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德腦袋依舊在窗框上輕碰著:“娘,您還不明白嗎,就因為您在外面坐著,我才不行!”
楊氏忙道:“那我走,我走!”
等楊氏走了,季明德低低嘆了一氣,摸過寶如的手牽著,搖一搖道:“嫁給我,委屈你了!”
寶如只當自己是被買回來的,像入青樓為妓一樣,還抱著贖身的愿望,所以柔聲道:“不委屈!”
季明德忽而側首,略靠近寶如,問道:“你可識得王朝宣?”
寶如臉色大變:“識得,怎么了?”
自打趙相父子被發貶往嶺南之后,王朝宣天天登門,若不是忌憚于李少源,只怕早都動手搶過多少回了。
季明德道:“他在秦州!”
退婚書到秦州才不過三四天,王朝宣也跟著到了,顯然是為她而來的。
寶如想起酒色財氣堆了一臉的王朝宣,再有他那永遠身上有股子異香的老干爹,不由欲嘔,主動伏上季明德的胸膛:“我會整理屋子,也會學著幫娘一起整理藥材,我還會學著做飯,你幫我一把!我不想跟他走。”
他呼吸漸粗,慢慢往外挪著。寶如一顆心暗沉,以為他知道她的身世,不敢再要她,要將她推出去,仰起下巴靜靜的等著。
等了許久,季明德才說了一句:“放心,你是我季明德的妻了,唯一的妻子,這輩子,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
不用說,次日一早楊氏興沖沖進來,看到床上仍是干干凈凈,氣的極了,當著寶如的面狠拍了季明德兩把。
寶如不知道隔壁是個什么情形,但從今天開始,季明德就要搬到胡蘭茵房里去睡了。
連著三天與她宿在一起,他很君子,除了半夜那東西總頂著她的腰,頂的難受之外,沒有任保出格的舉動。
寶如猜不到他是怎么跟胡蘭茵相處的,也懶得去想,正與楊氏兩個替他正整理著幾件衣服,隔壁已經來接人了。
仍是胡蘭茵那俏生生的小丫頭蒿兒,水蛇腰兒,紅襖綠褲,一只嫩臂攀著門沿說道:“二少奶奶,我們大少奶奶說了,隔壁無論衣服還是鞋子,樣樣都有,不必你們準備的,就是準備了,只怕二少爺也不會穿。”
這話說的,明里暗里透著對這一家窮人的嫌棄。
楊氏一點即炸,與寶如對視一眼,推了衣服道:“明德,索性往后你就搬到隔壁去,永遠都不要再回來算了!”
季明德自己過來疊好幾件衣服,束好包袱皮,將兩本書整理了持在手中,出門時對寶如說:“與娘好好過著,我過一個月就回來。”
寶如借故整理床鋪,也不送他,再回頭時,他已經走了。
臨要進胡蘭茵的院門時,那小蒿兒還在說:“二少爺,讓奴婢來替你捧著書吧,讓奴婢來替您提著包袱,好不好?”
在前面疾步而行的男人忽而止步,深藍色的直裰微顫,略瘦的肩膀也在顫。他忽而回頭,雙目寒滲,那笑起來會有酒窩的兩頰胡茬青青,盛著滿滿的寒氣:“你叫蒿兒?”
蒿兒往后退了一步,扭著兩手,低眉道:“是!”
季明德道:“你前兒偷了蓮姨娘的鐲子,卻嫁禍給大夫人房里的蓬兒,叫大夫人鬧了好大一個沒臉,這事兒要是捅出去,你覺得大爺會不會拿沾了水的皮鞭抽你?”
蒿兒臉紅,往后退了一步,欲辯不敢辯,咬牙欲要落淚。
“瞧見那道門了否?往后欲要傳話,門上喊一聲即可,二房的院子,永遠不要踏足!”
