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東宮位於大興宮東內(nèi),佔地廣闊,其中殿宇樓閣或高大雄渾,或瑰麗奇秀,毫不遜於西內(nèi)武王及其後宮嬪妃的殿閣。由此可見武王對太子明霄的珍愛。
東宮後山東內(nèi)苑裡,植被繁茂,奇花異草,果樹林木無不生機盎然,亭臺水榭,曲廊宮室更是雅緻秀麗。
仲夏的清晨,陽光明媚,朝霞飛越過天際又隱隱消退,陽光,霞光透過晨霧灑下千萬點金芒。在松林裡的一塊空地上,許君翔正在爲明霄示範一套劍法,因爲明霄初學乍練,許君翔故意放緩速度,口唸劍訣,一邊解釋一邊一招一式地演練,明霄則目不轉(zhuǎn)睛地凝神細看,待許君翔反覆演示到第四次,明霄在其身側(cè)已經(jīng)能夠跟上他的動作。
看著明霄專注凝然的神情,秀逸輕靈的身姿,許君翔不覺一陣恍惚,——明霄回宮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雖然天天跟他習武,可說是朝夕相處,可明霄看著他的的眼神卻如此疏遠淡漠,所有的心事情緒都塵封於眼底,分毫不露,倒比以前還要靜默,他的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甚至偶爾也會笑,但所有表現(xiàn)於外的都似假象,而真正的明霄不知躲在哪一個世界,或是——早已消亡!
想及此,許君翔內(nèi)心酸楚,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明霄牽扯著動盪不已,沒著沒落,沒有歸宿,正神思不屬,眼前忽然白影一閃,耳中‘嗡’地轟鳴不止,瞬息間,明霄竟迎著他的劍鋒飛身撲來,狀似自殺,許君翔大駭,立時迴腕撤劍,饒是他見機極快,明霄胸前衣襟已被劃開長長一個口子,許君翔扔下劍,撲跪於地,全身的血液嘩啦啦地衝上頭頂,又於瞬間回落,流了個無影無蹤。
萬籟俱寂中,許君翔只聽到自己砰砰砰急促的心跳,風聲,鳥鳴,樹葉拂動飄落的微響一剎那去得極遠,漸漸從耳中消泯。
明霄手中的長劍已經(jīng)抵在他的喉口,只需稍稍向前一送,既可透喉而入,那一刻,許君翔雙眼緊閉,只恨不得挺身而去,斃命於那劍下,能死在明霄的手中,也好過無時無刻地將心懸在他的身上受折磨。
“——說!那天的袖弩是你射的嗎?!”輕而冷厲的聲音從明霄的口中發(fā)出,許君翔渾身一震,不爲這個問題,而是爲明霄聲音中的沉痛和絕望。
許君翔搖搖頭,牙齒已將下脣咬出深深的齒痕,明霄低頭看著他,心裡早已知道他所言非虛,但卻總是不肯相信,他寧願那□□是許君翔射出的,而不是——不是——明浩!
“——那——那難道是——浩弟?”明霄嘴脣哆嗦著問,聲音細弱。
許君翔緊咬下脣,淡淡的血絲滲出,他不言不動,伏地而跪,——那夜袖弩飛出的嘶嘶破空之聲還清晰地響徹耳邊,好似毒蛇吐信,令人肝膽劇寒,火把的搖曳光亮中,箭尖閃過一絲紫光,妖異詭秘,許君翔不敢置信地呆然而立,眼睜睜地看著那箭呼嘯而去,釘入那個少年的左肩。
“……你……你爲何點了我的睡穴……”明霄明秀的杏子眼中隱有淚光浮動。
——因爲——因爲你不僅是南楚的太子殿下——還是我許君翔全心全意惦念的人——我決不許你輕生而去!
許君翔在心裡瘋狂怒喊著,面上卻靜如止水,——前一句話說了毫無意義,後一句話永遠都說不得,他除了靜默,還是靜默。
這深重的靜默像巨石似的壓在明霄的身上,也壓在許君翔的心上,他們都覺得不堪重負,明霄忍無可忍,劍尖一抖,許君翔的頸上立刻流下一線鮮紅,
“……如果不是你點了我的睡穴……也許……也許景生還有生存的可能……我們……我們至少可以下淵去救他!”明霄知道自己說的是天方夜譚,即使不摔死在凌厲的山巖上,蒼水湍急的水流也會於瞬間將他捲走。
許君翔心底惻然,他決不敢告訴明霄那□□上淬了劇毒,根本不用摔下深淵,中箭的一瞬,那個少年就已殞命。
看到鮮血沿著許君翔的脖頸蜿蜒留下,匯聚在他的肩頭,明霄一下子驚醒,他哐啷一下把手中長劍遠遠擲出,踏前一步揪住君翔的領(lǐng)口將他提了起來,
“……那……那□□根本就不是射向唐七的……對不對?!”
