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賀新郎其實一直是看不起金明池的,不管在他成名前還是成名后。他成名前自是不用說,他法力低微,完全奈何不了自己。他成名后,賀新郎也與他交過幾次手,每次賀新郎都是輕輕松松地從他手下逃脫了,所以他覺得金明池的本領也是稀松平常,不知道別人怎么把他吹噓得那么厲害。
居然還有人說金明池的法力已經遠遠超越了他師傅天一道長,害得一般的小妖一聽到金明池的名字都會怕得發抖。知道天一道長的小弟子金明池即將路過此地,就會立刻老實起來,不敢再出門為非作歹。
賀新郎卻偏不信這個邪,他本來就是愛玩愛鬧的性子,金明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作弄他幾回,和他也算是有些淵源。金明池家鄉的那個村子里,靈氣很重,所以妖物很多,賀新郎也很喜歡那個草木豐茂,風景優美的小山村,曾經在那里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金明池。那時候,還是個小童子的金明池經常跟在幾個老道士后面,幫忙灑狗血啊,貼符條啊,遞個東西什么的。
后來金明池出師了,一個人出來捉妖,卻還是一副呆呆蠢蠢,行動遲緩,像是從來沒睡夠的樣子。賀新郎很是看不起他。
有次,賀新郎遇見他抓住了一只豹精,那豹精已經有300多年道行,變化出來是個英氣勃勃的少年。賀新郎躲在一旁看見了,忍不住插了手,偷偷地把它給放,結果金明池追了他一個月,最后還是被他給甩掉了。
再后來,賀新郎看上了他們村子里一位老員外的小姐,就把她給迷住了,兩人相好了半年多,那家人請來了金明池。
賀新郎一看見他就覺得生厭,哪個道士會象他那么邋遢難看,看他那件袍子的形狀,估計至少一個月沒洗了,頭發也亂七八糟,象個鳥巢四處伸出枝條。
賀新郎自己是個特別愛美愛干凈的男人,所以特別討厭不成形狀的東西,何況這東西還經常在他眼前晃蕩。金明池在他眼里就是這樣的存在,簡直臟亂得不成人形。
所以每次他一看見他就忍不住想把他扔進水池里去,先泡著,泡掉臭汗,再洗掉污垢,更衣梳頭。然后
??然后他也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他就是有這樣的沖動。其實這個世界上不愛干凈的人,甚至是不愛干凈的道士,絕對不只金明池一個。但是,讓賀新郎想洗干抹凈的,卻只有金明池一個。
賀新郎自己的解釋是和他比較熟。對于一個妖精來說,和一個道士比較熟可不是一件好事,說明他經常遇見他。他抓,他逃,他逃,他就抓不到。也說明賀新郎這樣800年以上道行的妖精還是非常厲害的,厲害到金明池都拿他沒辦法。
每次遇見他干壞事,金明池都是趕走了他了事,不過,賀新郎也算給他面子,只要金明池出現過的地方,他就不會再去騷擾那家人,換一個地方再去逍遙快活就是了。
賀新郎為此很是得意,認為金明池徒有虛名,不過爾爾。
因為,他從來沒有聽過金明池和天一道長的對話。
「明池,這次你又放過了那只小狐貍啊。」
「師傅,徒兒無能,恕罪則個。都怪那狐貍太過滑頭,每次一見我來就再也不出現,所以徒兒到現在還沒有抓到他,請師傅責罰。」
「呵呵,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你是看他未傷過人命,而且還算識趣,所以才屢次饒他性命吧?你心腸太善,實在不適合和妖物打交道。可是你既然入得我門來,也算與我道家有緣,我會盡心盡力地□□你的
??只是以后到底會怎么樣
??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天一道長言若有撼,金明池如何會聽不出來,可是自己實在是下不去狠手。
他羞愧地低下了頭:「對不起!師傅,徒兒讓你失望了。請師傅重重責罰!」然后伏地叩頭不止。
