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驟然生了這樣的變故,如懿也無心留她在這是非之所,便讓容珮好好送了出去。這樣紛亂著,到了午後,宮中的嬪妃們也陸陸續(xù)續(xù)來探望,忻妃與純貴妃固然是半信半疑,然而餘者,更多是帶了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想要窺探這昔日好姐妹之間所生的嫌隙。
如懿倒也不回絕,來了便讓坐下,也不與她們多交談,只是靜靜地坐在暖閣裡,捧了一卷詩詞閒賞。如此,那些聒噪不休的脣舌也安靜了下來,略坐一坐,她們便收起了隱秘而好奇的慾望,無趣地告退出去。
面上的若無其事並不能掩去心底的波瀾橫生。容珮一壁收拾著嬪妃們離去後留下的茶盞,一壁鄙夷道:“憑著這點(diǎn)兒微末道行就想到娘娘面前調(diào)三窩四,恨不得看娘娘和愉妃小主立時反目了她們才得意呢。什麼人哪!娘娘受委屈這些日子她們避著翊坤宮像避著瘟疫似的,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上趕著來看熱鬧了。”她啐了一口,又奇道,“今兒來了這幾撥兒人,倒不見令妃過來瞧熱鬧?”
微微發(fā)黃的書頁有草木清新的質(zhì)感,觸手時微微有些毛躁,想是翻閱得久了,也不復(fù)如昔光滑。而自己此刻的心情,何嘗也不是如此?像被一雙手隨意撩撥,由著心思翻來覆去,不能安寧。如懿撂下書卷,漫聲道:“令妃懷著第一胎,自然格外貴重,輕易不肯走動。”她揉一揉額頭,“對了,三寶打聽得如何了?”
容珮有些愧色:“御前的嘴都嚴(yán)實(shí)得很,三寶什麼都打聽不到。好容易見著了凌大人,凌大人也不知是何緣故,這事便一下抖了出來。”
如懿沉吟片刻:“那永琪呢?人在哪裡?”
容珮道:“聽三寶說五阿哥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裡,什麼動靜也沒有。”她想了想道,“娘娘,您覺著五阿哥是不是太沉得住氣了,自己額娘都被禁足了……”
如懿垂首思量片刻,不覺唏噓:“若論心志,皇上這些阿哥里,永琪絕對是翹楚。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求皇上也無濟(jì)於事,反而牽扯了自己進(jìn)去,還不如先靜下來瞧瞧境況,以不變應(yīng)萬變。”
京城的晚春風(fēng)沙頗大,今年尤甚,但凡晴好些的日子,總有些灰濛濛的影子,遮得明山秀水失了光彩,人亦混混沌沌,活在霾影裡。偶爾沒有風(fēng)沙礫礫的日子,便也是細(xì)雨蕭瑟。春雨是細(xì)針,細(xì)如牛毫,卻扎進(jìn)肉裡般疼。疼,卻看不見影子。
細(xì)密的雨絲是淺淺的墨色,將白日描摹得如黃昏的月色一般,暗沉沉的。分明是開到荼花事了的時節(jié),聽著冷雨無聲,倒像是更添了一層秋日裡的涼意。那雨幕輕綿如同薄軟的白紗,被風(fēng)吹得綿綿渺渺,在紫禁城內(nèi)外幽幽地遊蕩,所到之處,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將遠(yuǎn)山近水籠得淡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只是蒼茫雨色。
慎刑司日日傳來的消息卻一日壞於一日,不外是今日是誰招了,明日又是誰有了新的旁證,逼得海蘭的境況愈加窘迫。終於到了前日午後,皇帝便下了旨,將海蘭挪去了慎刑司,只說是“從旁協(xié)問”。
這話聽得輕巧,裡頭的分量卻是人人都掂得出來的。堂堂妃位,皇子生母,進(jìn)了慎刑司,不死也得脫層皮。何況那樣下作的地方,踏進(jìn)一步便是腌臢了自己,更是逃不得謀害皇嗣的罪名了。
永琪自母妃出事,一直便守在自己書齋中,不聞不問,恍若不知。到了如此地步,終於也急了,拋下了書卷便來求如懿。奈何如懿只是宮門深閉,由著他每日晨起便跪在翊坤宮外哀求。
容珮捧著內(nèi)務(wù)府新送來的夏季衣裳,行了個禮道:“皇后娘娘,五阿哥又跪在外頭了呢。真是……”如懿頭也不擡,只道:“這些經(jīng)幡繡好了,你便送去寶華殿請大師於初一十五之日懸掛殿上,誦經(jīng)祈福。”
容珮一句話噎在了喉頭,只得將衣裳整理好,嘟囔著道:“這一季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衣裳雖然不遲,但針腳比起來竟不如令妃宮裡。”又道,“今日令妃的額娘魏夫人進(jìn)宮了。真是好大的排場,前簇後擁的,來宮裡擺什麼譜兒呢。忻妃和舒妃臨盆的時候,孃家人也不這樣啊。”
如懿短短一句:“要生孩子了,這是喜事!”
