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縷陽光驅(qū)散鄴城的陰霾,透過稀疏的樹葉照在王家大院中。
王黎雙手環(huán)在腦後,頭枕雙手,舒舒服服的靠在胡椅上,懶洋洋的看著阿母,聽著阿母的教誨。
太平道一事暫告一個段落,十來天沒有在家陪陪阿母了,又正值休沐,王黎索性一大早起來就陪著阿母在大堂上閒坐,阿母的絮絮叨叨也如仙樂般悅耳。
雖然幾天沒有回家,但阿母向來就是個知書達(dá)理、善解人意的人,並未就因此責(zé)怪王黎,反而笑盈盈的看著王黎,點點都是慈愛。
百十個人眼中有百十個王黎,在敵人眼中王黎狡詐如狐兇悍似虎;在下屬眼中王黎和善易處果敢而又穩(wěn)重;在王黎自己眼中,無非就是有始有終,從不放棄而已;
但在阿母眼中,王黎至順至孝,文韜武略,七尺男兒,有時卻又如孩童般淘氣。一句話,不管王黎在外如何威風(fēng)凜凜,如何謀算制敵,王黎在阿母眼中依然是那個掛著羊角流著鼻涕的孩兒。
一上午的時光就在阿母的絮叨中度過,沒人來打擾,甚至夏嫗和夏翁也沒有上前說一句話。
夏嫗和夏翁當(dāng)然也在院中,只是他們都很忙,忙得不可開交,忙得興高采烈。經(jīng)過幾番考察,二人對裴續(xù)印象極好,夏蟬與裴續(xù)的婚禮已經(jīng)火速提上了日程。
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金錢的驅(qū)使下,媒婆來回奔波,幾日的工夫,納彩、問名、納吉、納幣和請期就也完成,六禮中也就只剩下親迎一禮,喜事就定在本月底的二十八,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
夏蟬或許因爲(wèi)婚事臨近,反而害羞起來,整日藏在自己小屋裡,就剩下至兒一人在院子裡侍弄著籠子裡的兩隻大雁。大雁當(dāng)然也是納彩的時候,裴續(xù)的兄長裴繼從山中獵人處買來的。
至兒蹲在籠子旁,一手撫摸著大雁的頭,一手拿上一兩片菜葉、嫩苗丟到籠中,任那大雁啄食,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至兒活潑大方,心地良善,彷彿鄰家小妹,王黎倒是一貫寵溺。
“黎兒,我們王家只有阿母和你。雖說黎兒你如今也做官了,處事也沉穩(wěn)決斷,阿母也不再整日裡提心吊膽,阿母現(xiàn)在身體也越來越好,又有夏嫗和至兒在旁照顧,你年前請個假去一趟京城吧。”王賈氏看著王黎那張越來越像他大人的臉,突然長喟一聲,說道。
“京城?”王黎一驚,“阿母,咱家京城可沒有什麼親戚,我們在這裡生活的不是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好端端的要我去京城?”
“魏郡雖好,終非長久之地。京城縱遠(yuǎn),總是全國之都。身爲(wèi)王家的男兒自當(dāng)仗劍舒意,遊歷四方,又豈可坐井觀天,偏安一隅?”王賈氏搖了搖頭,鄭重的說道。
十八歲的大郡賊曹掾兼兵曹掾,在阿母眼中竟成井底之蛙?
王黎苦笑一聲,摸了摸鼻頭,訕訕笑道:“阿母,孩兒也沒有您說的那麼不堪吧?”
王賈氏瞪了王黎一眼,並不理會王黎,繼續(xù)說道:“更何況蟬兒如今都快出嫁了,你可比蟬兒還年長幾歲,也老大不小了,爲(wèi)娘還想著早日抱上孫子呢。
別拿霍驃騎‘匈奴未滅,何以家爲(wèi)’那一套來搪塞爲(wèi)娘,你二伯日前來信說,在京城與你覓得一良伴,乃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名門子女,與王家倒正是門當(dāng)戶對,爲(wèi)娘想讓你自己去看看。”
二伯?
