖與曹容華應(yīng)對周旋,暗中卻時時留意著玄凌的神色。玄凌倒是如常的樣子,并不見任何異樣。我已竭力撇清,只盼望玄凌不要在意她曹琴默的挑撥。如果他當(dāng)真疑心,心中微微發(fā)涼。不,以他素日待我之情,他不會這樣疑我。
曹容華只安靜微笑,如無聲棲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靜默平和之中暗藏著這樣凌厲的機鋒,激起波瀾重迭。她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辭道:“這時辰只怕溫儀快要餓了,臣妾先回去瞧瞧。”
玄凌頷首道:“也好。溫儀最近總是哭鬧,江太醫(yī)常為你把平安脈,也讓他看看溫儀這樣哭鬧是什么緣故。”
“是。臣妾讓江太醫(yī)看過再來回稟皇上。”說罷從容淺笑退了下去。
殿中只余了我和玄凌,浣碧與其余宮人候立在殿外。空氣中有膠凝的冷涼,茶葉的清香也如被膠合了一般失了輕靈之氣,只覺得黏黏的沉溺。遠(yuǎn)遠(yuǎn)樹梢上蟬一聲迭一聲的枯啞的嘶鳴,攪的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煩。
玄凌的嘴角凝著淺薄的笑意,命人取了一把琴出來:“這把琴是昔日先皇舒貴妃的愛物,先皇幾經(jīng)波折才為她求來的。你來之前朕本想聽人彈一曲,可惜琴默人如其名,在琴藝上甚是生疏。”
我道:“臣妾著人去請惠嬪姐姐過來吧。”
“惠嬪音律曲調(diào)的精通嫻熟皆在你之上,可是曲中情致卻不如你。如此良琴缺了情致就索然無味了,還是你來彈奏一曲吧。”
我道:“那么臣妾為皇上彈奏一曲吧。”
玄凌望著我道:“好。碧波清風(fēng),品茶聽琴,坐觀美人,果然是人生樂事。就彈那半闋《山之高》罷。”
我依言輕撫琴弦。果然是上好的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盤之中。只是此時此地我心有旁騖,心思沒有全付與此琴,真是辜負(fù)了。
一曲終了,皇帝撫掌道:“果然彈的精妙。”皇帝炯炯的逼視著我的眼睛,過了片刻,才揚起淡淡一抹笑,道:“嬛嬛對朕的情意朕完全明了。只是不知道嬛嬛是何時對朕有情的?”
心頭猛然一緊,他果然如此問了。他終于還是問了。容不得我多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從容不迫的跪下道:“嬛嬛喜歡的是站在嬛嬛面前的這個人,無關(guān)名分與稱呼。”
皇帝并不叫我起來,只不疾不徐的說:“怎么說?”
“皇上借清河王之名與臣妾品簫賞花,嬛嬛雖感慕皇上才華,但一心以為您是王爺,所以處處謹(jǐn)慎,并不敢越了規(guī)矩多加親近。皇上表明身份之后對嬛嬛多加照拂,寵愛有加。皇上對嬛嬛并非只是對其他妃嬪一般相待,嬛嬛對皇上亦不只是君臣之禮,更有夫妻之情。”說到這里,我抬頭看了一眼玄凌,見他的神色頗有觸動,稍稍放心。
我繼續(xù)說:“若要非追究嬛嬛是何時對皇上的有情的,嬛嬛對皇上動心是在皇上幫我解余更衣之困之時。嬛嬛一向不愛與人有是非,當(dāng)日余氏莽撞,嬛嬛當(dāng)真是手足無措。皇上出言相救不啻于解困,更是維護(hù)嬛嬛為人的尊嚴(yán)。雖然這于您只是舉手之勞,可在嬛嬛心目中皇上是救人于危困的君子。”
玄凌眼中動容之情大增,唇邊的笑意也漸漸濃了,溫柔伸手扶我道:“朕也不過是隨口問一句罷了。”
我執(zhí)意不肯起來,“請皇上容嬛嬛說完。”身軀伏地道:“嬛嬛死罪,說句犯上僭越的話,嬛嬛心中敬重您是君,但更把您視作嬛嬛的夫君來愛重。”說到后面幾句,我已是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玄凌心疼的把我摟在懷里,憐惜道:“朕何嘗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朕愛重你勝過所有的嬪妃。今日之事確是朕多疑了,嬛嬛,你不要怪朕。”