“十三阿哥才走,令妃不顧著皇后娘娘傷心,也不顧尊卑上下麼?這麼點(diǎn)眼!”
“有喜事來衝傷心事,都是好的!”
容珮正要說話,忽然定住了,側(cè)耳聽著外頭,失色道:“這是五阿哥在磕頭呢。他倒是什麼也不說,可這磕頭就是什麼都說了。五阿哥是在求皇后娘娘保全愉妃小主呢,可如今這情勢,他開不了這個口。”
“開不了就別開。他就該安分待在書房裡,別把自己扯進(jìn)去。”
“不怪五阿哥,親額娘出了這個事兒,他年紀(jì)小,是受不住。”她小心翼翼看著如懿,“皇后娘娘撒手不管,可也是信了慎刑司的證供。也是,一日一份證詞,衆(zhòng)口一說,奴婢本來不信的,也生了疑影兒。皇后娘娘,您……”
“本宮?本宮信與不信有什麼要緊?全在皇上!”
任憑外頭流言四起,蜚語擾耳,她只安靜地守在窗下,挑了金色並玄色絲線,慢慢繡著“卍”字不到頭的經(jīng)幡。那是上好的雪色密緞,一針針攏著緊而密的金線,光線透過薄薄的淺銀霞影紗照進(jìn)來,映在那一紋一紋的花色上,一絲一絲漾起金色的芒,看得久了,灼得人的眼睛也發(fā)酸了。
日子這麼煎熬著,外頭鬧騰如沸,她便是沉在水底的靜石,任著水波在身邊蜿蜒潺湲,她自巋然無聲。倒是人卻越發(fā)見瘦了,一襲九霞縐長衣是去年江寧織造進(jìn)貢的,淡淡的雨後煙霞顏色,春日裡穿著略顯輕軟,如今更顯得大了,虛虛地籠在身上,便又搭了一件木蘭青素色錦緞外裳,只在袖口和衣襟上碧色夾銀線繡了幾枝曼陀羅花,暗香疏影,倒也合她此時的心境。
容珮看她這般冷淡,全然事不關(guān)己似的,也不知該如何說起了。容珮聽著外頭的叩求聲,滿目焦灼:“五阿哥孝心,聽著怪可憐的。皇后娘娘,這個事,怕只有您能求一求情。好歹,別讓她們苦著愉妃小主。”
如懿瞥她一眼,冷冷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也覺著這事不幹愉妃的事了?原本皇上只是禁足了她,如今人都要帶進(jìn)慎刑司去了,你叫本宮還有什麼顏面求情,豈不怕對不住本宮枉死的孩兒?”