許君翔一個激靈,想到明浩的歹毒心思也不禁膽寒,他定定地看著明霄,輕輕點了點頭,倏地,呼吸一窒,明霄猛地揪緊了他的衣領(lǐng),許君翔眼看著面前那張明麗無倫的臉瞬間血色盡失,變得煞白,
“……爲什麼……爲什麼做得這麼絕……竟不給他留一點活路……?”
明霄納納自語,聲音破碎,許君翔腦子裡嗡嗡作響,既佩服明霄的敏銳,也驚駭於明浩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深沉毒辣的心機,他這一箭射出,對方情急之下來不及辨別,定會出手攻擊那個少年,於是,雙箭齊發(fā),那個少年就是有神仙護駕,也斷斷無法逃出生天。
明霄早已想通此處關(guān)節(jié),今日被君翔再次驗證,更覺是心如刀絞,
“——爲什麼——爲什麼?!”他頹然鬆開許君翔,背靠一棵古鬆滑坐在地上,
“——因爲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個人的——!”淒厲的喊聲響起,許君翔猛地擡頭,只見明浩從松林中竄了出來,小豹子似的撲倒在他哥哥的身邊,一把抱住明霄,死死地扣在懷中。
“——哥,你從小疼我,愛我,守著我,護著我,幫著我,我不要和任何人分享你的關(guān)愛!你是我的!是我明浩一個人的!”
明浩的臉上涕淚縱橫,他聲嘶力竭地喊著,似乎想將哥哥最獨特的愛與關(guān)懷都喊回來,似乎想永遠將哥哥禁錮於懷中。明敏聰慧的他,那夜一眼就看出哥哥對那個美少年的特別之處,他們——他們之間似乎有種神秘的默契,像甘泉般宛然流轉(zhuǎn);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氣場,任何人休想闖入,就是他這個從小被哥哥疼不夠,愛不夠的親弟弟也無緣一窺其中的奧妙。
明霄沒有拉開明浩,任他緊緊抱著自己,任他將鼻涕眼淚抹上衣襟,就像這些年每次他受委屈時所做的那樣。明霄蒼白的臉微微後仰,抵著樹幹,沒有笑,沒有淚,也沒有任何表情,更沒有像以往那樣回抱住他,明浩嘶聲哭鬧,等了又等,也沒能等來哥哥的勸慰,不禁有些心慌,他伸手輕撫著明霄的臉,
“……哥……哥……你看看我……看看阿浩……我是阿浩呀……”明浩擡起淚眼,眼中神色悽切。
明霄低頭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清明的目光穿透面前的這張淚臉,再次看到那個火光煌煌的夜晚,咫尺之間,景生飄鷂般飛出了山淵。
“——阿鸞,我一定會回來的,你等著我,別亂跑!”景生的話語猶在耳邊迴旋。
眼淚,大顆大顆的淚,刷地一下滑落臉頰,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阿浩做作的淚臉和那隻隨風而逝的飄鷂漸漸在視線中隱沒,
——阿鸞,我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他叫我不要亂跑,等著他,他說他一定會回來的——”明霄看著明浩,認真地說著,語氣執(zhí)拗。
明浩摟著哥哥的肩膀,驚慌失措地搖晃著,“——哥,你怎麼啦?你倒底是怎麼啦?”
跪在一旁的許君翔惶急地膝行幾步,又猛然頓住,呆怔地看著驚慌的明浩和近乎癡狂的明霄,只覺心肺都已倒轉(zhuǎn)移位,五臟六腑亂七八糟地攪成一團,
“……你們知不知道……是他救了我……不止一次的救了我……如果沒有他……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們知不知道……!”
