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顯然對于永世子這反應極為滿足陪著寶如出了屋子道:“你們爹昨兒夜里差人來提永兒說這孩子留不得要殺。三更半夜的我膝蓋都跪腫了抱著他的腿哭了半夜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許多。”
寶如沒瞧出她瘦來,但顯然精神不太好。
李氏又道:“我撒死墜命拿刀對著脖子,才阻了你們爹的人,但他們說只給我半個月的功夫叫我去個念想兒,這孩子依舊要死。可寶如你說說人養(yǎng)孩子只有越養(yǎng)越疼的我整天眼不眨的瞅著怎舍得這孩子死?
你求你爹一句留了這孩子的命吧。”
按理說,像永世子這孩子父母雙亡,又還穿過皇袍也到了記事的年紀怕朝中大臣要借他生事,都是不能留的。
既是顧氏和李代圣生的,李代瑁當然不肯留,要殺他也在情理之中。
李氏今天兩番問孩子要不要回榮親王府,其實就是在暗示寶如,這孩子一點也不念顧氏,也沒有記李代圣被殺的仇,除了玩就是吃,還是個傻孩子。
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為了一份潛在的威脅就殺了干凈,還是留他一條命,留著危險養(yǎng)大他。
寶如敵不過李氏一臉的期望,別過眼應了句:“回頭我勸一句,但我父親聽不聽,就難說了。”
關于永世子那孩子的生死,是掌在李代瑁手里的。父母的債,按理不該由子女還償還,但攤上顧氏和李代圣那樣的父母,那孩子的苦命,就算是注定了。
臨到要分別了,李氏才說起顧氏來:“叫悠容和少廷幾個都放寬心,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只要幾個孩子爭氣,無論什么風言風語,也經不住歲月,再有件別的事兒,人們就把眼前的事兒給忘了。”
這胖王妃一直有大智慧的,寶如聽她一席話,倒暗自有些后悔,雖說少瑜性子脫韁,可真做了皇帝,說不定比少陵更好了?
但這也不過轉念一想而已,其實于李少瑜來說,有一個閑王稱號,滿世界天馬行空,才更符他的心思吧。
出了王府,回程的馬車搖搖晃晃,楊氏忽而道:“那孩子在咱們府的時候,小犟驢一樣,毛都不順的,這胖胖兒的王妃養(yǎng)了兩日,瞧著毛根都順了許多。”
在寶如看來,永世子忽而變乖,其實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李氏的愛的原因。于一個孩子來說,不論父母對他們寄予多大的雄心壯志,他們想要的,是無論何時抬頭,或者回頭,能看到親人雙目的凝視和贊許。
李氏雖說縱孩子,但無疑給了孩子很大的安全感。她一味的放縱寵溺雖說太過了些,可有一顆善心,教出來的孩子都是善的。
顧氏也愛孩子,但她的愛帶著無與倫比的野心,可以想象,整日便抱著永世子,也心不在焉,時時想的,是如何能叫他當上皇帝,并通過這孩子,踩下白鳳那個死對手來。
這樣,孩子又怎么會真心實意喜歡她呢。
車行到半路,忽而幾匹馬自四周沖過來,將輛馬車團團圍住。楊氏一撩簾子,見是兒子,寶藍色的蟒袍襯著白膚笑臉,略一欠腰,伸了只骨結分明,欣長的手出來。
寶如也猜他是要帶自己出去,才想往外爬,楊氏一只手已經伸了過來:“她這有身子了,不能騎馬,好端端兒不叫她在床上躺著,你要帶到那里去。”
季明德仍舊在笑,一口白牙滿臉的溫和:“娘莫怕,不過略走幾步而已。”
楊氏如今也學著長安城的婦人們敷起了粉,敷上一層粉,臉倒沒那么黑了,人也還算年青,論五官,也是中年婦人里面頂好的。在馬車上伸出半張臉來,眼巴巴兒的看著,那兩個冤家就在路邊,一起向她揮著手,一臉孩子頭一回離開父母,又興奮又忐忑的樣子。
自到長安,或者說成親以來,倆人還是頭一回一起出門呢。
季明德牽過寶如的手,握在手中搖了搖,忽而一笑,露著一口白牙。
他不說要去何處,寶如也不好問,倆人便這般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漫步著。白日當空,秋才至,滿城綠柳濃枝,桂香陣陣,季明德寶藍色的袍子上金線補子煜煜發(fā)亮,寶如一身素白,發(fā)兒高高綰起,唯插著枚玉簪子。
二品官員沒有當街走的,季明德這身官袍引來不少人側目,世人認衣不認人,更見他這身衣服,都要當面行禮的。
