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呼嘯，山路難行，如蓮走不動，就用這樣的方式拖著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朝前爬。我已經(jīng)說不出自己心裡的感受了，儘管腦子裡紛亂如麻，可眼睛中卻閃出了淚光。我牢記著龐獨(dú)曾經(jīng)和我說過的話，男子漢大丈夫，寧流血不流淚，然而，面對此情此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六哥……咱們快到了……就要到了……”如蓮一邊朝前爬動，一邊就和我說話：“你還撐得住嗎？”
她一個弱女子，揹著我在山路爬行，絕非易事，粗糙的石頭磨破了她的褲腳和雙手，爬的久了，已經(jīng)分不清楚她身上究竟有多少傷痕，一路爬過去，路面上就留下一道隱隱的血痕。
女人，其實(shí)比男人更堅(jiān)韌，男人如鋼，看似堅(jiān)硬，在逆境中容易折斷，女人如水，卻能承受更多難以承受的苦難。
此時此刻，時間似乎停滯了，整片方山中，好像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女人，拖著一個快要死去的男人，在這條沒有盡頭的路上一寸一寸的向前。
這個夜晚漫長，卻好像又很短暫，不知不覺，天色竟然微微發(fā)亮了。這一夜之間，如蓮沒有停頓片刻，儘管爬的很慢很慢，可天亮之時，位於方山中的方山寺，已經(jīng)隱然在望。
“六哥，到了！到了！”如蓮輕輕把我放在一旁，自己用雙手撐起身軀，猛的吸了幾口氣，她身上的衣服，已然辨認(rèn)不出原本的顏色，全都被灰土和血跡沾染，她只吸了幾口氣，彷彿就恢復(fù)了很多體力，把我背起來，邁步朝著不遠(yuǎn)處的寺廟走去。
就如那個車伕所說，方山寺不算很大，由於處在山中，交通不便，所以寺廟中的僧人除了外出採買必須的用品，平時就基本足不出戶，嚴(yán)守戒律。當(dāng)如蓮帶著我舉步維艱的到了寺廟前時，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寺廟的山門大開，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和尚，正揉著惺忪的睡眼，拿著掃把掃地。
“小師傅！”如蓮又一次加快腳步，迎著山門跑去，她太心急了，跑到山門跟前時，腳下一軟，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哎哎哎……”掃地的小和尚趕緊丟下掃把，把如蓮和我給扶了起來，方山寺太偏遠(yuǎn)了，專門過來上香的香客幾乎沒有，只要到這兒來的，就是來求三苦居士看病，小和尚習(xí)以爲(wèi)常，立即分辨出，我們是來找三苦居士的。
“小師傅。”如蓮不顧自己摔倒之後的疼痛，皺著眉頭問道：“三苦……三苦居士在嗎……”
“在是在，都在這裡三年了，只是……”小和尚撓撓頭，說道：“只是你們?nèi)フ宜膊灰欢〞o你們看病啊，這一個月裡，總共都轟走了六七撥人了。”
“讓我們試試，試試。”如蓮懇求道：“他病的重，小師傅，求你通報(bào)一下，叫我們見見三苦居士……”
“跟我來。”小和尚生性淳樸，看見如蓮現(xiàn)在的樣子，二話不說，幫忙擡起我，跨入了山門。
方山寺前後一共三進(jìn)，禪房都在大雄寶殿後面的後院，小和尚引著我們到了後院，在東邊最角落中的一間禪房外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如蓮。
“居士就住在這裡，不用我去通報(bào)，你直接敲門就是了，說明來意，他要是肯治，當(dāng)時就給你治，要是不肯治，你就走吧……”
“多謝小師傅，多謝小師傅……”如蓮連聲道謝，把我放在禪房的屋檐下，擡手輕輕敲了敲房門。
禪房就是一個單間，隔著房門，裡面的人肯定能聽見剛纔小和尚跟如蓮的對話。但如蓮敲門之後很長時間，門纔開了。
開門的人連門檻都沒邁過，就站在屋裡斜眼看了看我們。我躺在地上，餘光還能看清楚這個人的長相。