明霄熱切的目光在明浩和許君翔身上輪流掃過,焦急地訴說著,好像生怕他們不相信。
“——可他已經(jīng)死了,那個下賤粗胚已經(jīng)死了!”明浩嘶聲怒喊,擡手狠狠扇過去,‘啪’的一聲脆響,伴隨著許君翔的驚叫,明霄玉白的臉上立現(xiàn)一個紅紅的掌印。
明浩驚得呆住,慌張地舉起右手看著,但只是轉(zhuǎn)瞬,他就又兇悍地吼起來:“——他死了,已經(jīng)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明霄沒有擡手撫臉,只是靜而淡漠地看著聲嘶力竭的明浩,自他懂事起,這個小他一歲多的弟弟就一直是他全心關(guān)注照顧的對象,他對明浩一向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只因他是長兄,只因他曾享受過一年多的母愛關(guān)懷,而明浩從未見過母親。他愛明浩就像愛他自己。
“……對……你說得不錯……他死了……死了整整三十八天了……他不會回來了……”明霄說著就奮力推開懷中的明浩,躍起身向松林外跑去。
——“鸞哥兒,從今往後,你要自己疼自己了……”姆媽走的那天,乳孃的低語又在耳邊響起;——“阿鸞,你要一直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走得更遠,登得更高,直至羣星在你的腳下……”篝火熊熊,景生的輕言猶在迴響。
明霄飛奔過花木林苑,這是他曾夢想帶景生參觀的地方;飛奔過碧池長橋,這是他曾計劃和景生泛舟的地方;穿庭閣過殿堂,將瓊斛玉闌拋在身後,這是他曾幻想和景生攜手共遊的地方, ——而景生,景生,他如今已經(jīng)死了。
——近十四年來,明霄被父王嚴格要求,委以重任;被弟弟依賴愛戴,追隨糾纏;被臣民們仰慕推崇,寄予厚望,他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兄長,別人的王子,他唯獨不是他自己!只有景生——只有景生待他如阿鸞,救他於危難!
東宮翔鸞殿內(nèi),內(nèi)侍總管雙福垂手而立,明霄一頭闖進來,看到他身側(cè)小內(nèi)侍手上捧著的東西,猛地頓住腳步,胸膛急促地起伏著,雙眼大睜,——那——那彩錦托盤上放著的竟然是太子信物玉鶴佩!
他飛步上前,一把抓起玉佩攥在手中,那瑩潤的觸感令他一下子憶起景生的雙手,
“……在哪裡找到的……帶著玉佩的人呢?”明霄一疊聲地急問。
雙福看著太子滿額的汗,滿眼的淚,忽地別開眼,不忍猝睹,
“——快說呀,這是在哪裡找到的?!”明霄急得雙手微抖。
雙福咬咬牙,輕聲說:“是去錦州販玉的一個玉器商人得著了,他星夜兼程趕回臨州,親將玉佩送至宮門口。”
明霄雙眼一亮,——錦州!蒼水通夏江,東流至錦州,那麼也許景生——?“那個商人呢?他又是怎麼得著的玉佩?”明霄真恨不得快馬飛馳去錦州。
“他——”雙福只覺脊背上冷汗淋淋。
“快說呀——”明霄急問,覺得心臟即將跳出胸腔。
雙福強自鎮(zhèn)定,穩(wěn)住哆嗦的聲線,“那個玉商說……說是錦州魚市上的一個魚販子從一條大魚腹中剖得……玉佩……殿下!”
隨著雙福的驚呼,撲通一聲巨響,明霄已跌坐在地,將旁邊的花架撞翻,小內(nèi)侍丟下托盤搶上前去,卻被明霄一掌推開,
“——滾!都滾出去!”
雙福使個眼色,殿裡的內(nèi)侍,宮女匆匆退出大殿,殿門緩緩闔攏,隨即從那雕花玲瓏的厚重宮門中傳出嗚嗚咽咽的悲鳴,好似失羣的孤雁,走在最後的幾個小內(nèi)侍都覺心底悽惻,立時紅了眼圈,雙福嘆口氣,——哭了,總算是哭了,哭出來就好。
“——你們幾個都給我聽仔細了,今日你們就權(quán)當是聾子,瞎子,不然,明日你們可就是真啞巴了,明白嗎?”
雙福不急不徐地說著,幾個內(nèi)侍,宮女卻都嘩啦一下齊齊跪下,噤若寒蟬。
孤雁的悲鳴已消隱在大殿深處,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得?
作者有話要說:在《天使的憤怒》中,當寫到那場變故是,我說:甦醒當年23歲,仍然相信愛情,請爲他的真摯浮一大白!
如今寫到阿鸞和景生,我要說:阿鸞如今將滿十四歲,他不僅僅是相信愛情,他簡直是依賴愛情,也請爲他的真摯浮一大白!
今天下了凍雨,後又下雪,地上溼滑並結(jié)了冰,早晨趕路時不小心跌倒,雙手撐地被碎石劃破,鑽心的疼,忽然在那一瞬間,有點體會到阿鸞的感覺,就是這麼徹骨寒冷中猛地滑倒,割傷而無人攙扶的感覺,只能自己爬起身,還有點尷尬,但也必須爬起身,不能坐倒在地上。阿鸞也要爬起身,但心已成灰。
親們,謝謝你們的鼓勵,支持和泡泡,非常感動,請小魚們不吝泡泡,多多浮出水面,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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