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不知道七七怎麼突然說這樣的話，但是不等我多問什麼，她已經(jīng)悄然的退到一旁，輕輕的對我揮了揮手。這一揮，像是在道別，然而我卻能夠感覺到，這一揮，同樣是要割捨一些東西。

我調(diào)頭就走，不再回頭看她。我們?nèi)齻€人一溜煙般的離開三生觀，走在路上，我就不停的想，童齡山八角樓，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涉足，但微微的有一點(diǎn)印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聽人講過。哪兒有一個我想見的人？我心裡開始還有些激動，因爲(wèi)第一時間想到了爺爺，想到了老鬼，我相見的人，難道會是他們？

不過隨即，我腦子裡猛然一亮，一下子想起來，童齡山的八角樓，那是河鳧子七門中的唐家的祖地。我聽完七七話的時候，還真的打算要到童齡山去看看，看看那個我想見的人到底是誰，但是想到這些，念頭立即打消了。不管大頭佛還是雷真人，跟河鳧子七門都是死敵，唐家雖然沒有男丁了，可畢竟曾經(jīng)是七門的人，我絕對不能把大頭佛引過去禍害唐家。

這麼一想，心裡頓時瞭然了，那個我想見的人，會是唐家嬸子？她身上，應(yīng)該也有一些秘密。

“小子，不要再橫插一槓子了，老老實(shí)實(shí)去找藥。”大頭佛道：“你會小娘們，老子還得給你把風(fēng)，你要女人不要命麼？”

“其實(shí)也沒有那麼嚴(yán)重。”雷真人伸出自己的舌頭，然後道：“現(xiàn)在只是舌頭根子紫了，時間還有一些嘛。”

中了同死蠱，舌根會有圓的紫斑，如果沒有解蠱的藥，日子越久，那塊紫斑就越大，一旦等到整條舌頭完全變紫了之後，同死蠱蟲就會跟人體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結(jié)爲(wèi)一體，有藥都沒用。舌頭完全變紫的時間根據(jù)個人情況，有的三五個月，有的半年十個月。時間是有一些，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跟這個猥瑣的老道士連在一起，我心裡就萬分的不自在。

“還有你！老雜毛！”大頭佛衝著雷真人道：“要再磨東磨西的不肯找藥，老子剝你的皮！”

“說實(shí)話吧，別的幾味藥都不算很難，最要緊的是藥引子，得無根水。”雷真人攤攤手道：“那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東西，要遇。”

“別他孃的欺矇老子！以爲(wèi)老子沒有念過書？”大頭佛揪著雷真人的衣領(lǐng)子，道：“無根水不就是雪水和雨水！”

無根水，顧名思義，就是從天而降的雪水雨水掉落的時候，直接用器皿接住，不沾地。一般收集無根水的，都是嗜茶的人，還有中醫(yī)。最潔淨(jìng)的無根水出自梅林，在梅花綻放的時候，清晨趕到梅林，把花瓣上的積雪收集起來，化成水以後積存在罐子裡，封口埋入地下。這樣的水不沾地面，無論用來烹茶，還是作爲(wèi)藥引，都是上上之品。

“不是不是。”雷真人被揪的雙腳離地，臉龐憋的通紅，勉強(qiáng)爭辯道：“不是那種無根水。”

陰山道所說的無根水，有些怪異邪門。過去兵荒馬亂，或者水禍連連，河灘上的人朝不保夕，人命賤的和草一樣，走到什麼荒僻一點(diǎn)的角落，都可能看到橫死的無辜人，屍體爛光了也沒人管，有時候機(jī)緣巧合，屍體的頭骨滾落到一旁，恰好又遇見下雨，在頭骨裡積存一點(diǎn)雨水，日子一久，水裡隱約又長出一層綠毛，這樣的水，纔是陰山道的無根水，是配製同死蠱的必備藥引。陰山道的無根水陰邪但又很講究，要是人爲(wèi)找?guī)最w頭骨接了雨水放著，十有八九是長不出那層綠毛的。

現(xiàn)在的河灘，雖然還有點(diǎn)亂，但世道清平了，那種隨隨便便草菅人命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無根水更加難找。儘管亂墳崗還有，不過屍體都是在土裡埋著的。雷真人哆哆嗦嗦的解釋完，大頭佛一下把他甩到地上，道：“沒地方找是不是？老子就割了你的頭去接雨水長綠毛！”

“有有有......”雷真人對大頭佛怕的要死，立即就道：“可能只有一個去處了。”

“哪兒！”

雷真人咕咚嚥了口唾沫，道：“化人場。”

一聽到這三個字，連我都有點(diǎn)膽戰(zhàn)心驚。對現(xiàn)在的人來說，化人場可能已經(jīng)非常陌生了，聽都沒有聽說過，但是對於老輩的河灘人，那就是一個揮不去的陰影。但凡親自去過化人場的人，至少要連做幾天的噩夢。

過去的人奉行土葬，但是黃河多災(zāi)，中原地區(qū)自古以來人煙稠密，水災(zāi)氾濫，又是兵家必爭之地。遇災(zāi)遇戰(zhàn)，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埋都埋不及。冬天好一些，如果死亡高峰發(fā)生在夏天，屍體幾天就爛了，極有可能孕生瘟疫。這時候沒有別的辦法，死屍都被成批的集中起來，撒上石灰，然後在很偏僻的地方搭起幾座大窯，像是燒矸的那種窯，裡面燒著從平頂山或者豫北地區(qū)運(yùn)來的煤，一人多高的風(fēng)箱不停的運(yùn)作，一窯能塞進(jìn)去六七具屍體，窯門一關(guān)，直接在裡面燒成灰。當(dāng)年花園口大堤決口的時候，黃河水一淹千里，沿河幾座大的化人場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的燒，都來不及處理淹死的人。