容珮?biāo)刂蹛塾犁鞑贿d於親子,從未見過她如此冷硬麪孔,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只得道:“奴婢不敢。”
“不敢,便安分守己吧。多
少官非,便從那不肯安分上來的。”
二人正說話,卻聽外頭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守在外頭的小宮女蕓枝喜不自勝地進(jìn)來,歡喜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啓稟皇后娘娘,皇上、皇上過來了呢。娘娘趕緊預(yù)備著接駕吧。”
容珮一怔,忽然啐了一口,呵斥道:“皇上來看皇后娘娘,這不是極尋常的事麼?瞧你這眼皮子淺的樣子,叫外人看見了,還真當(dāng)娘娘受盡了冷落,皇上來一次都高興成這樣。別人怎麼議論那也是別人的事,自個兒先沒了一點(diǎn)兒骨氣,才叫人笑話呢!”
蕓枝被劈頭蓋臉地說了一通,也自知失了分寸,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忙賠笑道:“姑姑教訓(xùn)得是。奴婢們也是爲(wèi)娘娘高興,一時歡喜過頭了。奴婢立刻出去吩咐,叫好生迎駕便是。”
容珮這才讚許地看她一眼,又恭恭敬敬對如懿道:“皇上來了,奴婢伺候娘娘更衣接駕吧。”
如懿微微沉吟,見身上衣衫著實(shí)太寒素了,便換了一襲淺杏色澹澹薄羅衣衫,纔出來,便見皇帝已經(jīng)進(jìn)了正殿。數(shù)月裡寥寥幾次的相見,都是在不得不以帝后身份一起出席的場合。彼此隔著重重的距離,維持著應(yīng)有的禮儀,她的眼角能瞥見的,不過是明黃色的一團(tuán)朦朧的光暈。此刻驟然間皇帝再度出現(xiàn)在眼前,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她只覺得陌生,一股在春暖時節(jié)亦不能泯去的冰涼的陌生。
皇帝倒是極客氣,對著她的笑容也格外親切,只是那親切和客氣都是畫在天頂壁畫上的油彩花朵,再美,再嫣,也是不鮮活的,死氣沉沉地懸在半空裡,端然嫵媚著。
如懿依足了禮儀見過皇帝,皇帝親自扶了她起來,小心翼翼地關(guān)切著:“皇后可還好麼?”
同牀共枕那麼多年,一併生活在這偌大的紫禁城中,從養(yǎng)心殿到翊坤宮並不算遙遠(yuǎn),可是到頭來,卻是他來問一句:“可還好麼?”
若是有心,他想知曉關(guān)於她的一切,是何等簡單之事,卻原來,這麼簡單,也要問一問。鼻尖的酸楚隨著她遊蕩的思緒蔓延無盡,她只得繃著笑臉按著規(guī)矩給出不出錯的答案:“皇上關(guān)懷,臣妾心領(lǐng)了。臣妾一切安好。”
皇帝穿著一身天青色江綢長袍,因是日常的衣衫,倒也不見任何花俏,只用略深一色的松青色絲線繡了最尋常不過的團(tuán)福花樣,最是簡淨(jìng)不過。可細(xì)細(xì)留意,卻隱約倒映著簾外黃昏時分的日影春光,愈加顯得他身量頎頎。
皇帝遲疑著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那分明是帶了幾許溫情的意味。在他指尖即將觸上肌膚的一刻,如懿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側(cè)了側(cè)臉,彷彿他的指尖帶著幾許灼人的溫度。
皇帝便有些尷尬,恰好容珮端了茶來,見兩人都是默默坐著,便機(jī)警道:“昨兒半夜裡皇后娘娘便有幾聲咳嗽,想是時氣不大好的緣故,所以奴婢給娘娘備的茶也是下火的金線菊茶。”她端過一盞甜湯放在皇帝跟前,恭謹(jǐn)?shù)溃耙恢倍颊f御膳房也學(xué)了咱們翊坤宮的暗香湯去,奴婢私心想著,御膳房別的都好,可論這一盞暗香湯,想來是比不過翊坤宮的。”她悄悄看一眼皇帝,“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一點(diǎn)兒慧心。且如今春燥,喝這個也是潤肺生津的。只皇上別怪奴婢準(zhǔn)備得不合時宜便好。”
容珮說著便要告罪,皇帝往素瓷湯盞輕輕一嗅,慨嘆道:“果然清甜馥郁,便是御膳房也比不上的。”他抿了一口,看了眼容珮,道,“既是心意,又哪來什麼不合時宜。你這丫頭一向快人快語,如今怎麼也瞻前顧後起來了?”
