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
馬紅英猛地從床榻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又是無休止的噩夢。
自從那日之后,只要入睡那日的場景便會在她的腦海中不斷的重復,那些同她一起在邊關度過日日夜夜的同袍們,就那樣一個一個的倒下……
張阿牛說等他攢夠了錢,就會回家娶青梅竹馬的小姑娘翠娥。他人如其名,生得像頭牛一般壯實,每次提到翠娥都會一臉嬌羞的攪著一張繡了青草的帕子……隊友們都會你一言我一語的笑話他。
他說翠娥最會種地,種的粟米都比旁人的胖一些,這樣的好姑娘二十了,還在等他……
陳山海有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戰死了,他說老三身子弱會讀書,留在家中做種,他老歸老還能拿得動刀槍,刷得了棍棒。他一直纏著吳江幫忙問韓時宴,他們老陳家算不算得滿門忠烈,老三日后科舉可能輕松些?
朱永是她領進先鋒軍的,那孩子只有十三歲,原本就是邊城人。她頭一回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街上賣身葬全家。那整整一排的尸體嚇退了看熱鬧的人……
她見那孩子是本地人,十分機敏,全家又都是死在了北朝人手中,便動了私心,替他安葬親人,將他拉入了軍中。第一次站上城墻的時候,朱永對她說,從今往后我這條命就是馬小將軍的!
他說我要殺光北狗,在那戰場之上我就是小將軍的盾!
她當時怎么說來說,你跟著我馬紅英還不橫掃天下!姑奶奶帶著你好去好回!
那日朱永擋在了她的身前,長矛刺進了他的胸膛,滾燙的鮮血噴濺了她一臉,那孩子臉上還帶著稚氣,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快走!小將軍快走!”
他們叫她將軍,她是先鋒軍首領,可是她回來了,她的同袍們卻是永遠都回不來了!
馬紅英想著,捂住了自己的臉,好一會兒心情方才平復了下來。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松開了雙手睜開了眼睛,這一看險些嚇掉了三魂七魄!
只見她那房梁之上不知道何時倒掛著一人,那人的腦袋垂在她的面前,一晃一晃的,瞧見她睜眼,還咧嘴笑了笑,露出了白晃晃的大門牙!
馬紅英頓時火冒三丈,一個耳光猛扇了過去。
她從床榻上彈跳到了地上,叉著腰指著吳江大罵了起來,“吳江!你的腦殼是灌了汴河水嗎?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里扮什么鬼!發什么癲!”
她的話音剛落,就瞧見“吊死鬼”吳江像是個靈活的兔子一般直接朝著她彈射了過來。
馬紅英心中惱怒,轉身要走,卻是感覺腳下一緊,兩條腿都被吳江狠狠的抱住了,“紅英紅英!今日我幫張春庭控制殿前司,殺蘇貴妃黨的時候,你怎地不看我?我看了你一百零八次,你都沒有看我一眼!”
吳江嗓門極大,語氣中帶著委屈與無奈,活脫脫像是沒眼看的黏皮糖。
馬紅英慌慌張張地朝著門口望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你再大聲點,我阿娘就要帶著一百零八條狗來咬你的!誰教你大半夜闖進女子閨房?”
吳江眨了眨眼睛,死道友不死貧道,他毫不客氣的說道,“韓時宴教的!”
馬紅英忿忿地踢了吳江一腳,可吳江卻還是緊緊抱著不撒手。
她愈發地惱了,“沒臉沒皮!看一百零八次,你的眼睛怎么沒打結!”
她說著,推了推吳江,吳江卻是紋絲不動,反倒像個小狗兒似的在馬紅英的腿上蹭了蹭,“好姐姐!你像從前一樣打我腦殼,揪我耳朵!你就是別不理我!”
“你叫我往東,我絕對不往西,你讓我往南,我絕對不找北!張春庭救了你,他想當皇帝,我就幫他當皇帝!我阿爹若是知曉,馬鞭子要抽死我!到時候我就同阿爹說,我已經上門了你馬家門,要入你馬家墳。”
“我不管,從前你答應過的,說回來之后便嫁給我!我吳江從娘胎里出來之后就是姐姐的狗!做不了別人的狗!我們一起發過誓的!”
“之前我惱你沒死不告訴我,那是我不知好歹,我錯了!你別不理我!”
馬紅英身子一僵,氣惱地又推了推吳江。
他們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阿娘擅長馴馬教狗。
有一段時日,她格外沉迷馴狗,幾乎是拉著滿汴京城的野狗滿街躥,不光是如此,還招呼走了那些達官貴人家嬌養的狗,好家伙那烏拉拉的一大串……汴京城里人人瞧著自危,只當是狗族崛起要開狗林大會……
因為實在是太過招搖,御史臺頭一回指名道姓的參了官員家的女娃娃,官家親自下令,紅英啊!別狗!
當夜她就被阿娘關進了祠堂里!
那天吳江也是這樣倒掛在祠堂的大梁上,翻下來抱著她的大腿,汪汪汪的說日后他就是姐姐的狗!