寶如叫他牽著手,莫名心有些雀躍。但按例,妻與丈夫同出門,是不該這般手牽著手的,畢竟男尊女卑,她至少該離他有三尺之遠。
行了不過數(shù)百米,季明德帶著寶如進的,是長安城最大的戲院牡丹坊。
一座戲院可占一坊,可見其之大。眼看中秋,按例正是戲院生意興隆的時候,從進大門起,寶如就沒見別的人客。過照壁,兩側是仆從們等待貴客聽戲時閑聊的大棚子,中間一座三洞開的大門,三層高樓平地而起,再往里一進,才是平地而起的木質戲樓。
戲樓高三層,三面開放,看客無論從那一方,都可以將戲樓上戲子們的演出。
戲樓前的紅牌子上寫著歇業(yè)一天,可見今天是不開戲的。
轉過大戲樓,后面幾處高樓,大白日的窗子俱都關緊,這其實是小戲樓,就是有些富貴人家的夫人們想聽戲了,又不愿坐在外面聽大場子,便請上幾個名角兒,燈打上,樂器班子備上,供幾個人清清靜靜聽回戲的小場子。
進了小戲樓,季明德叫了兩個小伙計照應著寶如,道:“你先坐著,我叫人去準備準備。”
寶如一把將他拉住:“你這是包了場子,要請人唱出戲給我聽?我不好聽戲的,嫌他們念唱作打,吵的腦仁疼。”
王府才鬧過那么一場,她至今腦子都是亂的,才不想聽什么戲。
季明德又回身,輕輕掰開寶如那只手:“這戲不唱不念不打,清清凈凈,我去招呼一聲,你瞧著就好。”
打小兒跟著祖父,父親和母親聽戲,臺子上常演的那幾曲,寶如都聽膩歪了,也不知道季明德要給自己點個什么戲,懶歪歪在軟椅上坐著。
八月半正是水果豐盛的時候,兩個小伙計擺了滿桌子的果品點心,又給寶如奉了杯茶來。寶如方才在英親王府吃多了杯乳,并不覺得渴,也不吃那茶,從桌子上挑來撿起,撿了只蘋果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
整座戲樓之中安靜到針落可聞,鴉雀無聲。忽而,大幕無聲拉開,竟沒有一聲樂響,一個穿著襕衫,妝過眉眼的青年男子就那么上場了。
“君實居喪已三年,一朝復朝,帝命吾作豐城縣事,今走馬上任,安一方百姓,可告慰雙親泉下之靈,心中不勝歡喜。唯一點苦惱,便是膝下無所出,夫人勸我要納妾,而納妾非我本意,這可如何是好?”男子緩緩吟著念白。
寶如噗嗤一笑,心說古往今來,居然還有夫人主動納妾,男子不肯要的,我且看看這人是誰,為何拒不肯納妾。
就這么著,她就把一出無樂相伴的戲,給看下去了。
季明德出了戲樓子,戲院里空曠無人。
他只在樓前略站了片刻,便一個人大步出了戲院子,沿方才的原路返回,腳步匆匆,走了約有一里路程,翻身上馬,折身再策馬,卻是往義德堂的方向。
到了義德堂進了后院,他并不下馬,稻生從后面氣喘噓噓而來:“尹侍衛(wèi)長眼看就要到了。”
季明德解了那件寶藍色的蟒袍丟給稻生,下面是件青直裰,他撩起前擺卷到腰間,躍下馬,伸了兩根手指道:“先不必急,待他進了戲院二進,再關門打狗。”
稻生咧嘴嗨嗨一笑,與換了藍直裰的季明德二人分頭行動,出義德堂不遠,只待敲暈那跟在后面偷偷摸摸的眼線,仍是往牡丹坊而去,前后,也不過一刻鐘而已。
戲樓子里,寶如聽著聽著,明白這故事的來龍去脈了。
這是前朝一位名臣司馬光的故事。司馬光進士及第,一生歷四任皇帝,卒在國公之位,謚為文正。其人性格溫良,剛正不阿,一生著作甚多。趙放一生,十分推崇攢許司馬光的為人,所以寶如對他知之甚多。
相傳,司馬光的夫人張氏婚后一直無所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雖司馬光自己不在意,夫人卻十分的焦急。有一回,她背地里買了個美婦人回來,自己借故躲了,要看司馬光是否會納她。
司馬光不睬這女子,持著卷書進了書房。女子也跟進了書房,在讀書的司馬光面前搔首弄姿了半晌,見司馬光頭都不抬,遂抽了本書出來,搖曳至司馬光面前,嬌聲問道:“先生,中丞是個什么書呀?”
司馬光頓時退了一丈遠,板著臉道:“中丞是尚書,是官職,不是書。”這美人見司馬光全無動心之意,頓時離去。
兩個小廝不知何時也走了,戲樓子里就剩了寶如一個人,與臺子上一對扮夫妻的戲子,并那扮美人的小花旦兒。其間總有小花旦各種勾之誘之,司馬光一身正氣,全然不為之所動。
而妻子張氏焦急沒個孩子,又愛丈夫,又想叫他納妾,又還頗有幾分拈酸吃醋的復雜,也叫那戲子演了個活靈活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