“奴婢能不瞻前顧後麼?”容珮輕嘆一聲,彷彿一言難盡似的,便垂手退了下去。因著這一聲嘆息,連著整個翊坤宮都蘊(yùn)著滿滿的委屈似的。皇帝看著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才道:“朕原以爲(wèi)是你苛待了田氏才惹出後來種種事端,那麼固然田氏該死,朕心裡卻總也有道過不去的坎兒,所以哪怕記掛著你,總邁不出那一步來看看你。”他的嗓音沙沙的,像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響,又好似春夜裡的細(xì)雨敲打著竹枝的聲音一般,“可若朕與你的孩子是被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假借田氏之手暗算,那麼如懿……朕不只是委屈了你,更是委屈了自己。委屈著自己不來看你,不來和你說說話,不來和你一起惦記咱們的孩子。”
他的語氣那樣傷感,渾然是一個經(jīng)歷著喪子之痛後的父親。可是如懿明白,他的傷感也不會多久的,很快就會有新的孩子落地,粉白的小臉,紅潤的脣,呱呱地哭泣或是笑著。那時,便有了更多新生的喜悅。
檐下昏黃的日影,靜靜西移無聲。庭院中有無數(shù)海棠齊齊綻放,香氣隨光影氤氳繚繞,沁人心脾。花枝的影子透過輕薄如煙的霞影絳羅窗紗映在螺鈿案幾上,斜陽穿過花瓣的間隙落下來,彷彿在二人間落下了一道無形的高牆。
若在青蔥年少時,聽到他這樣的話,一定會感動落淚吧?然而此刻,如懿還是落淚了。不爲(wèi)別的,只爲(wèi)她的思子之情。她悄然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滑落的淚水,問道:“皇上所說的親近之人,是指愉妃麼?臣妾很想知道箇中原委。”
皇帝蹙了蹙眉,道:“朕一早得到刑部的上疏,說田氏之子田俊於前日突然橫死家中,是被人用刀刃所殺。找到他的屍身時,在他身邊發(fā)現(xiàn)一枚女子所用的金絲鐲,像是打鬥時落下的。因田俊身份特殊,他母親田氏牽涉宮中之事,當(dāng)?shù)毓俑疇?wèi)求慎重,便上報了刑部。刑部派人去看時發(fā)覺這金絲鐲像是內(nèi)務(wù)府的手工,便不敢怠慢,忙找了內(nèi)務(wù)府的記檔,才發(fā)現(xiàn)那是愉妃的東西。而殺人者也很快被找到,正是愉妃的遠(yuǎn)房侄子扎齊。扎齊一用刑便招了,說是愉妃如何指使他殺了田俊滅口,又說愉妃曾指使他讓田俊下獄,以此要挾田氏在宮中殘殺皇后幼子,便是咱們的永璟。”
那一字一句的驚心動魄,難以從字裡行間去尋出它的疏漏。如懿仔細(xì)傾聽,忽然問:“殺了田俊滅口?爲(wèi)何從前不殺,要到此時才殺?”
皇帝靜默片刻,凝視著如懿道:“那便要問皇后了。皇后可曾讓朕跟前的凌雲(yún)徹出宮查訪此事?”