化人場跟現(xiàn)在的火葬場大概是性質(zhì)相同的地方，但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化人場的外頭，常年都守著一些拉著板車的人，大窯裡頭燒出的骨灰沒人收斂，最後全部被板車?yán)胶訛┑墓系厝ギ?dāng)肥料。在那個地方，眼睜睜看著一堆一堆的死人被燒成灰，誰都會有兔死狐悲的傷感。

解放後，幾個大的化人場都被拆掉了，死了人一般還會去土葬，除非遇到災(zāi)年，真的忙不過來，河裡的浮屍，還有在晾屍崖放了太久卻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屍體，會被私下拉到大錘溝的化人場去燒掉。雷真人說的沒錯，想來想去，整片河灘，只有化人場的周圍，有可能露天存在一些被人遺忘的屍骸。

實(shí)話實(shí)說，化人場不是輕易能去的地方，比墳地還陰森，墳地裡的死屍，不管好歹還算是入土爲(wèi)安，但化人場的死屍都是被燒了又拿去肥田的。用句比較迷信點(diǎn)的話來說，那地方是怨氣最重的地方，化人場的燒火工在過去比鄉(xiāng)下普通的小地主都有錢，這行當(dāng)不是誰想做就能做，這錢也不是誰想賺就能賺的走，那些燒人的傭工必須八字硬而且陽火旺，否則不用多久肯定要被什麼東西纏上。

“那還等什麼，走！”大頭佛踹了雷真人一腳，他陽氣盛，膽子又大，根本不管是什麼地方，只要有了門道說去就去。

我們直接就在窮山的山腳下折路趕往大錘溝，水路趕路非常快，到了第三天下午的時候，已經(jīng)離大錘溝很近了。那個地方相當(dāng)?shù)钠沁^去拉死屍過來燒，否則平時都是人跡罕至。聽人說過，大錘溝的化人場雖然荒廢了，但是幾個在那裡幹了幾十年的老傭工還是不肯走，幾個老傭工在wg的時候被整慘了，怕的要死，躲著就不敢出去，儘管時過境遷，當(dāng)年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不過他們還是守著荒廢的化人場，把那裡當(dāng)成自己的埋骨之地。

從河灘朝大錘溝方向走上十幾里路，一片環(huán)形的山溝就出現(xiàn)在眼前，外人很忌諱在天黑氣陰的時候靠近化人場，不安全，但是大頭佛心急，逼著雷真人趕路，從環(huán)形的山溝朝裡面走上四五里路，周圍完全荒了，像是一百年都沒人來過，荒草幾乎長的一人多高，河灘上的人都說，化人場燒出的骨灰，瓜農(nóng)拉不完，就全被拋在附近，地肥的很，種什麼東西都會瘋長。

穿過這片幾乎一人高的荒草，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望到三個像是窩頭一樣的大窯，大窯建在一個山窩子裡，那就是化人窯。大窯旁邊，是一座大房子。這種小的化人場，基本都是過去的鄉(xiāng)紳地主捐資修建的，還象徵性的蓋了房子，用來堆積暫時燒不完的屍體，其實(shí)化人場忙起來的時候，一間房子根本堆不下送來的屍體，那大房子一直都是化人場的幾個傭工在住。整片山溝裡除了荒草，幾乎看不到樹，只有化人場四角，一個角落裡種著一棵槐樹，那是爲(wèi)了壓住化人場裡的東西，不讓它們離開。

“不行的話，咱們在這兒休息一夜？”雷真人試探著詢問我。

走到這兒的時候，我也隱約感覺到化人場那邊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嗚嗚的響，像風(fēng)聲，又像人的哭聲，反正聽著就很滲人，一種恐怖的氣息始終包裹著化人場，讓人覺得無法靠近。天邊就剩下最後一縷夕陽的光，最多二十分鐘就會完全黑下來。

大頭佛不聽雷真人的絮叨，堅持要走，就在我們爭論的時候，天邊一片翻滾的烏雲(yún)驟然散開，讓本就有點(diǎn)陰沉的天頓時黑的鍋底一般。兩道炸雷滾滾而來，不等我們來回張望，雨點(diǎn)已經(jīng)落下。

“這就好了！”雷真人看著雨點(diǎn)和天上的雷光，頓時樂了，道：“雷是天下至陽的東西，雷雨天，沒什麼東西敢作祟的。”

雨很快就變大，瞬間把我們?nèi)齻€人淋的透溼，大頭佛拽著雷真人就跑，想到大窯旁邊的屋子裡去避雨。我也迫不得已的跟上，大雨傾盆，周圍漆黑一片，我們冒著雨一口氣跑到化人場的那間屋子旁，站在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這屋子沒人修葺，四周的窗子都爛了，站到這裡的同時，一道炸雷從頭頂閃過，銀白的雷光閃的大地一片通明，就在那一刻，我一眼透過窗子，看到那屋子的房樑上，靜靜吊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