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鐘,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平日裡只是彈指一揮間,但此刻卻漫長猶如一個世紀。
黑暗的、只能聽到濤聲的船艙內,溫簡言咬著牙,低著頭,陣陣發暈的視野裡是牢牢覆在身上的雪白被子,熱汗從額頭上淌下,滴在布料上,飛快暈開成模糊的溼痕。
一個一個的水環倒映在眼底,加速了他的眩暈。
青年的手掌緊緊捉著被角,像是生怕它掉下去,指尖因用力而發了白。
最後、一分鐘。
要結束了,要結束了。
在鏡頭無法捕捉的角落,溫簡言的腰身反弓,像被拉開的弦一樣緊繃顫抖,急力地向後退,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前方的暗處伸出來,牢牢捉住他,箍著他,那蒼白的手背在黑暗中顯得分外刺眼,冷如大理石般的指尖深深壓入青年被熱汗浸溼的紅熱皮膚,留下幾l道豔色的指痕。
最後十秒。
只剩最後十秒。
時間像蝸牛一樣慢吞吞地往前挪……
三、二、一。
倒計時結束。
在時間結束的瞬間,船艙內再次響起了系統的聲音:
“恭喜主播完成公開任務:對著直播鏡頭進行不短於三分鐘的自我介紹。”
【獎勵積分:2000】
在播報尚未結束之前,就已經被溫簡言最快的語速打斷:“……關閉直播。”
他的嗓音沙啞壓抑,有種刻意爲之的平靜,尾音剛剛剋制不住地帶上顫意,就被立刻咬回了牙齒間。
“您剛剛開啓直播三分鐘,確定關閉直播嗎?”
系統再次確認道。
“……對。”溫簡言低著頭,肩膀因深呼吸而上下起伏,沒有情緒的聲音像是從牙齒間擠出來的一樣,“關閉。”
“好的,直播間已關閉。”
和一開始夢魘承諾的一樣,這次的真人秀的確是能被主播隨時和關閉開啓的,在收到主播命令之之後,直播間很快就斷了線。
事實上,不僅只有【誠信至上】直播間是這樣。
絕大多數的高級主播、和所有的夢魘前十都在自我結束完畢之後關閉了直播——畢竟,現在可是晚上十二點多,既然夢魘給出的公開任務已經完成,他們也並沒有那麼急切的賺取積分的必要,自然也沒有在夜間繼續直播必要。
但是,中底層主播卻不是這樣。他們的直播任務時長更長、對積分的需求也更高,自然會抓緊這些大主播下線的時間,賣力吸引觀衆,希望能夠得到更多的私密懸賞。
大主播的直播間關閉之後,觀衆們仍然意猶未盡。
“啊啊啊,我還沒有看夠呢,怎麼就結束了!!”
“嗚嗚嗚我的丹朱老婆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我要是能天天看到她就好了!”
“三分鐘真的太短了太短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好不甘心!”
“我也是……媽的夢魘真的太賊了!就知道怎麼吊我們胃口,開哪個會員可以有主播開播提醒啊?”
“可惜今天榜一沒開播……對了,榜一上一次直播是什麼時候來著?”
“不知道,不記得了啊。”
除了關於夢魘前三的討論之外,白雪提到溫簡言這件事,也在他的許多忠實觀衆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還是白雪第一次主動在自己的直播間裡提到其他主播吧?”
“應該是,我是他老觀衆了,我反正沒印象他以前做過這種事情!”
“哈哈哈,感覺有點意思……等我明天發個懸賞玩玩!”
自然,溫簡言在這次直播中表現出的異常狀態看,也被他直播間地觀衆們充滿疑惑地提及。
“說起來,匹諾曹剛剛究竟怎麼回事?”
“身體有那麼不舒服嗎?真不舒服的話爲什麼不讓夢魘治療?”
“但不得不說,這個主播受傷不適的時候真的很讓人有衝動,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再開播,我要發個自殘的懸賞……嘿嘿嘿。”
“呃,前面的辮太醒醒吧,你也不想想人家多大的主播,一天能收到多少打賞,能讓他接的私密任務是你發的起的嗎?”