這人大約有五十多歲的樣子，長的很是寒磣，乾瘦乾瘦的，吊腳眉毛，陰陽眼，一雙招風(fēng)耳。這些怪異的五官湊到一塊兒，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彆扭。
這人雖然長的寒磣，可是卻給人一種趾高氣昂，眼高於頂?shù)母杏X，揹著手，一動不動的看著如蓮。
“三苦居士……求你給他看看病……”如蓮央求道：“給他看看病……”
因爲(wèi)手背手臂，乃至脖頸上面，都已經(jīng)長出一片細(xì)密的枝葉，爲(wèi)了不引起別人的驚詫和注意，如蓮用衣服把我渾身上下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三苦居士只能看到我的臉，他斜眼瞥瞥我，過了好半天才慢條斯理的問道：“這人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家在哪兒住，是幹什麼的？”
“這……”如蓮一下語塞，從我們認(rèn)識開始，我只跟她說過一個小名兒，至於我的家在哪兒，我是做什麼的，隻字未提，如蓮也沒有細(xì)問，如今等到三苦居士問出來，如蓮就答不上了，她遲疑了一下，說道：“他是我的一個朋友，被人誤傷了，求居士救救他……”
“來歷不明的人，我從來不救，你走吧。”三苦居士的脾氣果然古怪，一句話不對，馬上變了臉色，身子朝後一退，反手就要關(guān)上房門。
“居士！”如蓮趕忙繼續(xù)求道：“我和他認(rèn)識不久，他的事，我沒有問過，可他是個好人，心很善……”
“好人不好人，不是你說了算的，難不成他臉上會刻著壞人兩個字？”三苦居士根本就不理會如蓮的央求，啪的關(guān)上房門：“我自己的規(guī)矩，一向都是如此，來歷不明的人不救，不要多說了。”
“居士，求你……”如蓮的話沒有說完，三苦居士就關(guān)上了門，她撲到門前，聲音已經(jīng)帶著哭腔：“居士，您住在佛堂，佛門弟子，慈悲爲(wèi)懷，他就要死了，我?guī)е吡撕苓h(yuǎn)的路纔到這裡，他是個好人，求你救救他……”
但是不管如蓮如何哀求，門裡再沒有傳來一絲聲音。
“哎……”那個引路的小和尚一直都在旁邊看著，到了這時候，他無可奈何的搖搖頭，走過來說道：“居士既然不願意，你怎麼求都是沒用的，趕緊帶他下山，再去找找別的大夫吧……”
“三苦居士，我求你了！”如蓮好容易把我?guī)У搅朔缴剿拢墒菦]想到真的和別人說的一樣，三苦居士對來歷不明的人不肯出手相救，她急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求你！”
我躺在地上，心如刀割，我能聽見如蓮的額頭重重撞在地上所發(fā)出的聲音，只這麼一下，她的額頭就被撞破了，血流如注。
“這是做什麼啊……”小和尚看見如蓮額頭都撞破了，一時間慌了神，過來阻攔。
嘭嘭嘭……
如蓮好像什麼都不顧了，臉面，尊嚴(yán)，痛楚，全被丟在一旁。她像是瘋了一樣，不斷的在地上磕頭，一個接著一個，小和尚攔也攔不住，前前後後，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她的額頭已經(jīng)爛的血肉模糊，鮮血淌滿臉頰。
如蓮的額頭在流血，我的心也在流血，或許是我沒有真正的看透人心，我總覺得，這世上沒有十足十的鐵石心腸的人，無論是誰，看到這時候的如蓮，都會心軟的。
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三苦居士的房裡，依然沒有一點(diǎn)動靜，他好像完全聽不到門外發(fā)生了什麼，也聽不到如蓮磕頭哀求的聲音。
這一刻，我只想死了算了，也免得再拖累如蓮。
當(dāng)如蓮磕頭磕到血流如注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原本焦躁到幾乎發(fā)瘋的神情，猛然間安靜了，安靜異常。
“小師傅，這裡是廟宇，我不該在這裡哭號吵鬧，你不用管我，我在這裡等著。”如蓮看著那個小和尚，勉強(qiáng)擠出一絲感激的笑容：“我靜靜在這裡等，絕不會攪擾了師傅們的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