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字還沒落音,一桶水便從門上傾瀉而下,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通透。後頭的韓朔連忙退後幾步,免得水花濺上自己的衣襬。
裡頭有宮女“呀”了一聲,進(jìn)去稟告去了。秦陽哆哆嗦嗦地回頭看著韓朔,咬牙道:“當(dāng)真是疼到心底去了,韓朔,老子大老遠(yuǎn)回來是替你擋煞的不成?”
韓太傅微笑著走過來,溫柔地接過玄奴遞來的披風(fēng),給他披上。
“衝軒莫要生氣,韓某也不知道這沉香宮門口會有這樣大的陣仗。”
秦陽翻了個白眼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還備著披風(fēng)?當(dāng)他不知道你韓朔是個什麼人麼?
雖然春意漸濃,可是這渾身溼透也夠是難受的。秦陽裹緊了披風(fēng),吸吸鼻子道:“罷了罷了,溼都已經(jīng)溼了,這會兒若是不進(jìn)去跟貴妃娘娘討個說法,那當(dāng)真是虧大了?!?
韓朔猶豫地看了他一眼,問:“你確定還要進(jìn)去麼?”
打了個噴嚏,秦太保怒道:“不進(jìn)去怎麼著?讓我白淋這一桶水?楚瀲灩也是忒狠了些,怎的連這樣的法子都想出來了?”
一邊說著,秦陽回頭,小心翼翼地看著門楣上掛著的、還在搖晃的木桶,直到一步步蹭進(jìn)了庭院裡,他才鬆了口氣。
韓朔眼裡帶笑,輕咳一聲,也跟在他後頭進(jìn)去。
“你跟楚瀲灩這又是怎麼了?我不過離開幾月,怎的就覺得你們之間仇恨又深了許多?秦太保邊走邊嘀咕。
後頭沒什麼聲音,秦陽回頭去看。剛剛還好好的一張臉,這會兒又陰沉下去了。韓太傅這情緒當(dāng)真變得,比天色還快。想必是在他不在的日子裡,與裡頭那位有了什麼新的過節(jié)吧。
正感嘆韓朔情路坎坷呢,一回頭就覺得哪裡不對勁。都走到主殿門口了,腳下這磚…怎麼有些古怪呢?
秦陽心裡一緊,看了主殿門口前頭的一大塊顏色不太一樣的地磚,不敢往前了。
後頭的韓朔有些走神,沒注意前頭秦陽在幹什麼,見他不走了,便輕輕推了他一把:“都到門口了,還怕裡頭是老虎不成?”
“轟隆——”殿前的地磚突然崩塌,連帶著剛踩上去的秦太保一起往地下落了下去,揚起無數(shù)的灰塵。沉香宮主殿大門緊閉,門口宮人紛紛戴上面巾,韓朔也退後好幾步,看著這煙塵感慨地道:
“怨不得人說,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貴妃娘娘這機關(guān)算盡,也算是對臣感情至深?!?
灰塵散去,沉香宮主殿的門總算是開了,裡頭出來個一身宮裝的女子,掃了一眼門口陷阱裡生死不知的秦太保,再看了看遠(yuǎn)處毫髮無損的韓朔,嗤笑道:“果然是打小的鐵交情,秦太保當(dāng)真是對太傅情深意重。本宮對太傅那些許恨意,哪裡及得上太保這忘我的情意?”
韓朔慢慢地從瀲灩的臉上看過去,看見她往日泛著桃花顏色的眼眸如今黯淡如灰,看著她曾嫵媚彎起的脣如今倔強輕抿,嘆了口氣道:“娘娘可否讓臣進(jìn)去坐坐?”
“太傅敢進(jìn)來,便直接進(jìn)來就是。本宮不會阻撓?!睘嚍刮⑽⒆岄_了身子,可是殿門口已經(jīng)落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大坑,要平步走過去,怕是不能了。
“你們…咳咳,你們脣槍舌劍之時,能不能稍微關(guān)心一下區(qū)區(qū)在下的性命?”坑裡有人慢慢地爬起來,一身袍子染滿了灰塵,臉都看不清了:“神仙打架,也不能白傷了百姓性命啊!”
韓朔低頭看去,再差的心情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秦陽那一身狼狽得,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把他拉上來往門口一放,活脫脫就是一尊雕像。雪白雪白的。
“太保恕罪,本宮忘記了。”瀲灩擡手,旁邊的含笑便丟了繩子下去,合著幾個宮人之力,將他給拉上來。
秦陽躺在主殿的地上,氣都要不會喘了,一陣咳嗽。瀲灩蹲在旁邊拿了根木棍戳了戳,皺眉道:“你又何苦要跟著韓朔來闖我這鬼門關(guān)?災(zāi)全讓你給擋了,本宮費心佈置的呢?!?
說著,還是揮手讓休語去端了熱水來。韓朔還在外頭站著,卻能看見瀲灩擰了帕子,一點一點替秦陽擦起臉上的灰來。
“我怎知,咳咳,怎知娘娘這裡全是陷阱?”秦陽被溫?zé)岬呐磷硬恋檬娣?,其他全沒多想,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道:“娘娘這是與太傅有多大的仇怨?”