三分鐘的真人秀時長雖然很短,但還是提起了觀衆們持續觀看的性質。
在等待開播期間,部分觀衆被分流到了正在進行的前十爭奪賽上——現在前十爭奪賽已經進行到了第一個關鍵節點,死亡數已經開始大幅飆升。
也有一部分觀衆意猶未盡地點進了那些尚未關閉的中低層主播直播間內,開始行駛上帝的權力,使用積分發送懸賞任務,以滿足自己或稀奇古怪、或血腥殘忍的癖好。
屏幕上,真人秀的巨大標語仍在懸浮。
下方是標示牌:
【公共任務一已發佈】
【完成率:99.99%】
【公共任務二正在準備中……】【發佈倒計時:12:00:00】
幸運號遊輪船艙內。
陽臺外,黑暗的海洋看似平穩,海平面下卻暗藏洶涌,濤聲陣陣,洶涌的浪聲在房間內迴盪著,將其他的所有聲音吞沒殆盡。
海洋溼潤的水汽被壓縮在小小的房間內,空氣的密度極大,像是浸飽了水的海綿,稍微一擠就會能讓水滲出、滴滴答答地流淌而下。
溫簡言將後顱死死壓在枕頭上,海面上沒有一絲光線,無窮無盡的黑暗像是稠密的水一樣裹著他。眼前什麼都看不到,耳邊什麼都聽不到。
身上的布料是如此沉重,摩擦在皮膚上帶起一一陣陣強烈的電火花,激發出比刺痛更恐怖的感觸。
不行……
要……到——
……!
眼瞼內側火光四射。
最後關頭,溫簡言只能用盡全力扭頭,狠狠咬住枕頭邊緣,將鼻腔內的悶哼全都硬吞回去。
船艙外,陣陣濤聲漸漸平息,似乎逐漸變得平穩下來。
溫簡言手指痙攣,吐息混亂,半張臉仍然深深埋在枕頭裡,耳邊的蜂鳴尚未過去,大腦仍然一片空白。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包括布料沙沙聲。
巫燭不知何時鑽了出來。
他側躺著,手撐著頭,舔舔脣:
“很好吃。”
溫簡言:“……”
巫燭傾身湊近,流水一樣的黑色長髮傾斜而下,落在枕上。
“怎麼樣,我從你留下的雜誌上看到的。”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落在溫簡言滾熱的側臉,將被汗水沾溼的黑髮撥開,聲音愉快:
“你喜歡嗎?”
溫簡言:“…………”
他的指尖抽動了一下,下頜猛地繃緊了。
“應該喜歡。”
沒有任何羞恥心的神自問自答道。他說話時用的語氣十分尋常,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若有所思地總結道,“你速度比上次快。”
“…………………………閉嘴。”
溫簡言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巫燭皺皺眉。
對方的反應和雜誌上說的好像不太一樣啊。“所以……”
“我說了閉嘴!!”溫簡言猛地擡起頭,淺色的眼珠溼潤,睫毛黑而長,憤怒讓他從脖子到臉孔都充血漲紅起來,“聽不懂嗎?!”
這下輪到巫燭不說話了。
“……”
他瞇著眼,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的人類,眼底帶著可能連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細微動搖。
那種動搖,或許可以被稱之爲……著迷。
就是這個樣子。
真漂亮。
那蓬勃欲發的張揚生命力,無論是大笑著、掙扎著、還是憤怒著,所有的情緒全都鮮明至極,還是像是要從每寸皮膚中破體而出,那種強烈的存在感,就像時刀刃一樣有攻擊性,令他一時有種疼痛的錯覺。
不,不全是錯覺。
胸口處被刀刃切開的地方隱隱鼓譟。
那是巫燭第一次鮮明感受到“疼痛”的時刻。
這種感覺很奇妙。
在黃銅刀刺入身體的那一瞬間,他被本以爲早已收入囊中的所有物無情背叛、曾經的支配地位被瞬間顛覆,眨眼間,他就從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變成了被鐐銬綁縛的階下囚。
明明是個人類,但卻虢奪竊取了神的權柄。
但在憤怒之外,更多的卻是前所未有的亢奮與激動。
因陌生事物存在而感到新奇的興奮,被勢均力敵者挑戰威脅而激起的戰慄……
這些本不該存在的情緒像是一點細微的火苗,在冰冷死寂的胸腔深處無聲點燃——
他第一次【看到】了溫簡言。
隨著時間推移,一片又一片的靈魂碎片迴歸身體,每一片碎片的記憶都會匯入巫燭的身體,讓他的靈魂逐漸完整壯大。
將那所有的繁雜記憶全部統籌起來是一個龐大的工程,但是……
沒錯。總的來說,巫燭的確“記得”。
有時是從精神病人的貪婪的眼睛向外張望,有時是從懵懂本能的自己身體之中靜靜觀察——每個碎片的記憶都是他的記憶,每片碎片的雙眼都是他的雙眼。
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這個人類。
看他虛與委蛇,看他巧言令色。
臉上掛著面具,舌尖淬著鴆毒,將他人輕易玩弄於鼓掌脣舌。
是的……他開始被吸引。
他開始好奇,開始探究。
也正因如此,巫燭纔會在掙脫銜尾蛇的束縛、在對方生命垂危的時候趁虛而入,一鼓作氣將對方的身體靈魂全盤佔有時,選擇了向後退一步……在自己明明地位佔優的情況下,選擇同意對方那明明對自己毫無益處的賭約。
包括之前被對方邀請時,他居然放棄了唾手可及的享樂。
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更奇怪的是……
這感覺似乎,並不算太糟糕?
