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
所有坊禁全部架起大街上除了衛兵空無一人儼然一座空城。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嗆人的焰火氣息夾雜著淡淡的頭發與某些皮類燃燒過后的刺鼻的腥臭味兒。各坊之中還冒著殘煙可見昨夜流竄在長安城內的土蕃兵燒殺搶掠過不止一回。
皇宮大內,東朝堂上人頭攢動,百官齊列小皇帝坐在龍椅上,太后白鳳也不垂簾,直接擺把鳳椅就坐在龍椅側這是明目張膽坐堂議政了。
李代瑁兩個兒子被關在城外,正在跟羈縻武士搏斗自己此刻也正在被朝臣們攻擊。
尚書令顧宸率先發難在寬敞闊朗的大廳里朗朗而奏:“皇上臣以為王爺輔政至今,長安一次外亂一次內亂,每一次都幾乎是滅頂之災這些皆由王爺督政不力而起,而他還不肯叫皇上親政,可見其之私心。
臣等今日也再不行諫議,就要齊國公,并禁軍侍衛長尹玉釗當奉皇上之命,要拿下亂臣賊子李代瑁,以怠政之罪論處,與李少瑜,李代壽同斬,以正朝綱?!?
此言一出,群臣頓時鼎沸:臣等附議!臣等附議!
也有為李代瑁辯的,說他兩個兒子還在城外奮勇殺敵,就算有錯,也罪不至死。
可長安兩次亂,帶來災禍的李少瑜還不知在那里呼呼大睡,此時他們便要辯,那聲音也要小得多。
李代瑁站在丹墀之上,貫常的冷面,緊盯著銀甲白披,矗立在大殿最深處,高站在值衛臺上,陰森森一雙眼睛俯視著群臣的尹玉釗。若非昨夜季明德提醒,他簡直不敢相信,尹玉釗有這樣大的能量,在尹繼業死后,借白后與李少陵,得到宰相與中書一邊倒的擁護。
這時候,只要小皇上李少陵點頭,尹玉釗便可將城中的兩位親王,并還在被窩里呼呼大睡的李少瑜全部斬首。
尹玉釗笑看螳螂捕蟬,卻在季明德兄弟出長安城后,玩了這一手。抽劍,侍衛齊出,包圍整座東朝堂。
李代瑁望著殿側的僚臣,也在猶豫。他有三千玄甲軍,昨夜全叫季明德調去對抗羈縻武士了,否則也不可能如此被動。
尹玉釗儼然大局在握,就憑一個寶如,能收伏他?
“皇上何在,榮親王何在?”殿外一個女子,披著銀灰色的灰鼠披風,牙色提香緞長裙,一張圓圓的小臉,眸若兩汪秋水,自朝堂大門外走了進來,緩緩掃過群臣,語調不疾不徐,卻又足以叫滿朝堂的人都聽得見。
諸臣工齊齊回頭,來看寶如。
待她離的近了,才發現她小腹微鼓,竟是個有孕的婦人。
寶如圓圓的頰側灰鼠風毛顫動著,緩緩的,一直走到李代瑁所站在丹犀之上,才問道:“王爺,妾想問一句,國在什么情況下,可以廢太后,貶其為庶人?”
朝堂之上,宰相牽頭,群臣發難,本是在商議,要廢榮親王李代瑁的輔政大臣之位。沒想到半路出來個小婦人,站在李代瑁身邊,卻是要廢太后。
她這一問太突然,一殿之中,數百臣工,竟無人敢言。
寶如目光四處搜索,直到看到站在殿側紅柱下的尹玉釗時,便直直盯著他。
尹玉釗臉紅心跳,老臣如鴉,虎獸潛伏的朝堂上,不過那一眼,心如小鹿亂撞。他連忙別過眼,心說別鬧了,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若說將來大事得定,便寶如想把白鳳做成人彘,只要她能歡喜,十八般酷刑,只有寶如想不到,沒有尹玉釗做不到。
可不該是今天,今天的白鳳和李少陵就仿如麥田里的稻草人,還要留著嚇唬鳥兒呢。
終究忍不住,尹玉釗再回頭,寶如兩只圓蒙蒙的眼兒,依舊看著他。
整座大殿中,尷尬的沉默,白鳳兩手攥著椅背,吼道:“侍衛長,榮親王府區區一個少夫人,入皇宮,咆哮東朝堂,難道你還不把她給哀家剪出去?”
