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3日,太陽很大,曬得人有點昏沉。
這天是學校的開學日,四中的校門口掛著大大的橫幅。
校園里人很多,不少家長領著孩子來報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林佑孩背著個書包,額角的頭發被汗打濕,低頭踢著石子。
他在同齡的學生之中算高的,有點瘦,擠在人流里抬頭找教室,初一(3)班。
突然書包被人拽了一下,他扭頭過來。
“幾班的?”眼前是個矮個子同學,吃力地抱著一撂語文課本,是新學期的教材,疊起來把前面人的大半邊腦袋遮住,只露出來一雙大大的眼睛。
林佑說:“三班,初一(3)班。”
眼前的這撂書搖搖欲墜,似乎每過一秒鐘就多了一分轟然倒塌的危險,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
那雙眼睛彎了彎,“我們是一個班的,你快幫我拿一下,我手酸死了。”口氣很急,一點也不客氣。
他伸出手剛要從上面拿過來幾本,突然前面的人手一放松,一撂書應聲“啪啦”全掉在地上。
聽見一聲“啊”,林佑皺著眉往后退了幾步,低下頭去,終于看清眼前人的臉:是個短頭發的男孩,罩在寬松短袖里的身材單薄,手肘上涂著紅藥水,膝蓋上還有塊不大不小的疤,剛結了痂。
他有些沮喪地蹲下去把課本一本本撿起來,地上并不干凈,不知道誰灑了一地的水,混著灰塵沾在底下的書上,顯得有點臟。
他看上去有點著急,只能用手和衣袖在弄臟的課本上擦了擦,再抱起這撂書,嘴巴里嘟嚕:“早知道分兩次拿了。”
嘆了口氣,抬頭對林佑說:“前面就是三班了,我們正在發書,快過去吧。”
林佑跟著他進了教室,教室里很亂,每個人都帶著初來乍到的興奮和緊張,一片嘈雜,混著窗外的夏蟲鳴唧讓人更加燥熱。
他終于把書四平八穩地放在了講臺上,林佑都替他松了口氣。
“我叫張揚,我坐在那里,倒數第二排。現在老師還沒有排座位,大家都隨便坐,我那邊有空座,你坐我旁邊吧。”他伸手把座位指給林佑看。
座位是臨時隨便挑的,來得早的同學都選靠前的座,教室里現在只剩下后面三排還有空座。
林佑轉頭朝他應了一聲,往座位走。
張揚大聲問他,“你剛才說什么?”
他說:“我叫林佑。”
張揚依舊沒有聽清楚,“什么?你快先去座位上坐著吧,要發書了。”
隨后還有其他的同學陸續把課本抱進來,這幾個領書的人就成了小領導,臨時干起了發書的活。
林佑朝教室外面看了看,許多家長站在教室外面,有的看著自己的小孩,有的臉帶笑意在互相交談,還有的在關照老師多多照顧。
林佑的心情不算好,今天是他父母正式離婚的日子。
他們從他小學四年級開始出現感情破裂,林佑有兩年的時間在父母的吵架聲中度過,直到開學當天在法院正式離婚。
從情感上講,他更希望和媽媽在一起。
但他媽媽在離婚后即將要嫁給同城的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曾經見到過他未來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見面”飯局上,他們看到他都露出生疏的表情,讓他在這個“合成”家庭面前止步不前。
林佑最后的選擇是和他爸爸一起生活。
今天他父母還有一些法律上的流程要處理,兩人都無暇顧及他。事實上,他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已經逐漸獨立,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在家做飯洗衣,比同齡人要早熟許多。
張揚很活躍,進進出出賣力地搬著課本,他的額角滲了細汗,抬手一擦,半張臉被擦成了花貓,林佑看見他的樣子,禁不住勾了勾唇角。
課本陸續發下來,初一的課程不重但種類很多,一套11本教材,放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隨著班主任進來,教室里逐漸安靜下來。
張揚回到座位上,扭頭對林佑做了個鬼臉。他低頭在課本上一筆一劃寫自己的名字:張揚,初一(3)班。
林佑瞟了一眼,很想告訴他他應該找本字帖練練字。
教室外的家長陸續離開,林佑時不時地朝窗外看看,心里期盼或許有人來接他放學。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他轉過頭,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張揚小聲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是因為拿了這個課本不開心啊?”
他伸手指了指書面上的語文課本。課本的角上都沾了泥,很臟。發書的時候,課本是從發書的同學手上一路傳下來,干凈的都被前面的人挑走到,傳到林佑手上,只剩下幾本弄臟了的書。
林佑沒有答話。
張揚擰著眉心,一副有點糾結有點愧疚的模樣:“早知道我就替你拿一本新的了。我的比你還破,沒法和你換。”
林佑看了看他的語文書,那應該是剛才摔在地上被弄得最臟的一本,封面上有大大的一灘污漬。
張揚湊過去翻開他的課本,“你怎么不寫名字?我借筆給你。”
語畢,他很大方地遞過來一枝圓球筆。
林佑接過來,低頭寫下一個“林”字,字跡清雋。
他抬起頭想告訴張揚他的名字的時候,聽見老師叫到“張揚”。
身旁的人大聲應了一句。
“你坐在第三排,周子良旁邊。”
張揚伸長脖子朝第三排看了看,利索地收拾好東西,向林佑擺了個笑臉,有點惋惜地和他告別:我太矮了,不坐前面看不著。
這以后很久,他們工作之后再到四中相聚,張揚悵憶往昔細數她同桌的那些人兒,有周子良、有羅依然、有同桌半個學期就轉學的楊清、還有幼兒園時候的陳潔,獨獨沒有提到過林佑。
他們一度在初中開學的時候同桌過半個小時,她借過一枝筆圓珠筆給他,他至今也沒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