果然!阿母並非一般小門戶女子,說話行事端方堅定,話語間更是珠玉連連,又怎是一般小戶人家的見識?
可這十多年來從未聽說我王家的過往,甚至至今自己都不太清楚阿翁的真實名諱和去向,這冷不丁的在京城冒出一個二伯來,阿母和我王家到底又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呢?
王黎整理了一下思路,試探道:“阿母,我王家不過是遼東獨姓,哪裡來的什麼高門大戶?尋一門親事又何拘大姓小姓,名門閨秀?”
王賈氏白了王黎一眼:“無需試探阿母,事涉你阿翁,該知道的自然會讓你知道,沒有告訴你,只是因爲(wèi)時機(jī)未到而已。這次你上京後,你二伯自然會告訴你一切!”
“那孩兒總該知道二伯何方神聖吧?”王黎拉著王賈氏的衣襟,腆著臉說道,“燒香拜佛,總得讓孩兒知道進(jìn)的是哪家廟?燒的是哪柱香吧?”
“作怪!子不語怪力亂神。”王賈氏敲了敲王黎的腦袋,正色道,“黎兒聽清了,你二伯乃當(dāng)朝侍御史……”
“啊!”一聲尖叫打斷了王賈氏的話。
當(dāng)朝侍御史?
王黎尚未回過神來,已見至兒四仰八叉摔倒在地,胸口處壓著一方青石,那裝著大雁的竹籠倒在一側(cè),只是上面壓著的青石卻也不見。
一個飛步,王黎已高高躍起,衝到至兒身前,掀開青石,一般抱起。
“至兒!”
“至兒!”
王賈氏、夏翁、夏嫗一家已經(jīng)圍了過來,面色緊張,焦慮的喊道。只是至兒胸膛急促的起伏,面色慘白,雙眼緊閉,並不見迴應(yīng)。
……
城西忠義大街,回春堂。
“大夫①,大夫!”
王黎抱著至兒火速衝開人羣,大步邁進(jìn)醫(yī)館,眼睛緊緊的鎖住大堂中的一位老人。
老人正端坐大堂中央,一身葛袍,精神矍鑠,右手輕輕的捋著頷下的那撮山羊鬍,雙眼微閉,時而擡起頭來看看堂中忙碌的小兒和坐堂醫(yī)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看樣子這就是魏郡名醫(yī)張三劑了!
張三劑就是魏郡名醫(yī)張晨,據(jù)說不管病患病癥如何,只要病患還清醒,三劑之內(nèi)必然痊癒,更難得的是張晨還經(jīng)常爲(wèi)付不起醫(yī)藥費用的黎庶、車伕、小販免費診治,活人無數(shù),因此全城人均尊稱爲(wèi)張三劑。
王黎抱著至兒大步走到張三劑面前,懇求道:“久聞神醫(yī)回春妙手,舍妹半個時辰前被磚石砸中,至今昏迷不醒,還請神醫(yī)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張三劑雙目微睜,掃視了一下至兒,一隻手輕輕搭在至兒脈搏處,沉吟半晌:“令妹寸脈濡而關(guān)脈澀,血氣逆冷而陽氣弱,宜用乾地黃湯,內(nèi)補(bǔ)散,附之以針太沖。這受重?fù)粢灾禄柝剩耸菤庋氯剩闲嗤颇靡幌录纯桑篃o大礙。不過……”
“不過什麼?”