巫燭側撐著頭顱,一眨不眨地審視著對方。
漲紅的面孔,因淚意而明亮的雙眼,以及眼底跳躍的憤怒。
冰冷的胸腔深處,陌生的情緒再次鼓譟——咚咚、咚咚——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這張不馴的臉上還會出現什麼表情呢?
這條虛僞的舌頭還會說出什麼話語呢?……邀請?親暱?辱罵?謊言?
巫燭傾身。
似乎想要看的更清楚一點。
人類仍在發怒:
“——我上次的提議僅限於上次?懂嗎?”
對方呼吸急促,咬牙切齒。
“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他媽的,別以爲我不敢殺你第二次——我這次喊你來是有正事要說,不是和你做——做這種事的!”
“總之,”
溫簡言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最近都不準備下副本,你那邊最好也消停點,我不確定它最近這些動作究竟是爲了針對誰,但一定不懷好意。”
“還有,你是怎麼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主播空間中的?直播就算了,但夢魘究竟在做什麼?它發現你了嗎?你做了什麼?”
溫簡言一怔,垂眸陷入沉思。
“等等,還是說,它是故意的?”
巫燭的視線定焦。
那從未消失過的吸引力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像是黑洞吸引著行星,質量牽引著質量。
他繼續傾身。
忽然,溫簡言意識到對方離自己似乎有點近……不,是太近了,簡直就是近在咫尺。
他心下一顫:
“喂,你要幹什麼——呃!”
冰冷柔軟的東西在嘴脣上擦過,輕輕印了一下,然後一觸即離。
“?!”
在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麼之後,溫簡言瞳孔猛地一縮。
但是,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巫燭已經退了回去。
“……”
溫簡言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往後仰,一動不動,驚愕地望著對方——明明剛剛纔被做過更出格的事,但似乎這件事反而讓他難以置信。
沉默的時間像是被無限制拉長,整個船艙都被黑暗籠罩,安靜的房間內只能聽到海浪均勻的聲音。
反倒是巫燭率先打破了死寂,他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你繼續說。”
僵局被打破。
溫簡言似乎這才終於緩過神來。
“你……你……”
能言善辯的騙子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第一次因不受控制的事情進展而感到茫然無措,甚至罕見的有些張口結舌。
“你怎麼……爲什麼——”
“嗯?”
巫燭撐著頭,神情和剛剛藏進被子裡時一樣坦然。
“哦,這個,”明白溫簡言在問什麼之後,向來不屑於掩飾自己的異神回答得十分直接,幾l乎不假思索,“沒有爲什麼,我想做便做了。”
溫簡言:“………………”
他垂下眼,久久沉默之後,他擡起眼,一字一頓地問道:
“雜誌在哪?”
巫燭:“?”
“別裝傻!”看著對方習慣性地擺出那副好像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無辜模樣,溫簡言臉色陰沉,咬牙切齒,“讓你學這些東西的雜誌在哪?”
他擡起手,重重擦了擦自己的嘴脣,惡狠狠道:
“還給我!”
“我沒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