天一道長趕緊攙扶起他:「傻孩子,我是怕你吃虧上當啊。你現在的修為可以說已經在我之上,若能拋棄雜念,堅定道心,前途不可限量。你要切記,妖就是妖,沒有好壞之分,除妖務盡!妖性詭詐多變,防不勝防,若你心存仁慈,一味放縱,到時候后悔的是你自己。」
「是,徒兒知道了。多謝師傅教誨!」金明池低低地回答。
金明池看著師傅遠去的背影,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下次見到了那只小白狐,一定要他好看。不死也要讓他脫層皮。居然敢看不起他,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亂竄,以為他不知道他的心思,幾次三番地想戲弄他。要不是,要不是看他修行不易,早就把他打回原形了。
唉,說穿了,自己就是心腸軟。
金明池瞇起了眼睛看向遠方,好象回憶起什么似的進入了冥想狀態:「賀新郎看起來油頭粉面,輕佻下流,可他的原形真是只不錯的小狐貍
??很漂亮呢。」
打死賀新郎,他也不會相信金明池竟然看過他的原形,而事實上,金明池確實看過。
那是一個黃昏,青丘之國的竹林湖邊,賀新郎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一踏到故鄉的土地,他就興奮地發足狂奔起來,然后漸漸地現出了狐貍的原形。
那可真是一只漂亮的狐貍啊,簡直讓人目眩。湖邊的白狐身體高大,四肢健美修長,雪白的皮毛沒有一絲雜色,在夕陽里一根根地發著銀白的光。重返故園的喜悅讓他嚎叫奔跑,盡情撒歡。
而金明池就站在不遠處的林子里,手上還抓著一只罪該萬死的老狐貍。這只老狐貍四處作惡,傷了不少人命,今天終于讓他給逮到了。
賀新郎在河邊喝完了水,又跳進水里嬉鬧,完全沒注意周圍的動靜。這里是隱秘的狐鄉,沒有天隱之術的人是絕對進不了的,也就是說一般的道士進不來,所以他很放心。
而金明池看著那只頑性大發的狐貍,竟然也沒想過去驚動他,他只是微微一笑,轉過身就離開了,走的時候還不忘記施展天隱之術,順便抹去自己曾經來過的痕跡。
在他的觀念里,妖有妖道,人有人道,互不侵犯,才可相安無事。天下的妖物何其多,都抓起來抓得完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沒到最后一步,他愿意給他們留條生路。
賀新郎身子往下一矮,縮到了窗戶底下,心里默默念道:「千萬別讓他看見我啊,否則可有一場苦斗的了。我拿走了他道家的寶貝,他一定氣得不輕,這可怎么辦才好
??」
雖然賀新郎也不怕金明池,可是總覺得有那么一點心虛,誰叫他先做了那么無恥的事情呢,而且,他也知道這個小道士雖然外表邋遢兇惡,卻實在是個好人,要不然也不會在蓬萊出手救他了。
他想躲,卻有人偏不讓他躲,花犯雖然也已經喝得醉熏熏的,但是看見他趴在窗戶下面,還是會覺得奇怪,他伸腳踢了踢蹲著的好友,媚聲說道:「你干嗎蹲著呀,快起來喝酒啊,來來來,我先干為敬。」說著就想把他拉起來。
賀新郎一把把他的手甩開,繼續趴著,還不忘回頭狠狠瞪花犯一眼,恨不能把他的嘴捂上。
花犯嘿嘿一笑,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身邊,一下就把他提了起來。賀新郎眼睜睜地看著他把自己放在了窗戶上坐著,然后眼前一花,一張臉蓋了過來,嘴被堵住了,有香甜的**從對方柔軟的唇上哺了過來。
紅衣男子笑面如花,甜甜地問道:「好喝嗎?不要浪費哦。」說著又伸出舌頭才賀喜公子的嘴邊舔了一下,那里還有蜜釀的殘液。
花魁娘子已經呆住了,這算什么?我一定是看錯了。她忍不住想拍打自己的臉頰。比她更加呆的還有賀喜公子,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回頭一看,正對上樓下一雙怒火沖天的眸子。