“令妹先天氣血虛弱,疑是從孃胎得來,老朽雖能暫保令妹無礙,但以後仍需好生調(diào)養(yǎng),否則令妹恐怕性命不永。”
張三劑伸手扶過至兒嘆了口氣,雙手在至兒背上推拿了片刻,又在虎口掐了幾下,掏出金針在幾處穴道刺了幾下。至兒咳了兩聲,口中溢出幾縷紫黑色的血液,呼吸漸漸均勻,眼睫毛微微眨動著,眼見得竟是要甦醒了。
“那…先生,可有什麼根治的辦法?”王黎大喜,急忙問道。
“老朽倒是有根治的法子,只是用時太長,至少需要三年五載方見成效。”張三劑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不過,老朽這裡倒是還另有一個法子,十天半個月或者便可痊癒,只是……”
“只是什麼?先生,還請直說無妨!可是缺了幾味草藥,還是耗費巨大?煩請先生明言,但有用的著王某的地方,王某水裡去火裡來,定不叫先生失望!”這老先生說話怎麼盡是大喘氣,一會‘不過’一會‘只是’的?可惜王黎非但不敢惹,神情間反而愈發(fā)的恭敬起來。
“那倒不是!醫(yī)者父母心,若是老朽能夠藥到病除,實乃人生一大快事,何須煩勞郎君。”張三劑擺了擺手,臉上漸漸透出神往的神情。
“老朽說的是另一宗事:斥丘縣有一谷名蝴蝶谷,谷中有一老先生,善能醫(yī)治各種疑難雜癥。據(jù)說老先生乃沛國人氏遊歷四方途徑蝴蝶谷,因甚愛谷中景色,暫時隱居此處。
那老先生擅方藥、鍼灸,甚至還會仙技,能將人肚子剖開後重現(xiàn)縫合,十天半月後病人竟能痊癒。當(dāng)年老朽曾聞此神技,專門前往拜訪,可惜,當(dāng)日老朽並沒有見到真人,據(jù)那老先生的門人介紹,老先生遊歷四方,倒是很少在該處落腳。”
剖腹手術(shù)?此人莫非是華佗?王黎心中一驚:“不敢動問那老先生名諱?”
“這個老朽也不太清楚。”張三劑喚人給至兒餵了些湯藥,這才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
“老朽當(dāng)日只見到一名喚樊阿的男子,年約弱冠,一身醫(yī)術(shù)也不在老朽之下。老先生正是這樊阿的師尊,郎君儘可放心前去,老朽已給令妹金針度穴,並服食了些湯藥,令妹暫時並無大礙,不用擔(dān)心路途顛簸遠(yuǎn)近。至於能否遇見老先生,就看郎君的運氣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謝神醫(yī)了!”
至兒喝了一劑藥,漸漸清醒過來,王黎接過藥包,扶上至兒,一拱手,轉(zhuǎn)身策馬而去。
……
蝴蝶谷坐落在魏郡斥丘縣。
蝴蝶谷三山環(huán)抱,千峰萬嶺,古木參天。彎彎清泉沿著山脈緩緩流淌著,滴著翠,帶著綠,漸漸的匯合在一起,融合成汩汩清泓,悄悄的藏入谷中月牙湖。在夕陽的照射下,湖面靜靜的閃耀著寶藍(lán)色的光芒,像一面大的鏡子映襯著周邊的青峰翠崖。
每逢夏季,此地更是蝴蝶翻飛,花兒朵朵,交相輝映,彷彿置身於蝴蝶的天堂。因此當(dāng)?shù)厝朔Q之爲(wèi):蝴蝶谷!
谷外一條大道,從北向南,兩側(cè)數(shù)間低矮的茅草房,殘陽餘暉,裊裊炊煙。
“得、得、得!”激揚的馬蹄聲打破了山野間的寧靜,一匹俊逸的白馬從北向南飛奔而至。馬上騎士身著白衣,腰跨長劍,懷中抱著一個總角少女,少女上頂著兩隻羊角辮。
長途的奔襲和顛簸,至兒臉上竟?jié)u漸紅潤起來,只是臉色依然萎靡不振。至兒打量著四周,強(qiáng)撐著坐了起來,問道:“少主,這裡就是蝴蝶谷嗎?”
“應(yīng)該差不離吧!”王黎看了看至兒的臉色,擔(dān)憂道,“至兒,你要不要在此先休息片刻?”
“不礙事,少主,我們還是先趕路吧,日頭都快下山了,一會天色就暗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