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斜,陸康強拖著疲軟的身軀回到帳中。陸儁的遺骸已經被麾下衆將搶了回來,就放在大帳裡。
陸康緩緩的走到痛哭的陸遜、陸績二人身旁,俯下腰身,樹皮模樣的大手顫抖的撫摸著陸儁的臉頰,輕輕闔上那雙閉不上的眼睛,一滴淚花從臉頰上劃下落在陸儁的臉上,激起難以言狀的悲傷。
“家主,郎君已然遠去,還請家主不要太過難過,否則豈不是讓郎君在九幽之下也合不上眼?”家將陸林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將陸康扶至案椅前坐下。
陸遜接過一旁兵士手中的溼帕替陸儁淨了淨臉面,忍著悲痛將陸績拉了起來,啪的一聲跪在陸康身前:“伯父爲國捐軀死得其所,叔祖父還請不要太過悲傷,我廬江的萬餘健兒還在看著您。
不過,伯父之仇不同戴天,我陸遜身爲陸氏兒郎,豈能坐視伯父身亡城下而不管。還請叔祖父給從孫三千兵馬,從孫定然斬下那奸賊之頭爲伯父報仇!”
“遜兒,你今年多少歲了?”
“稟叔祖父,從孫兒已有十三歲了?!?
陸康暫時止住悲哀,擡起頭來看著眼前那張稚嫩的面容,搖了搖頭:“你伯父的仇自有叔祖父去理會,你和你小叔都還太小,你們應當抓緊時間好好讀書,我陸氏一門的未來是否可期,盡在你二人的手中!”
“叔祖父,從孫已經不小了。甘羅十二歲孤身出使趙國,憑藉奇思妙計,使秦國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十幾座城池。從孫不敢自比甘羅,卻也比甘羅年長一歲,麾下若是能有三千精銳,怎麼就不能替伯父報仇雪恨?”陸遜心中頗爲不服氣。
陸康依舊搖頭:“昔日甘羅出使趙國,憑藉的只是審時度勢和肚子中的良謀,而要行軍打仗攻下蘄春,不止需要滿腹的籌劃不畏生死的英勇,還需要有對雙方將士寡衆、士氣和戰局的精準把控。你說你可以領兵破敵,那麼叔祖父問你,處軍之要爲何?”
陸遜從容答道:“但凡軍隊行軍作戰和觀察判斷敵情,都應注意:絕山依谷通過山地之時,需靠近有水源和草木的谷地,而駐紮時,則要選擇‘生地’,居高臨下戰無不勝;
橫渡江河,則需要遠離江河。敵軍若是發動攻擊,則切勿於江河中迎擊,而是應當半渡而擊。同樣的,駐紮之時仍需居高向陽避免深處下游低凹窪地,以免敵人用水淹之計。
大軍行經途中若遇見鹽鹼沼澤地,那麼就需要速離開,切不可久留。若是不慎與強敵對陣鹽鹼沼澤地中,應當快速佔領有水草而靠樹林的有利地形。
至於平原作戰,則需要選擇地勢平坦之處,背靠丘陵,前低而後高。當然,這些都是兵聖孫子一家之言。孫子距離如今已有數百餘年,時已變,勢已變。
雖然孫子的計謀頗爲奇妙,屢屢讓人讚歎,但用兵之道卻不可生搬硬套如趙括那般紙上談兵。而是應當以地形、天氣以及雙方將士寡衆、素養和裝備輔之以適當的計策,這樣才能做到克敵制勝,百戰不殆?!?
“那麼,你知道叔祖父爲何要讓你和你小叔跟隨在軍中嗎?”陸康欣慰的看著陸遜一聲長嘆,神色卻逐漸恢復了過來。
陸遜點了點頭道:“從孫兒知道,我陸氏一門雖然以詩書禮儀修身治家,但是而今的天下,諸侯羣起盜賊叢生,需要在亂世中茍活甚至壯大自己光大門楣,就必須擁有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技能。
而從軍執掌一都兵馬,一郡兵馬,甚至以武力報效家國自然都是應有之意。否則,單憑一腔的正義,滿腹的詩書又有何用?從孫兒雖然並不完全贊成單純的以暴制暴,但是如果面對暴力你尚且不能立足,又何談治理天下?”
陸康沉默了半晌,傷懷的看著堂下陸儁的屍首:“遜兒,你說的和做的都很不錯,叔祖父也很放心將振興我陸氏一門的重任託付於你。但是,叔祖父還是不能讓你現在就開始帶兵。”
“叔祖父,這又是爲何?難道遜兒不是陸家子弟嗎?遜兒就不該爲伯父報仇嗎?”陸遜雙眼直瞪瞪的看著陸康,眼中滿是質疑。
“不,不,正因爲你是我陸氏子弟,所以叔祖父纔不能再讓你去冒險!”陸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你阿翁和伯父都已去世,叔祖父年逾七旬,我陸家的門楣就只能交在你和你小叔的手上。
你小叔還小,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還需要你一人獨撐整個陸家。所以,叔祖父不能讓你去冒險,不能再讓你步了你伯父的後塵,攻城決戰一事自然有我們這些大人去處理?!?
“叔祖父,誰說遜兒要攻城了?”陸遜從地上跳將起來。
陸康奇道:“不攻城?不攻城你如何替你伯父報仇?”
“伯父的仇人不在城裡,遜兒自然不用入城!”陸遜咬牙切齒的看著帳外,一字一字往外蹦,“伯父的仇人不是蘄春的雷薄,而是江東孫文臺!”