我靠在他的胸前,輕聲漫出兩字“四郎。”
他把我抱的更緊,“嬛嬛,你剛才口口聲聲喚‘皇上’陳情,朕感動之余不免難過,一向無人之處你都喚我‘四郎’。嬛嬛,是朕不好,讓你難過了。”眼淚一點點沾濕了他龍袍上猙獰鮮活的金線龍紋。夏日天氣暑熱,我又被玄凌緊緊擁在懷里,心卻似秋末暴露于風(fēng)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著涼意。
離開了水綠南薰殿時已是次日上午。雖是西幸,早朝卻不可廢,玄凌依舊前去視朝,囑咐我睡醒了再起。
浣碧跟著我回到宮中,見我愀然不樂,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別傷心了。皇上還是很愛重您的。”
嘴角的弧度浮起一個幽涼的冷笑,“皇上真的是愛重我么?若是真愛重我怎會聽信曹琴默的讒言這般疑我。”浣碧默然,我道:“你可知道,我昨日如同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消除皇上疑心,保住這條性命。”
浣碧大驚,立刻跪下道:“小姐何苦如此說?”
我伸手拉她起來,黯然道:“剛才我的話若答的稍有偏頗不慎,便是死路一條。你以為皇上只是隨口與我說起昔日溫柔?大錯特錯。他是試探我當(dāng)初動心的是以清河王為名的皇上還是九五至尊的皇上。若我答了是當(dāng)初與我閑談品簫的皇上,那么我便是以天子宮嬪之身與其他男子接近,是十惡不赦的淫罪。”
浣碧忍不住疑惑道:“可是是皇上先出言隱瞞的呀?”
“那又如何?他是皇帝,是不會有錯的。正因為我不知他是皇帝,那么他在我心目中只是一個其他男子,而我對他動心就是死罪。”
浣碧張口結(jié)舌:“那么您又怎的不能對表明了身份的皇上動心?”
“他是皇帝,我可以敬,可以怕,但是不能愛。因為他是君我是臣,這是永遠(yuǎn)不能逾越的。我若說我是對表明了身份皇帝的動心,那么他便會以為是屈服于他的身份而非本人,這對一個男子而言是一種屈辱。而且他會認(rèn)為我對他只是曲意承歡,媚態(tài)相迎,和其他嬪妃一樣待他,根本沒有一絲真情。這樣的話,我面臨的將是失寵的危機。”
我一席話說完,浣碧額上已經(jīng)冷汗淋漓。
我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寵與不寵,生與死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浣碧說不出話來,半日方勸道:“皇上也是男子,難免會吃醋。清河王又是那樣的人物。皇上有此一問也是在意小姐的緣故啊。”
“也許吧。”我怔怔地拈了一朵玉蘭在指間摩挲,芳香的汁液粘在手心,花瓣卻是柔弱不堪的零落了。
槿汐在宮中多年,經(jīng)歷的事多,為人又沉著。趁著晚間卸妝,無旁人在側(cè),便把稅率南薰殿中的事細(xì)細(xì)說給了她聽。
槿汐沉思片刻,微微倒吸一口涼氣道:“小主是疑心有人把小主與皇上的私事告訴了曹容華。”
我點點頭,“我也只是這么想著,并無什么證據(jù)。”
槿汐輕聲道:“這些事只有小主最親近的人才得知,奴婢也是今日才聽小主說起。當(dāng)日得以親見的只有流朱姑娘而已。可是流朱姑娘是小主的陪嫁……”
我蹙眉沉思道:“我知道。她的跟在和我恁多年,我是信得過的。絕不會與曹氏牽連一起來出賣我。”
“是。”槿汐略作思忖答道:“奴婢是想,流朱姑娘一向爽直,不知是否曾向旁人無心提起,以至口耳相傳到了曹容華的耳朵里。畢竟宮里人多口雜。”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解釋。無奈道:“幸好皇上信了我,否則眾口鑠金真是無形利刃啊。”
槿汐點頭道:“的確如此。別的都不要緊,只要皇上心里信的是小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