見尹玉釗不動,她又去吼左右隨侍的太監們:“把那個身懷六甲還不肯消停,口出妄言給哀家潑臟水的賤婦扔出去!”
這下尹玉釗站不住了,左右烏甲銀槍的侍衛齊齊閃開,尹玉釗銀甲白披,從侍衛群中走了出來,望著高階上的寶如,他的妹妹,唇噙著抹子笑:“秦史,始皇帝九年,太后與嫪毐私通,帝廢太后,逐出咸陽,永不相見?!?
寶如等的就是這句,她一指指上烏色大袖上金絲繡線耀眼的白鳳,厲聲道:“太后與人通奸,妾掌有證據,此刻就要公之于眾,若證據真實可信,是否可以立刻廢太后?”
從群臣圍攻李代瑁到廢太后,局勢轉瞬而變。
李代瑁就站在寶如身前,清瘦高挑的身材將她半個身子遮掩,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緊緊盯著白鳳,一字一頓:“若果真太后與人通奸,不必廢后,此刻就可當眾斬之?!?
寶如自闊袖中掏了只香囊出來,當著白鳳的面緩緩抽開香囊袋子,目巡臺階下的臣工與侍衛們:“妾今日入宮,在地上撿了只香囊。大家瞧瞧,這香囊是誰的?”
明黃面,上繡寶藍鑲七彩長尾龍鳳呈祥,除了太后,大魏國中,沒有人能用這種香囊。
寶如當面將它打開,從中擰出一團結成辮的頭發來,另有一小張宣紙,她展開,勾唇一笑,頌道:“悅,悅,悅,青絲曳,淵明閣,相伴剪燭,哺喂以沫。發結連理,永不離索?!?
白鳳全然懵了,分明是自己的香囊,這詞,似乎也是她填的,可一時之間,她竟忘記這東西是從那兒來的了。
寶如將那一紙詩并那結成辮的發皆遞給李代瑁,再道:“分明先帝喪去已有三年,太后娘娘的香囊內寫著發結連理的詩,還有兩股頭發結成的辮子,一縷柔軟,恰是女發,另一摟直成,端地男子之發,難道說,先帝做了鬼,竟然也在和你哺喂以沫?”
哺喂以沫,說白了,就是親嘴兒。
一個太后娘娘寫這般的艷情詩,還結發做連理,叫寶如撿到這香囊,難怪寶如滿腔自信,入東朝堂,要廢太后。
一時間內殿臣工們間響起如蜂般的嗡嗡聲,三十歲的太后,只憑這只香囊,并那兩股顏色不一的頭發,果真可定她的通奸之罪。
李代瑁抖開帕子接過那捋頭發,盯盯看了許久,一把將那紙情詩揉了,喝道:“太后白鳳,私通于人,證據確鑿,著卸服除冠,即刻貶為庶人?!?
眼睜睜看著方才還鼓動群臣發難,想要處死他的尹玉釗一步步邁上臺階,率人向白太后走過去,李代?;仡^看一眼兒媳婦,竟有一種瘋魔之感。
她真的鎮住了朝堂,扭轉了事態。
白鳳撲到地上,搶過那紙情詩翻看匆匆的看著。她想起來了,這是當年,她隨著一只賞給顧氏腹中孩子的長命鎖,一并賞下去的。書中的頭發,一撮子微褐,是屬于她的,另一撮子黑直順長,是她找人使計,從李代瑁頭上弄來的,絞在一處。顧氏看了之后,才會深信她和李代瑁有情,從此夫妻反目。
但這東西都過了十年了,寶如從那兒找出來的?
