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萬古流/賀北丞
第6章
指導員為了說明這個道理,又講了一個故事。他說,從前有個員外晚年得子,于是,親朋好友紛紛前來祝賀。有人說,這孩子是麒麟轉世,將來要做封疆大吏。也有人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頦方圓,相貌不凡,將來一定能出將入相。可是,偏偏有一個人說,這孩子將來無論如何,最終一定要死去的。結果,這個說實話的人被員外一頓棍棒給打了出去。
經過指導員通俗易懂的一番講解,常懷玉和衛自如受益匪淺,兩人各有感受。
常懷玉感激指導員的批評指正,也深刻地領悟到了收斂鋒芒的必要性,更加堅定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信念。而衛自如卻是從靈魂深處受到了觸動,衛自如的父親原來是陰山縣政府縣長,文 革時期,只因講了幾句真話就被打成了右派,在五七農場接受勞動改造,直到粉碎“四? 人幫”以后,才得以平反。若非如此,衛自如想當兵,那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所以,對指導員關于實話實說的剖析,他是感慨萬般,理解深刻。至此之后,他便堅定了自己為人處世的信條。
新兵訓練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對越自衛還擊戰打響了。常懷玉熱血沸騰,第一個寫了請戰書,因為他有將軍夢,在他看來,將軍是在戰場上真槍真刀拼出來的,所以,他渴望著自己能在戰火中成長,最終成為赫赫有名的將軍。于是,他滿懷豪情地跑來連部辦公室,雙手把請戰書遞給了連長,激動地說:“連長,我要上戰場,我要用實際行動教訓這些忘恩負義的越南佬!”
連長看著這個身材魁梧的兵,高興地說:“好!是個好兵,有正義感,關鍵時刻敢于往上沖,好,我會把你報上去的。不過,在沒有批準之前,還要加緊訓練,去吧。”
常懷玉立正敬軍禮:“是!”然后,邁著雄壯的步伐回到了新兵訓練場。
全連新兵也都紛紛上書請戰。這些在毛澤 東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受黨教育多年,打小從電影《南征北戰》、《董存瑞》、《地道戰》、《地雷戰》、《英雄兒女》、《上甘嶺》等影片中得到啟發,那就是,只有在戰場上才能彰顯英雄本色,才能當英雄。于是乎,豪言壯語的請戰聲匯聚成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激情,蕩漾在如火如荼的新兵訓練場上。然而,終因部隊是基建工程兵,沒有被上級批準請戰。這種馳騁沙場的機會,就連很多野戰部隊都輪不上,對越自衛還擊戰已經勝利結束了。
常懷玉非常失望,并且胡思亂想,甚至懊悔入伍基建工程兵這個門檻邁錯了,倘若當初入伍的是野戰部隊,是不是就有機會請纓出戰,馳騁沙場呢?總之,他覺得自己失去了一次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轉眼間,三個月的軍訓結束了。這天,常懷玉被于國柱叫到了辦公室,于國柱說:“懷玉,你跟我走,到我連隊去,我連的文書很快就要提干了,等他提干以后,你去接替他的文書班吧,你是這塊料。”
常懷玉聽后,激動地心臟怦怦直跳,心說,黑子哥說得沒錯,部隊就是好,真有用武之地,只要有才能,部隊就會量才使用的,看來當兵這條路真是走對了。于是,他高興地說:“謝謝指導員,我聽您的,我會加倍努力的。”