他的目光裡有難掩的疑慮,如懿一怔,便也坦然:“是。臣妾生怕田氏之事背後有人指使,更不欲打草驚蛇,想起皇上每每提及凌侍衛(wèi)幹練,所以曾託他出宮方便時探知一二。”
皇帝這纔有些釋然,頷首道:“據(jù)扎齊所言,他按照愉妃的吩咐,一直暗中留意田俊的行跡。凌雲(yún)徹與田俊接觸之事,他也眼見過一二,便向?qū)m裡
傳遞過消息,得了愉妃的叮囑,才動了殺機(jī)的。誰知事出慌亂,便把愉妃賞賜的一個金絲鐲落下了。而朕也命人細(xì)細(xì)搜過田俊家中,他在與他姐姐的家書中,甚是憤憤不平,道自己與田氏都是爲(wèi)愉妃所害。朕來翊坤宮前,又問了凌雲(yún)徹,果然無二。只是凌雲(yún)徹說,他查得這些後一直未能深信,所以並未來得及將此事稟報於你。”
如懿目光一凜,當(dāng)即道:“是。凌侍衛(wèi)一向謹(jǐn)慎,若不得萬全並不會告知臣妾。今日臣妾聽皇上所言,即便扎齊所說的這些還對付得過去,那麼愉妃又爲(wèi)何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帝頭痛不已,扶著額頭唏噓道:“如懿,朕的兒子中,永琪的確算是出類拔萃,哪怕朕不寵愛愉妃,也不得不偏疼永琪。可是如懿,難道就因爲(wèi)朕偏疼了永琪,才讓愉妃有覬覦之心,想要除掉朕的嫡子來給永琪鋪路麼?看了這些證詞,朕也會疑惑,愉妃雖然不得寵,但的確溫柔靜默,安分守己,也從不爭寵。可就是因爲(wèi)她從不爭寵,朕纔想,她心裡要的到底是什麼?不是榮華,不是富貴,還是朕看不透她,她真正要的,是太子之位。”
有風(fēng)吹過,庭前落花飛墜,碎紅片片,落地綿綿無聲。在紅牆圍成的侷促的四方天地裡,孩子是她的骨血相依,海蘭是她的並肩扶持,而皇帝,是她曾經(jīng)愛過的枕邊人。這些都是她極不願意失去的人,若是可以,可以再多得到些,她也想得到家族的榮光,夫君的愛憐,還有穩(wěn)如磐石的皇后的地位。
有一瞬間,連如懿自己也有了動搖。人情的涼薄反覆,她並非沒有看過,甚至很多時候,她已經(jīng)習(xí)以爲(wèi)常。做人,如何會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私心呢?只是她的孩子只剩了永琪和永璂,她的夫君能給予的愛護(hù)實(shí)在微薄得可憐。若連海蘭都一直在暗處虎視眈眈……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zhàn),若真是如此,那往後的漫長歲月,她還有什麼可以信賴?
如懿靜靜地坐在那裡,只覺得指尖微微發(fā)顫,良久,她終於擡起臉,望著皇帝道:“這件事說誰臣妾都會信,但若說是海蘭,臣妾至死不信。因爲(wèi)臣妾若是連海蘭都不信,這宮裡便再沒有一個可信之人了。”
皇帝的脣角銜著一絲苦澀:“是麼?如懿,曾經(jīng)朕年少時,也很相信身邊的人。相信皇阿瑪真心疼愛朕,只是忙於政務(wù)無暇顧及朕;相信朕身爲(wèi)皇子,永遠(yuǎn)不會有人輕視朕。朕曾經(jīng)相信的也有很多,但到後來,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如懿的神色異常平靜,宛如日光下一掬靜水,沒有一絲波紋:“刑部做事縝密,又人證物證俱在,臣妾也會動了疑心。只是臣妾更疑心的是此事太過湊巧。田氏母子已經(jīng)死無對證,扎齊的確是海蘭的遠(yuǎn)房侄子,可也未必就真的忠於海蘭。若是真正忠心,咬死了不說也罷了,他倒是一用刑就招了,還招得一乾二淨(jìng)。這樣的人,一點(diǎn)點(diǎn)刑罰可以吐口,那就有的是辦法讓他說出違心的話。”
皇帝沉吟著道:“你便這樣相信愉妃?”