眼看尹玉釗一步步逼過來,要撥她的釵,去她的冠,幾個心腹太監還阻在前面,尹玉釗佩劍抽出,不過一劍抹之。
白鳳在龍座下撲騰著,躲閃著,氣的青筋亂脹,兩目爆出,忽而看到大殿的臺階上有尊青銅質的獬豸獸,張牙舞爪,被雕成圓型。使力就可推動,若滾下去,就會砸到寶如和李代瑁。
白鳳也不知那來的力氣,撲在那尊青銅獬豸獸旁,一把將它從基座上推了下來,圓型的獬豸獸骨碌碌滾了丙滾,下臺階,直奔寶如而去。而此時的寶如,面對的是群臣,全然不知臺階上正有東西向自己滾來。
就在那一刻,將要被碾過的那一刻,寶如忽而挪步,蓮裙微移,獬豸獸從她腿邊攆過,轟隆隆的向下滾著。
而在寶如的面前,仰面站著的,是正準備在李代瑁面前給自己母親求情的皇帝李少陵。
寶如是因為不敢受皇帝的大禮,才會移步的。但這一移步,恰救了她的命,同時也把危險轉加給了李少陵。
獬豸獸從他身上碾過,將李少陵撞翻在臺階上,撞在金磚臺階上哐哐作響,就那么砸了下去,撞斷大殿的木質門檻,直接滾出了朝堂之外。
白鳳跪在大殿上,望著倒地的兒子,不敢相信自己的雙手,忽而一聲尖叫,指著寶如道:“殺了這個賤婦,她謀害了皇上,她居然謀害了我的兒子?!?
她這才是要瘋了,捉鷹的獵人叫鷹啄瞎了雙眼,本是想害寶如的,誰知竟然砸斷了兒子的雙腿。
白鳳尖叫著,哭嚎著,撕心裂肺的哭著,手指上的金指套劃拉在金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叫禁軍侍衛給拖走了。她的哭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仿如厲鬼的廝吼,尖刻滲耳。
城外的季明德兄弟還在等城門開,東朝堂上的大臣們鬧鬧哄哄,里三層外三層,在等待御醫給被撞斷腿的皇帝療傷。
尹玉釗也叫白鳳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壞手給搞懵了,李代瑁在忙著照顧李少陵,群臣蜂涌而上,里三層外三層,他一臉慘白,于人潮涌擠中抽劍,護在寶如身前:“你可有事,可有被砸到?”
寶如捂著肚子,緩緩抬起頭,一臉的驚滯:“哥哥,我肚子疼,我動不了啦?!?
尹玉釗持劍爆吼:“御醫,御醫何在?”
寶如看他像是要瘋的樣子,連忙扯著他的袖子道:“不過宮縮而已,不礙事的,外面太亂我不敢走,你得送我回去?!?
人潮擁擠中,尹玉釗忽而詭異一笑:“正是,我得把你送到個安全的地方去。”
有玄甲軍在,他不敢擅闖榮親王府,可寶如自己出來了,此時朝堂正亂,順帶把她藏到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不就不必費盡心機的,再從季明德手中要她?
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出了皇城。
這還是尹玉釗頭一回和寶如同乘一車,她不想去榮親王府,也不想去齊國府,反而想去小雁塔,因為方才懷嶼送了信來,說自己初到長安,要見寶如一面。
若說回榮親王府還叫尹玉釗忌憚的話,懷嶼不過一個和尚,小雁塔也不過幾步之遙,他為討寶如歡喜,也就應了。
尹玉釗解了盔甲,側臥在馬車上,兩條修長筆直的大腿,幾乎要伸出車外去。
他在看寶如翻轎箱,仿佛里面有寶貝一般,她不停的在里面撥拉著。終于,她翻出一袋油紙包著的點心來,桂花栗粉糕,她在孕中,易餓,連出門都帶著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