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家男子惶恐道:“他們很小心,長輩是被蒙住雙眼帶往一處宅院的,但是褚家靠口技為生,能辨識出各種聲音,是以長輩記住了馬車行往宅院時一路聽見的響動,宅院是東城馬行街二進巷子的第三間?!?
位置沒錯,當(dāng)初寇清禹言那是他暗中發(fā)現(xiàn)的甄家別院。
睿宗帝盯著泥磚,眸光渙散,腦中一片空白。
男子跪伏在地上泣不成聲,“是褚家造的孽,褚家對不起甄閣老對不起甄家人,當(dāng)初甄閣老和甄尚書在時,民間賦稅、漕糧、邊境商貿(mào)往來井井有條,百姓們不但能吃飽穿暖,每年還能有富余,現(xiàn)在各處賦稅越來越重,草民流落在外鄉(xiāng)更是苦不堪言?!?
屋里又傳來腳步聲,睿宗帝稍回神,看見地上多跪了一位年過半百的嬤嬤。
“你又是何人?!鳖W诘燮@鄣貑柕馈?
“回皇上話,下官是工學(xué)堂學(xué)錄?!碧諏W(xué)錄行過大禮后直起身子,顫抖著聲音說道:“皇上,甄家在東城馬行街根本沒有宅院,那間宅院下官央人查了,在齊家的一位掌柜名下,實為齊家之所,與甄家無關(guān),其實當(dāng)年甄家被查抄,記了甄家產(chǎn)業(yè)的簿子亦由刑部收去,若皇上再去仔細查,便能查出此宅院有問題,皇上,甄家絕無謀反之心,是被寇清禹和齊家陷害的?!?
睿宗帝瞇起眼睛疑惑地打量跪在地上的陶學(xué)錄,很面熟,可一時想不起是誰。
陶學(xué)錄似是猜到睿宗帝心思,直言道:“下官原是凝光院院使,曾得甄家?guī)头觯嗟脴s妃信重,如今甄家已不在,下官無處報恩,唯盼能為甄家伸冤,懇請皇上還甄家清白?!?
原來當(dāng)過院使。
睿宗帝想起來了,榮妃有一次指著發(fā)髻上漂亮的嵌寶金鳳簪,與他言凝光院的陶院使是新宋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工巧圣手。
榮妃本就生的柔美,再戴上嵌寶金鳳簪,是風(fēng)華無匹。
睿宗帝看了喜歡,不但賞賜了陶院使和凝光院,還將陶院使破格升為三品女官。
睿宗帝喃喃道:“原來是故人,除了被模仿的聲音,那封齊家截獲的書信又該如何解釋?!?
陶學(xué)錄解釋道:“皇上,書信亦是假的,當(dāng)年甄閣老和甄尚書的書法名聞天下,新宋無數(shù)學(xué)子爭相效仿,不乏有人習(xí)得其中精髓,寫出與甄閣老、甄尚書一模一樣的書法。”
睿宗帝精神恍惚,腦海里浮現(xiàn)出寇清禹在他身邊不斷念叨甄家謀反的情景。
他怎么會信以為真,還不由分說地將皇長子送去北梁呢。
后來寇清禹和齊家拿到甄家‘謀反’的證據(jù),他也只知道生氣,卻不肯去思索。
現(xiàn)在寇清禹成了他難以壓制的權(quán)臣,而齊家則是真正的逆臣反賊。
到頭來殺了本該最信任的大臣,他怎那般糊涂。
心被揪起來,郁憤堵在胸口,睿宗帝想破口大罵那些亂臣賊子喪盡天良。
可喉嚨又干又痛,睿宗帝難受得渾身發(fā)顫,徒留喘息的余力。
“皇上您怎么了?”見此狀陶學(xué)錄緊張地問道。
一旁耳房的門打開,葉賢妃端著熬好的湯藥匆匆趕來,“皇上身子未愈,嬸娘別太焦急?!?
睿宗帝看到葉賢妃,揪緊的心稍稍放松,順從地喝完湯藥。
緩過來后,睿宗帝無力地看著葉賢妃,“你與甄家又有甚關(guān)系?!?
葉賢妃搖搖頭,“臣妾與甄家不相識,但大皇子于臣妾有恩,若非大皇子和華院使,云清恐怕早已被張良妃害得重病纏身,臣妾亦會郁郁寡歡,只等了哪日陪云清一起在無人問津的萃音閣悄然離世,哪里還有在皇上跟前伺候的機會?!?
睿宗帝支撐不住倒回床榻,望著房梁,“原來是朕的長子,朕的長子在哪里?!?
陶學(xué)錄擔(dān)憂道:“回皇上,殿下其實不同意下官來見皇上……”
睿宗帝擺擺手,“朕知道,他一定恨著朕,你們都下去,讓趙允旻來見朕?!?
葉賢妃朝陶學(xué)錄點點頭,陶學(xué)錄帶著褚家人隨葉賢妃退下。
廂房安靜下來,后悔和挫敗的滋味不停地涌上心頭。
睿宗帝鼻子發(fā)酸,掩面慟哭,唇齒不清地喚著榮妃的閨名。
睿宗帝想起年少,父皇帶他去甄家第一次見到榮妃的情景。
人間四月,甄家庭院芳菲飄散浮香滿溢。
他躲在一棵杏花樹下,偷看一位身穿藕荷色罩紗襦裙的小娘打秋千。
小娘六七歲模樣,可膽子大。
秋千越蕩越高,裙紗飛揚起飄拂過樹梢。
一片杏花雨夾著小娘輕靈的笑聲,落在了年少睿宗帝的心尖尖兒上。
那時他和武將龔家的一位娘子已是青梅竹馬,可仍舊派人去打聽小娘的名字。
甄閣老的愛女,甄元祈的妹妹甄芫瑯。
后來他成了皇上,并冊立龔家女為元禧皇后,同年請?zhí)蟪雒娼诱缂掖蚯锴У男∧锶雽m,封號榮,賜為一品貴妃。
雙美在旁,又有甄家輔佐,他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坐享國泰民安。
“蕪瑯,是朕對不起你,這些年,朕真的很想你……”睿宗帝泣不成聲。
他是帝王,他曾以為帝王不可能做錯事,縱是哪件做錯了,錯也是對的。
此刻他真的很痛苦,逆臣說得對,他是個無能糊涂的皇帝。
原本強大的新宋國在他手中變得仰人鼻息,朝廷、朝臣、后宮皆是一片混亂。
……
庭院里寒風(fēng)呼呼作響,趙允旻站在寒風(fēng)中一臉淡漠地聽睿宗帝哭泣和懺悔。
華琬走到趙允旻身邊,替趙允旻掃去肩上積雪,平靜地勸道:“趙郎,看看睿宗帝好嗎?”
于華琬而言,完全不恨、不怨睿宗帝是假的,可真相昭然若揭,睿宗帝也是蒙在鼓里的可憐人。
更重要的是若殿下和睿宗帝能攜手冰釋前嫌,殿下就不會那么辛苦。
趙允旻緊緊地握住華琬的手,半晌沒有動。
踏入廂房意味著原諒,可他恨了睿宗帝太久。
本想狠狠心轉(zhuǎn)身離開,許是父子連心的緣故,聽到睿宗帝哭聲,他心里難以遏制地涌起酸楚。
陶學(xué)錄和葉賢妃亦出來請他,趙允旻終于點頭答應(yīng),由華琬陪著朝廂房緩緩走去。
撕下偽裝堂堂正正面對睿宗帝的這一刻,他也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