如懿鬱郁頷首,卻有著無比的鄭重:“海蘭在臣妾身邊多年,若說要害臣妾的孩子,她比誰都有機(jī)會。當(dāng)時十三阿哥尚在腹中,未知男女,哪怕有欽天監(jiān)的話,到底也是未知之?dāng)?shù)。若是她忌憚臣妾的嫡子,永璂豈不是更現(xiàn)成,何必要單單對永璟先下手?臣妾身爲(wèi)人母,若沒有確實(shí)的答案,臣妾自己也不能相信!”她鄭重下跪,“皇上,這件事已然牽涉太多人,既然已經(jīng)到了如此地步,但求可以徹查,不要使一人含冤了。”
伶仃的嘆息如黃昏時瀰漫的煙色,皇帝沉聲道:“這件事,朕必定給咱們的孩子一個交代。”他靠近一些,握住她的手道,“到用晚膳的時候了,朕今日留在翊坤宮陪你用膳,可好?”
他的掌心有些潮溼,像有霧的天氣,黏膩,溼漉,讓人有窒悶的觸感。如懿強(qiáng)抑著這種陌生而不悅的觸感,盡力笑得和婉得體:“臣妾今日見到純貴妃,聽她說起永瑢十分思念皇上,皇上若得空兒,不如去看看永瑢。小兒孺慕之思,臣妾身爲(wèi)人母,看著也於心不忍。”她頓一頓,“再者六公主離世後,忻妃一直很想再有一個孩子,皇上若得空兒……”
皇帝面容上的笑意彷彿窗外的天光,越來越暗,最後凝成一縷虛浮的笑色:“皇后垂愛六宮,果然賢德,那朕便去看看忻妃吧。”他說罷便起身,再未有任何停留,身影如雲(yún)飄去。唯有天青色袍角一旋,劃過黃楊足榻上鋪著的黃地藍(lán)花錦氈,牽動空氣中一卷捲旋渦般的隔膜。
如懿屈膝依禮相送,口中道:“恭送皇上。”
她一直屈膝保持著恭敬婉順的姿態(tài),懶得動彈。直到容珮匆匆趕進(jìn),心疼又不安地扶著她坐下,道:“娘娘這是何苦?皇上願意留下來陪娘娘用膳,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您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一向最愛惜顏面。您這樣拒人於千里,豈不也傷了皇上?”
容珮絮絮間盡是關(guān)切心意,如懿倦乏無比,道:“皇上留下的確不是壞事,可於本宮而言,是太累的事。不止人累,心也累。若彼此間終有隔閡,心懷怨懟,何苦虛與委蛇,假笑迎人。若真這樣勉強(qiáng),以皇上的心性,到頭來,只怕更傷了顏面。”
容珮半跪在如懿身邊,替她撫平衣上的摺痕:“爲(wèi)了十三阿哥的死,皇上與娘娘便隔膜至此嗎?有時候夫妻間,不過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事,馬馬虎虎也就過了。”
憂色如夜霧無聲無息地籠上如懿的面頰,她慨嘆道:“只是永璟離世後,本宮才發(fā)覺,縱然有骨肉情深,有夫婦之義,在皇上心裡,也終究在意虛無縹緲的天象之言。”
容珮猶疑著道:“皇家歷來重視欽天監(jiān)之言,也怪不得皇上。而且那時候十三阿哥剛離世,皇上心裡不好受,又聽了田氏的誣陷之詞,難免心裡過不去,才疏遠(yuǎn)了娘娘。”她嘆口氣,無可奈何道,“可皇上就是皇上,除了娘娘讓步,難道還有別的法子麼?”
如懿怔了半晌,恍惚道:“這樣的天家夫婦,還不如民間貧寒之家,做對尋常夫妻來得容易。”
容珮嚇了一大跳,趕緊捂住如懿的嘴,失色道:“娘娘說什麼呢!這話若被人聽見,可輕可重。何況貧賤夫妻就好麼?奴婢只要一想起自己的額娘……唉,咱們女人就是這麼個命!”
如懿自知失言,忙掩飾著道:“本宮也是一時失言。”
她望著窗外,天色暗沉下來,宮人們在庭院裡忙著掌起影羅牛角宮燈。那紅色的燈火一盞一盞次第亮起來,虛弱地照亮茫遠(yuǎn)的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