金明池大喝一聲,飛身而起,同時伸手去身后拔劍。到得賀新郎面前時,手一抖,劍上的包裹就散開了,露出了一柄特長的桃木劍,劍尖正正對著賀新郎的鼻子:「妖孽受死!」
賀新郎嚇得大叫一聲,抱頭就往地上一滾,堪堪躲過了劍氣。他左躲右閃,上蹦下跳,不停地逃命,心里恨恨地罵:「騷蝴蝶,這次真是被你害死了。」
花犯這個時候也清醒了,道士可是妖精的天敵啊,一個道士拿著一把特長的桃木劍在你面前晃來晃去,就算喝了再多的酒,也被嚇清醒了。
花犯見好友情況緊急,趕緊撲過來營救,一把桃花扇舞得妙曼無比,卻正好擋住了道士的殺著。
金明池定睛一看,原來這也是個妖精,看起來比那只狐貍還要道行深些,難怪剛剛看見這座百花樓有妖氣縈繞,竟然有兩只大的家伙在這里。
賀新郎緩過氣來,冷汗直流,看著和花犯纏斗的小道士,簡直不能相信是自己以前認識的金明池。
當然,他穿的還是那件一個月也不洗上一次的舊道袍,頭發依舊亂得象鳥巢,短短的眉毛也依然象兩把小刀,可是短眉下的那雙眼睛精光四射,氣勢駭人,僅僅是這一雙眼睛就已經把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周身散發出來的那股凌厲之氣也是賀新郎從未體會過的。
還有剛剛那幾道險些招呼到他身上的劍氣,讓他深深地明白自己以前錯得有多離譜,金明池絕不是他看起來那么老實可欺。
忽然聽花犯啊的一聲驚呼,賀新郎這才清醒過來,手抓住一把銀針就飛了過去,漫天的銀雨般地射向金明池。
金明池冷笑了一聲,喝道:「來的好!」反手就挽了個劍花,蕩起了幾層劍氣波,把那銀雨點滴不漏地全擋在了外面。
賀新郎見一時他騰不出手,便趁機撲了過來,手上突然變化出一寶劍,刺向他心窩。毫無懸念地被金明池一掌就蕩開了去。
花犯慘白著臉在一旁包扎傷口,剛剛他被劍氣掃中,一只衣袖被絞去了長長的一片,現在只剩半副掛在肩膀上。
若那劍氣再往前進一步,那就不只腋下這一片衣袖了,他想著都心驚肉跳。
現在,他只是手臂受了點輕傷,實在是萬幸。也不知道賀新郎什么時候招惹上了這樣扎手的敵人,看樣子分明是沖著他來的嘛。
花犯見賀新郎已經支撐不住,趕緊又沖了過去,扇子一張,忽然幻化出萬點桃花,形成了深深淺淺的粉紅色迷霧,將那小道士困在了紅霧中央。
賀新郎一驚,大喊道:「桃花瘴!」
話音未落,腰間已纏上了一根紅色繡帶,人便如一只紙鳶般飛離了戰團,原來花犯在放桃花瘴的同時就拋出了繡帶,將他拉了出來。
賀新郎見金明池被困在那團粉紅色迷霧里,四下亂砍,然后又急急念了幾道符咒,卻都沒有什么效果。金明池捂住口鼻,連嗆了幾聲,忽然回頭,目光如電,望向了賀新郎,被他一望,賀新郎心里一突,不知道怎么害怕起來。
他拉住花犯的手,輕聲道:「放了他,我們走。」
花犯不肯:「為什么?好不容易才困住他。」
賀新郎見金明池盤腿坐在桃花瘴中,手掐避字訣,原來黝黑的皮膚居然開始發白,心里越發的慌亂:「快點放了他,他救過我的命,我不想他死。」
花犯很是懷疑地看著他,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慈悲了?道士可是妖精的天敵啊。花犯點頭道:「你不想殺他?我看他倒是一心想殺你,你想清楚哦,是不是真的要放了他?放了他容易再困住就難了哦。」
賀新郎還來不及點頭,忽然眼角瞥見了什么,他暗叫一聲不好,隨著一聲爆炸般的巨響,他本能地就撲向了花犯,將他緊緊摟住護在了自己身下。
而此時,金明池站了起來,房間中的紅色迷霧已經消散干凈,屋子里沒有了一件完好的東西。連桌椅板凳鏡子花瓶都統統裂成了十七八塊。
賀新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大些,卻有點力不從心,聲音沙啞得連他自己也聽不下去:「放了蝴蝶,我還你袋子。」
金明池用腳尖輕輕一挑,賀新郎就翻了過來,面向著他,眼睛里一片水光:「放了他,求你。」