往事涌上心頭,馬紅英推吳江的力道都小了幾分。
“吳江,你知道的,我……”
馬紅英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感覺吳江又在她的腿上蹭了蹭,馬紅英臉一紅,一巴掌照著吳江的腦門打了下去,“別不要臉!”
吳江不為所動,一副就不走就是無賴就是不要臉的潑皮樣,簡直給馬紅英氣樂了!
“翠娥端著張阿牛的牌位進了門,阿牛娘說日后她便是她親閨女……”
“山海家的老三,如今中了秀才,日后再也不用服兵役……滿門忠烈進學會輕松,我們可以幫他交束修……”
“朱永的尸體后來我馱了回來,葬在了他阿爹阿娘一起!”
“他們都說過的,要喝我們的喜酒!你沒有拋棄他們,你也戰死了沙場,真正的逃兵只有我一個,如果說有誰該死的話,那個人就是……”
吳江的話被馬紅英嚴厲的打斷了,“不是你!”
當時那個情形,讓吳江逃生出去求援,是他們所有人的一致決定。吳江雙目閃著淚光,“嗯,不是我,也不是你,是那個老頭兒,現如今他已經死了。大雍已經有新皇登基,你若是還想要上戰場,那我陪你一塊兒去,咱們殺光北狗,給兄弟們報仇。”
“你若是不想去了,咱們就在汴京城中,抱著時宴兄同顧親事的大腿混吃混喝!”
“我們從出生就要在一起的,紅英你別不理我!”
馬紅英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們從出生就是在一起的,吳江離不開她,她又何嘗離得開這個人呢!她只是……恍恍惚惚的跨不過那道坎一般……
吳江見她這回沒有反駁,心下一安,他的手一翻直接將馬紅英抱了起來。
馬紅英驚呼一聲,聽得窗外有狗吠聲,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伸手就擰吳江的耳朵。
吳江疼得呲牙咧嘴的,手卻是沒有松開,“姐姐不同我成親,我就不放開。”
“臭不要臉!”馬紅英罵道。
“白天你出門,我就掛在你腿上,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一直到你同我和好為止!”
見吳江沒有將她放下之意,馬紅英又掙扎了幾下,卻是聽到頭頂上那人認真的說道,“紅英,活著真好,我每天都在想你。之前我在想,要是我同你一起死在戰場上了該有多好。”
“現在看到你活著,我又想,幸虧我也沒死。”
“馬將軍,我們一起回來了,要對得起這第二條命。”
馬紅英擰耳朵的手一松,她怔怔地看了吳江一眼,隨即眼中的感動慢慢地變成了鄙夷。
“嗯,聽聞你占著茅坑不拉屎,推官破案全靠韓時宴同顧甚微帶飛!就這還叫對得起第二條命呢!”
她說著,卻是頭輕輕朝著吳江的肩頭靠了過去。
吳江一愣,咧開嘴一笑,一把箍住了馬紅英。
“給我松開!”
“不松開!”
“老子數到三!一二……”
“姐姐饒命!”
……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國喪三月之后,允婚喪嫁娶。
汴京城中到處都是嫁娶之事,爆竹聲不斷。吳江在那頭一日便娶了馬紅英,婚事辦得頗為低調,一點都不像吳江的性子,只請了走得極近的親友。
那筵席其中有一半都是空著的,雖然沒有人說,但是所有人都知曉,那是什么。
吳江那陣子走路都是帶著飄的,三句不離馬紅英。
便是汴京城路邊的狗不知曉他娶了妻,都要被他揪著耳朵用大喇叭吼上一回。
這無邊的快樂,大約是在殿前司李三思的屋子里瞧見了插著峨眉刺的新婚妻子時達到了巔峰,隨即又墜入了地獄,然后又回了血。
“紅英,你也來殿前司了!哈哈哈哈!那可太好了!舅父實在是不想要我在開封府煩他給他惹麻煩了,便將我塞來殿前司了!你要是來了,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同進同出……”
李三思聽著這話,簡直是青筋暴起!
他這是個什么帶娃的命,從前在皇城司有魏長命同顧甚微,如今好不容易騰挪了個地方,他還是要繼續照看兩個幼稚的傻缺!魏長命至少聽話,顧甚微雖然瘋但是有腦子!
眼前的這兩個可真好,又癲又沒腦子!
除了能帶兵打仗簡直一無是處!
李三思想著,淡淡地瞥了吳江一眼,冷酷無情的說道,“副都檢點二人,需要輪流當差,你們夫妻一進一出日日相見,屬實很好。”
“啊!啊!”尖利的慘叫聲響起。
吳江:一瞬升仙一瞬墮魔。
他新婚燕爾,李三思是個什么專打鴛鴦的棒槌!
馬紅英瞧著他那沒出息的樣子,無語的翻了個白眼兒,她是來當教頭練兵的,不當值。
她想著,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吳江,是會陪她一輩子的溫暖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