瀲灩一邊擦一邊笑:“也不是多大,不共戴天罷了。”
秦陽沉默,一張臉漸漸乾淨(jìng),頭髮卻被染成了土灰色。慢慢看清楚眼前的女子,他發(fā)現(xiàn)瀲灩似乎成長了不少,以前那個活潑亂跳的小丫頭,如今眉眼間已經(jīng)很是沉寂。低頭看他,竟也有一種別樣的溫柔。
看得久了,眼神也迷茫起來。他又想起了很久以前錯過的那個姑娘。可惜了,人海茫茫,他是再也找不到了。她的樣子,大概也是這樣溫柔的吧。只是他眼前太多女子游走,對於面目,當(dāng)真不是記得很清楚。
“太??煽磯蛄耍俊蓖忸^傳來不鹹不淡的一句話,秦陽擡頭坐起,便瞧見韓太傅還在外頭站著,比他的狼狽,其實韓朔也挺狼狽的。
心裡稍微平衡些許,他咧嘴一笑:“美人哪裡有看得夠的?不過現(xiàn)在這樣子太過失禮,不知娘娘可否借臣一個偏堂,讓臣梳洗一番?”
瀲灩挑眉,還未聽說有臣子敢在妃嬪宮裡洗澡的。不過眼下國都要亡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麼?
“好,含笑休語,你們?nèi)渌伞!?
韓朔緊了拳頭,抽過玄奴腰間的刀便將沉香宮院子裡的梨花樹給砍了,不粗不細(xì)的樹幹從他腳下搭到主殿門檻上,然後便可借力,從這頭進(jìn)了那大殿。
“太保在這裡洗漱,很是不妥,不如回自己府上去,也省得勞煩宮人進(jìn)出?!?
落在身後的人帶來了討厭的氣息,瀲灩沒回頭,只讓人去將坑上搭了長梯,方便進(jìn)出,然後對秦陽道:“本宮不嫌麻煩,正好該用午膳了。太保去側(cè)堂洗過,便來主殿用膳吧?!?
秦陽很是感慨地道:“娘娘當(dāng)真是一個好人。”
“多謝太保誇獎?!?
“不會珍惜你的人都是瞎了眼?!?
“本宮不需要人珍惜?!?
瀲灩起身,讓兩個太監(jiān)將人帶了出去,然後轉(zhuǎn)身坐到主位上,擺弄自己的護(hù)甲:“太傅來我沉香宮,可是有什麼事?”
韓朔深吸一口氣,恢復(fù)了一張平靜的臉,淡淡地道:“娘娘想必也知道楚王接下來的動作?”
“本宮婦道人家,太傅高看了?!?
“若是低看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被咬一口。”韓朔走到椅子邊坐下,看著門口的宮人開始填坑,忍不住嗤笑:“不過娘娘明知這些把戲?qū)n某無用,還設(shè)來做什麼?就像心防似的,反覆告訴自己你恨我,娘娘便當(dāng)真可以不愛我了麼?”
瀲灩一臉古怪地看著他,道:“太傅似乎很是自信,本宮就覺得奇怪了,天下好男兒那樣多,本宮爲(wèi)何就非要與你有什麼情愫不可?小時候是年少無知,淺薄的情感當(dāng)不得真??扇缃衲阋淮未悟_我,到底是哪裡來的直覺,覺得本宮還會對太傅有什麼感情?”
她這些話不再有一句違心,心如死灰,就醫(yī)都是無力。韓朔是那般高高在上,將她玩弄鼓掌之中,在一旁看著她傻傻地被騙而不自知。這樣的人,她爲(wèi)何還要愛?
桃花源是她很美的一個夢,甚至那時候,她想過要是能與韓朔在那裡相守一生,也是不錯的。
結(jié)果呢?結(jié)果是那根本是他親手造出來的夢境,陪她一起裝作被追殺,陪她一起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嘏艿缴蕉囱e去。她竟然沒有半點察覺呵,還傻傻地應(yīng)下他,說什麼三日夫妻。
抱著自己那點兒自私的小心思,她還真當(dāng)可以騙過自己了。不是想贏韓朔,其實那時候只是想好好與他過上那樣一段平靜的日子罷了。不曾想到,那樣的溫柔,那一聲聲的“娘子”,也成不了美好的回憶,反而是噩夢。
她不在,爹爹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胡將軍被當(dāng)了槍使,洛陽被楚王攻陷。韓朔布好了局,衆(zhòng)人都是棋子,他只用帶著她回來向天下人證明,韓太傅是護(hù)著貴妃一起被山賊困住了,並不是不抵抗楚軍。而後,也確實將楚軍擊退,還贏得洛陽上下一片讚頌之聲。
越想,心裡就越是發(fā)疼。
“娘娘?!表n朔看著上頭臉色越來越難看的人,微微皺眉道:“您愛與不愛,現(xiàn)在也不是那麼重要。只是眼下皇上被楚王所劫,總要想個法子,讓皇上回洛陽來。否則這國都,該如何是好?”
瀲灩回過神來,笑道:“這些事情,問本宮做什麼?太傅定然早有打算,只求不要再把本宮一起算計進(jìn)去。本宮只不過是女流之輩。太傅要如何,便如何。我沉香宮地方小,太傅以後還是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