陸康勃然大怒,指著陸遜斥責道:“孫文臺?遜兒你是得了失心瘋了嗎?城上城下數萬人都看見你伯父傷在了雷薄的刀下,以致於跌死於城下,何來孫文臺一說?”
陸遜踱步到陸儁的屍身前,雙目含淚:“哼!若不是那孫堅邀請叔祖父共擊袁術,叔祖父何至於兵出蘄春?若不是孫堅受激貿然攻城,我大軍又何須遭此大???若不是孫堅心懷不軌,又何至於需要伯父親自出馬?
孫堅先是以天下大義說服叔祖父出兵,接著又在陣前上演一出被賊子激將的戲碼揮兵攻城,最後再巧妙的利用雷薄之手將伯父活活的逼死在城下。叔祖父,難道這一切只是巧合,難道這些不是他孫堅一手造成的嗎?”
“啪!”
清脆的聲音在營帳中響起,陸康怒不可遏的站起來,狠狠的抽了陸遜一個耳光:“老夫剛纔還覺得你懂事了許多,誰知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竟然只是一個混不吝。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袁術僭位,老夫欲行天下大義劍指逆賊,與孫文臺何干?自古以來戰陣衝殺、攻略城池就少不了傷亡,我大軍傷折自然也不可避免,又與孫文臺何干?
而今日一戰,蘄春城高樓險,孫文臺兩面攻城而我等只負責一面,這已經是孫文臺照顧我等。你伯父技不如人死於非命,卻又能怪誰?這就是你伯父的命,與那孫文臺又有什麼干係?”
“孫堅狗賊暗藏禍心,借討伐袁術之名兵下江東,連克豫章等數郡。如今又盯上我廬江郡,這才慫恿叔祖父聯手出兵蘄春,借道彭澤湖,這是假途滅虢之計,叔祖父莫非看不出來嗎?
而孫堅征戰殺伐多年,胸中自有一片江山錦繡,雷薄一個區區的激將法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但他爲何要配合雷薄令衆軍攻城徒增傷亡?
還有,他麾下驍將無數,韓當、程普、黃蓋、凌操以及陳武等人哪一個不是天下少有的武勇之輩,爲何又要我伯父這個不以武藝聞名的將領親自攻打城池?
叔祖父,孫堅的心思昭然若揭,他這是想借袁術之手削弱我廬陸氏手中的有生力量,他就是想吞併我廬江一統江東諸郡,您切不可執迷不悟??!”
“滾!你給老夫滾出去!”陸康氣得吹鬍子瞪眼,抄起身旁的木棍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亂打,“我陸氏一門如何出了你這個不辨忠奸的狗東西?
從即日起,你陸遜不再是我吳郡陸氏子弟,你立刻給老夫滾出大帳,否則老夫直接杖殺了你這個滿嘴胡柴的小兒!”
“此後尺素休寄,血脈空口無憑!哼,叔祖父,這可是你親口說的,異日您可莫爲此後悔!”陸遜揉了揉被打的前胸後背和雙腿,朝陸康深深的鞠了一躬,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大帳。
……
孫堅大營。
孫堅聽完細作的彙報,擺了擺手示意細作下去,緊皺的眉頭終於漸漸舒緩開來:“如此說來,那陸季寧並未懷疑本將軍?”
韓當和新效力於孫堅的大將陳武二人點了點頭道:“那陸康老兒不但沒有懷疑主公,反而極爲維護主公,甚至不惜將他先兄的後人,也就是他那從孫陸遜給逐出了陸氏,趕出軍營!”
孫堅點了點頭,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這吳郡陸氏一門果然非同凡響,一個十三歲的小兒竟然也有這般的智慧,能猜中孫某的心思實在是了不得??上В俗幽耸顷懣滇崛瞬荒軤懳宜冒。 ?
“此子若是長成,將來必爲我江東的大敵,主公,我等要不要…”陳武在脖子下比劃了一下。
孫堅搖了搖頭:“孔文舉十歲至雒陽之時,拜見李元禮,太中大夫陳韙就曾說過:少時了了大未必佳。這陸遜以後未必便能如今日這般聰慧,你等切不可因此子私自行動打草驚蛇,壞了我胸中的大計!”
“諾!”
……
蘄春城外,長江邊上。
踏上江畔的孤舟,陸遜回身朝遠處的大營深稽了一禮,淚水再也抑制不住,順著眼眶流下落在江面消失在滾滾的江水之中。
“家主,您就放心遜小郎君一個人離開江東前往雒陽?”孤舟漸行漸遠,兩條人影從江邊草叢中緩緩走了出來,陸林關切的看著江心那條蕭索的身影問道。
陸康搖了搖頭,吐了口心中的惡氣:“雛鷹總得展翅高飛,才能俯視天下。不放心又有什麼辦法?他說的不錯,孫文臺之心已然彰明較著,我總得給我吳郡陸氏留一個後吧。
不過,既然家主同樣也懷疑孫文臺的用意,爲何還要答應與他兵出蘄春呢?”陸林感慨一聲,將手中的衣物披在陸康肩上。
陸康苦澀一笑:“我陸氏滿門忠於家國,忠於漢室。袁術已反而孫堅野心未露,我除了未雨綢繆,也只能將此生盡獻於對抗反賊的大事之中。阿林,遜兒已經離開了,你再找個時間將也績兒送回吳郡老家閉門讀書吧!”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