等蒿兒抬起頭,季明德已經走了。
做藥材的人家,進了六月就要曬干藥。隔壁季白一府是整個秦州最大的藥材商,各類御藥直供皇家。楊氏小打小鬧,種了幾畝黨參和黃杞,收回來曬干,再叫販子收走,便是她一臉的生計。
寶如學著切了兩把險些切了手,楊氏就不肯要她干了。單獨給她個撥攪藥片的活兒,要她時時把曬在太陽下的藥片攪撥翻曬。
一間正房,兩間廂房的四合小院兒,正中一棵大杏子樹,如今正是杏子黃的時候,時不時往下掉一棵。曬黃杞和黨參的板子搭了滿院,大日頭底下曝曬著。
寶如攪的很耐心,一件半舊的藕色衫子,挽著兩只窄袖,兩段玉藕似的膀子,手兒小小,耐心細致,看得出來天生的好性子,只是不太愛說話。
季明德也是個悶葫蘆,這孩子也是個悶葫蘆,倆人只怕話也沒有多說過幾句。而那胡蘭茵,楊氏是打聽過的,聽說她在娘家的時候,因是嫡長女,頗受知府胡魁重視,有時候商戶之間打個官司,求誰都不管用,只要見上一面胡蘭茵,官司必能贏。
如此可見,那胡蘭茵是個心機深沉的。大房二房不過隔著一堵墻,有那么個心機深沉,年齡又大的在隔壁,這小小一團孩子氣的寶如,若不攏住季明德的心先生個孩子,等那胡蘭茵生出兒子來,季明德那個人,從此也就屬于大房了。
楊氏越想越急,耐著性子勸寶如:“不是娘急著非得要你在這么小的年紀生孩子。你才十五,也不是生孩子的年齡。但是隔壁那個已經快二十了,男人一生的牽掛是什么?就是個孩子。
隔壁那位要是先生了孩子出來,明德等于就是他家的人呢,明白否?”
寶如道:“媳婦明白!”
她話音甜甜,面相乖巧。楊氏心說相爺家的家教就是好,教出這樣乖的孩子來,只可惜還是一團孩子氣,全然不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
隔壁胡蘭茵的房中。她與季明德算是同齡,未婚夫季明義既死,本該擇婿再嫁的。
誰知去年秋閨季明德得了秦州解元,父親胡魁覺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便與季白二人和季氏族中商議,辦起兼祧一事,待事成之后,順理成章,胡蘭茵也就成了季明德的未婚妻。
四個丫頭兩個婆子,一溜水兒在窗子外灼目盯著。
季明德持書,交腿在起起居室的圈椅上讀,高燭照在他濃而簇的眉毛上,白凈的肌膚上眉毛根根分明,總歸一攏,彎成極漂亮的弧度。
他與死了的季明義有七分像,同樣濃眉深眼高高的鼻梁,唯一的不同是他笑起來兩頰都會有酒窩。
男人笑起來會有酒窩,意外的勾人,只是他甚少笑,所以胡蘭茵只見過一回他的酒窩。
胡蘭茵親手拿銀簽子戳了枚西瓜來:“吃上一口?”
季明德換個姿勢:“我不吃瓜!”
胡蘭茵又捧了杯茶來:“那,喝口茶潤潤嗓子?”
季明德側眸掃了一眼:“我晚上從來不吃茶。”
胡蘭茵訕訕坐著,眼看入更,起身走過來,手才欲觸季明德的肩,他臉色忽變,兩條眉擰到一處,猙獰恐怖:“干什么?”
胡蘭茵道:“我服侍你洗澡!”
季明德輕輕放下書,眉宇間略有青意,呆呆的坐著。燈忽而不知怎的滅了,胡蘭茵順勢湊了過來,閉眼等了片刻,見季明德不肯湊過來,自己一雙軟臂纏了過去!
“大嫂!”黑暗中這聲大嫂叫的分外寒冷。
胡蘭茵怔了怔,又湊了過去:“明德,我是你的妻子!”
季明德仍是冷冷的坐著:“當初季白拿我娘的性命相威脅,說若不娶你,他總有辦法治死我娘,我被逼無奈,才肯娶的你。當時也曾去你們胡府說過,即便嫁,你也嫁的是大哥,我不過替大哥娶的你,咱們永遠只是叔嫂關系,這你是清楚的。”
黑暗中胡蘭茵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那咱們總得有個孩子吧?你一肩承兩房,我們大房的香火,還得你傳承下去。”
黑暗中季明德再不說話。胡蘭茵順勢靠了過去,誰知靠了一場空,季明德的聲音卻從窗側響起:“孩子會有的,但不是現在。”
胡蘭茵兩只粉拳輕攥,急匆匆問道:“那得是什么時候?得等趙寶如懷孕之后?”
等不到季明德回話,胡蘭茵又試探著問道:“你跟寶如妹妹必是成了夫妻的,為何到了咱倆就不行了呢?”
“你的丫頭整夜在小門上趴著聽壁角,成沒成事,你不知道?”季明德忽而氣沖沖反問,聽聲音已經出門,走遠了。
胡蘭茵頓時嘴噎,就連在外偷聽的蒿兒也嚇了一跳,暗道這大少爺莫非是個精怪,否則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樣子?
晚上,寶如一人獨霸一張大床,將從娘家帶回來那紫緞面鋪開,一把明亮亮的大剪刀卡尺卡尺裁成一尺見方的大方塊兒。閉眼凝神片刻,一根炭條在那緞面上描描畫畫,云紋打底,日出東方,仙鶴騰空而躍,她畫的,是朝廷一品大員官服上那補子的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