原來,于國柱那次把常懷玉和衛自如叫到辦公室點評“當兵感想”,目的是為了給十六連選拔一個文書人才,最后,他看準了常懷玉,衛自如被分到了木材連。
基建工程兵部隊成立當初,整編了很多建筑公司,凡符合入伍條件的工人就地入伍穿軍裝,部隊習慣叫這類兵為工改兵。凡不符合入伍條件的工人,或是留在部隊當技工老師傅,或是調往其他單位。于國柱原來是某建筑公司的新招工人,剛進公司沒幾天,部隊就把該公司整編了,于是,于國柱符合入伍條件就穿上了軍裝。此時,正趕上文 革掀起了高潮,部隊團級單位都成立了文工團,需要從戰士中選拔文工團員,由于于國柱會吹笛子,會拉二胡,兼有文采,所以,他就被選進了文工團。經過十來年的文藝工作,于國柱后來被提拔為文工團團長。文工團雖然也稱“團”,但他只是個連級編制單位,所以,于國柱這個團長也只是個連級干部。文工團在那個年代大唱革命樣板戲,也轟轟烈烈地紅火了若干年。然而,好景不長,文 革結束后,文工團就被撤銷了。自然而然,于國柱也當不成“團長”了,就被調到十六連當了指導員。
一般文人總有一些傲慢的臭脾氣,于國柱就是這樣的人。偏巧和他搭檔的衛根生連長是陜北窮山溝里的人,只讀過兩年書就回村給生產隊放了羊。衛根生入伍的時候,部隊也時興憶苦思甜活動,團里請來駐地苦大仇深的貧農老大爺,給全團官兵講訴苦難歷史。其實,由于地方方言的緣故,老大爺的訴苦,戰士們基本聽不懂。但是,衛根生卻當著全團官兵的面放聲大嚎,痛哭流涕,好像他有深仇大恨似的。這一嚎不得了,階級感情深深地感動了團首長。團長讓人把衛根生的連長叫來,鄭重其事地說:“我看這個兵思想覺悟蠻高嘛,你們連隊要重點培養。”
團長已經放話了,連隊當然要重視。就這樣,衛根生交上了好運,下連隊第一年當了副班長,并且入了黨,第二年當了班長,第三年就提了副排長,第四年趕上遼陽化纖廠施工大會戰,衛根生本是山溝里的窮苦人,干活兒不怕吃苦,有一股子拼死拼活的勁頭,年底榮立了二等功,就被“火線”提干成了排長,經過兩年多的大干苦干,又升一級,成為副連長。遼化工程竣工后,部隊轉戰到了南京,衛根生由副連長升為連長,可謂官運亨通,一路飆升。
于國柱知道衛根生的底細,心說,憑著嚎一鼻子走上了仕途,不光彩。背地里諷刺他是“劉備哭荊州,哭上鼻子要香贏”,心里一直鄙視他,看不起他。
然而,衛根生也不是省油的燈,別看他沒有多少文化,心機卻是山重水復。心說,你指導員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你不就是會點戲子的套路嗎?你上工地試試,沉降縫怎么留,抹灰怎么沖筋,防水怎么做,你懂嗎?你一竅不通!基建工程兵是干什么的?是搞工程建設的,你能干得了嗎?
因此,兩個搭檔是面和心不和,不動聲色地摽著勁兒。
此時,十六連老文書已經提干,新文書急需到崗。然而,在選擇新文書這個問題上,于國柱和衛根生產生了很大的分歧。于是,衛根生就組織全連干部召開舉手表決會議,嚴格執行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制度,來決定文書人選。于國柱提名的候選人當然是常懷玉,而衛根生提名的候選人卻是常懷玉的同縣戰友劉貴生。經過舉手表決,最后的結果是同意劉貴生當文書的獲得六票,連長一票,副連長一票,四個排長各一票。同意常懷玉當文書的獲得兩票,指導員一票,副指導員一票。司務長投了棄權票。會后,于國柱氣得直罵娘,他說:“這是他媽的什么民主,這也叫任人唯賢?簡直就是扯淡!”