他身下的花犯雖然沒有受外傷,可是蝴蝶本來就是脆弱的東西,剛剛由金明池的乾坤正氣引起的爆炸沖擊已經讓他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而賀新郎就更不用說,他用身體替花犯擋住了大部分沖擊波,也就承受了最大限度的傷害,要不是心里還有事支撐著他,他也想昏過去啊。
可是沒得到金明池的保證之前,他要努力保持清醒,畢竟他還有和他談判的籌碼不是么?除非他不想要回他的袋子了。
金明池沉默了一會:「你要我放了他,那你自己呢?為什么不用你自己來換,或者用你們兩人的命來換。」
賀新郎笑了:「那你不是太吃虧了么?你要抓的人本來就是我吧?和他并沒有關系!你恨我就殺我好了,不要動他。如果你動了他,我就是死了也要先毀了你的乾坤袋。」
「好氣勢啊,受了這么重的傷還可以如此強硬,值得敬佩。」金明池歪頭想了一想:「難得看見你們這樣有義氣的妖精呢,我到底要不要放了他呢?」
賀新郎支撐起傷痕累累的身體,熱切地看著他,一身白衣鮮血淋漓,臉上無數道血痕,那么的狼狽,卻依然顯得清麗無比,慘白的臉上,眉目濃艷如畫,絲綢般長發委落在地上,蜿蜒如蛇,風情十足。
金明池看著他孩子一般期望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動,立即轉過了頭去,心里嘆息了一聲:「魅狐就是魅狐,什么時候都不忘記要誘惑人。」
他故意嘆氣道:「本來我也想饒了他的,可是他是千年成精的蝴蝶,手段自然了得,如果我殺了你,他以后找我報仇怎么辦?不行,還是要永除后患才是。」
賀新郎大急道:「不會啊,他不會找你報仇的,而且你法術那么高強,就算找你你也不怕啊,他一定不會再找你麻煩的
??他跟你本沒有干系,都是我連累了他。你就放了他吧。」
金明池心里偷笑,這小狐貍一直不把我看在眼里,這次非要好好戲弄戲弄你不可。
他還是搖頭道:「你這個話說得好沒道理,他是妖,我是道,我們怎么會沒干系,道士捉妖是天經地義,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非要放他。」
賀新郎聽他這樣一說,是非要害死蝴蝶了,當下心里一沉,陰戾之氣頓時盡現面上:「好,你今天就收了我們兩個吧,你的乾坤袋再也別想要回。」
金明池斜瞥了他一眼:「是么?你知道么?道士對付不老實的妖精,有很多種細細折磨的辦法。我把這些法子一件一件的都用在你身上,一直磨到你肯還我袋子為止,你覺得怎么樣?」
賀新郎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轉過了頭不理他。反正是死路一條,還那么多廢話干嘛,想本大爺低頭認輸,你就試試看吧。死我都不怕,還怕你折磨?我吭一聲都不算好漢。
金明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笑著搖頭,真是只倔強的小妖精。不過,看在他剛剛為自己求情的份上,這一次,也就這么算了吧。
他大笑三聲,直起身來:「賀新郎,袋子我拿走了,你的這條小命暫時給你留著,以后看見我,遠遠地避開了吧,我還真不想殺你
??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以后好自為之吧。」
他一走,賀新郎立即把手探向懷里,哪里還有乾坤袋的影子,本來還想抱著這個袋子自毀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被他取走了,他咬牙切齒地想,臭道士,居然一直在調戲我,幸好我也有下手,你等著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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