于國柱是非常了解新兵十九連的每個戰士的,劉貴生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當兵感想”內容一般,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文采,就這樣也能當文書?于國柱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但是,最終還是要執行組織原則。
就這樣,常懷玉沒有當上文書,他被分到了二排瓦工班。面對這出人意料的結果,他心急火燎地跑到指導員的辦公室詢問原因。
于國柱“唉”地長嘆了一口氣,然后,沮喪地說:“一言難盡啊,真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算了,我也不多說了,多說無益,不過,把你分到二排瓦工班,這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革命軍人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去吧,好好干工作,不能泄氣,這也是歷練的一個好機會,至于你這塊料,以后一旦有了機會,我會考慮的。”
常懷玉聽后,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委屈的酸楚在心里隱隱作痛,但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埋怨指導員吧?于是,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了瓦工班。
瓦工班是全連干活兒最苦重的班,主要工作是挖基礎土方、砌磚墻、搬磚頭、鏟砂灰、打混凝土等。戰士干活兒時穿著摘去領章帽徽的軍裝工作服,半天下來,全身衣服就被汗水洗過一樣,再經烈日暴曬后,就成了“中國地圖”。苦是確實苦了點,但是,常懷玉心中的堅定信念時時在激勵他,堅持、堅持、再堅持!即使當不上文書也不能泄氣,還有考軍校這條出路可走,在干好本職工作的前提下,加緊復習功課,準備迎接軍校考試吧。
十六連住宿條件還算不錯,連里承建的烷基苯化工廠的家屬一號樓建成毛坯房后,也不裝修,全連就住了進去。大概是甲乙雙方有協議吧。其他連隊普遍住得是木板組裝的平板房。一號樓為五層樓,四個單元,每層東西兩戶,每戶兩室一廳一廚一衛。一個班住一層,三個兵住一個房間,班長獨居一室,兩個客廳其中一個作班會議室,另一個也住人。這里要說明一點,由于基建工程兵是施工作業部隊,所以,他和野戰部隊的編制有所不同,不是標準的三三制編制,而是一個連有四個排,一個排有四個班,每班人數都在十幾人以上。
每天晚飯后,別人都在樓下看電視,常懷玉卻脖子上搭塊毛巾,左手搖著芭蕉葉子扇,右手握筆,坐個小凳子趴在床上復習功課。同室戰友說,《大西洋底來的人》非常好看,拉他去看,卻被他婉言謝絕。他賭氣地想,文書當不成,軍校總不能也考不成吧?然而,讓他料想不到的還真是考不成。
休息天,他跑去問于國柱:“指導員,為什么報考軍校還不報名?”
于國柱沮喪地告訴他說:“新兵第一年不允許報考軍校,這是總部的規定,時間長了你就會明白,部隊也有很多不合理的做法,比如你當文書的事,明擺著舉手表決不合理,但是,還要執行組織原則,你說氣人不氣人,慢慢克服吧,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回去吧,回去好好復習功課,來年再考吧。”
常懷玉頓時心神恍惚,呆若木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指導員宿舍的,只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塊一樣沉重。此時此刻,他真有點后悔當兵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最起碼在地方上今年又能走進考場,至于考上考不上大學,那是另一碼事。然而,部隊卻如此限制入伍新兵進考場,這不是耽誤年輕人的學業嗎?國民黨的黃埔軍校也沒有這種規定,我們共產黨的部隊院校怎么會有這樣的規定呢?真叫人不可思議。
常懷玉作為一個入伍新兵,理解不了總部的這一規定,也是情理中事。他帶著滿腦子的煩惱走出營盤,來到營盤后面的土山上。南京堯化門的六月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在一棵香樟樹下坐下,用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靜靜地思考著下連隊后所發生的一切。文書當不成,軍校又不能考,真有點“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叢深鎖二喬”的感覺。
不知什么時候,劉貴生已經悄悄地坐在了常懷玉的身后,就在常懷玉全神貫注沉思的當口,劉貴生突然說道:“懷玉,對不起。”
常懷玉被劉貴生這猝不及防的說話聲,嚇得毛骨悚然,頭發差點都要豎起來。常懷玉驚魂未定地猛一回頭,看是劉貴生后,這才慢慢地定了神。
“你嚇死我了,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常懷玉嗔怪地說。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知道你在想心事,所以,剛來了就沒敢打攪你,過了好一會兒,實在憋不住就開了口。懷玉,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文書這個位置本來應該是你的,結果陰差陽錯地讓我干上了,實在是對不起。”劉貴生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說。
看到劉貴生誠懇的表情,常懷玉也以誠相待,說:“這事不怪你,這是連里的決定,與你無關,不過,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當上文書的?”
劉貴生說:“這事說起來就話長了,你可能還不知道,連長和指導員兩人不對脾氣,指導員是鄙視連長沒有文化,連長是恥笑指導員不懂施工,兩人暗地里摽著一股勁,當日選拔文書的時候,指導員本來是要你當的,偏巧就在這之前,我想學開車,就去求了連長,沒想到最后卻讓我當了文書,這里面的原委,還是我后來從司務長那里知道的,你成了他倆斗氣的犧牲品。”
常懷玉聽得云山霧罩,臉色大變,眼睛瞪著劉貴生,急躁地說:“你把話說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
劉貴生一看常懷玉急眼了,就不好意思地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劉貴生的父親是公社供銷社的老司機,劉貴生從小就經常坐父親開得拉貨汽車,每次坐車都感覺父親很了不起,把個方向盤耍得團團轉,這種感覺漸漸地促使他喜歡上了開汽車這個行當。這也是近朱者赤的緣故吧。從此,他就有了開車的夢想。長大以后,他無心學習,人在曹營心在漢,整天琢磨著開車的事,初中一畢業就輟學了,一心想著要學開汽車。然而,劉父對他的輟學非常生氣,又考慮到影響問題,所以,始終不讓他碰一下方向盤。沒辦法,劉貴生只好幫著母親在地里干了兩年農活兒。全家除了父親是城鎮戶口外,其他人都是農村戶口。那時孩子生下來要隨母親的戶口落戶,母親是農村人,孩子就是農村戶,母親是城鎮人,孩子就是城市戶,有點母系社會的味道。劉貴生終因戶口問題上不了班,更別說開車了。于是,他就當了兵,想在部隊學開車。下連隊后的第二天,他買了一條南京牌香煙,趁著天黑進了連長的宿舍,把香煙放在了連長的床上。
連長說:“你這是干什么?”
劉貴生誠懇地說:“我想學開車,求連長幫幫我,這是我來部隊的最大愿望。”
連長說:“開車得去運輸連,我沒有這個權力,如果是連里的工種,我倒可以給你考慮一下。”
就這樣,當于國柱推薦常懷玉當文書的時候,衛根生正好推出了劉貴生,不費吹灰之力就實現了張冠李戴的用意,著實將了于國柱一軍。
常懷玉聽完劉貴生的講述后,終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頓時,他的心里猶如打碎了五味瓶,一股難以言表的滋味涌了上來,委屈和無奈的苦楚像鋼針一樣刺痛著他的心,眼淚隨之而掉了下來,心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真是龍虎相斗蛇鼠遭殃!我招誰惹誰了,竟遇如此變故,叫人哭笑不得,無力主宰。但是,痛苦片刻之后,轉念又一想,這事還真的不能怪怨劉貴生,他并不是想當文書,他只是想開汽車而已,他沒有錯,錯的是指導員鄙視連長,錯的是連長利用他來對付指導員。
想通這些之后,常懷玉坦然地說:“事情已經這樣了,由不得你我,你能對我實話實說,說明你胸懷坦蕩,是個可交之人,我們以后還是好兄弟,好戰友,你要好好干,遇到寫作上的困難盡管說話,我可以幫助你。”
劉貴生聽了這番話,萬分感激常懷玉的理解和大度,心中的塊壘終于釋然。
常懷玉也如此,文書沒有當上,軍校又不能考,即使有怨言也無奈,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心說,無法改變總部的規定,那就改變自己的埋怨情緒吧,趕快收回心來抓緊復習功課,迎接來年的軍校考試吧。
這正是,連隊文書未當成,又難踏進考場門。軍人天職是服從,雖有怨氣也得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