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孩沉默著,既沒同意也不反對。
張天知道她有顧慮,她最大的顧慮就是對河畔人缺乏信任。
人類在森林裡的口碑一向很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之前和巖堡人打過交道,給過他們信任,但巖堡人撕毀了承諾,放火燒死她許多同伴。前車之鑑,她有所顧慮再正常不過了。
張天說:“我不是在勸你相信他們,相反,你和你的同伴應該永遠保持懷疑、保持警惕,因爲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只相信實力。森林裡的規矩不也是這樣的嗎?最強的狼成爲首領,最強的狼羣佔據最好的地盤。”
“狼族之間爭奪地盤,從來不會鬥得你死我活,連打起來的情況都很少見,因爲在這之前,雙方會評判彼此的實力,弱的那方會主動讓出地盤,避免更多的傷亡。猿猴一族也一樣,能通過交流解決的事,儘量不動手。”
“人和狼沒有什麼不同,頂多,更狡猾一點。”
“現在,你已經展現了實力,你只需給他們一個警告,讓河畔人知道你們的意志和決心,他們自會權衡利弊。只要你們足夠強大,河畔人就不敢輕易違背承諾。”
以狼族和猿猴一族的領地爭奪類比,狼孩頓時恍然。
弱肉強食,這是最基本的森林法則,她對人類的成見太深了,以至於忘了有些規矩,即便是毫無信用可言的人類,也不得不遵守。
狼孩終於想明白了,開口道:“他們可以留在森林裡,但他們的領地只在河流以北,河流以南是我們的領地,只要他們遵守規矩,不侵佔我們的領地,狼羣就不再襲擊他們。”
張天露出些許笑容。
狼孩十分理智,這種思考能力是野獸所不具備的,可見她雖然被狼羣養大,仍然保留了相當的人性,這或許和她從小同紫煙玩耍、交流有關。
“你們的要求,我會轉達給河畔人。”
所謂談判,便是各退一步,狼孩已經表態,河畔人那邊,還得他費勁跑一趟。
從種族出發,張天自然是站在人類這一側,而且河畔人已經成爲天空的信徒,身爲天空在人間的化身,他理應給予信徒一定的庇護。
但從利益出發,和狼孩、和獸羣交好顯然有利無弊,何況狼孩是黃石的所有者,單憑這一點,他和林鬱就很難站在她的對立面。
所以兩不相幫、調停促和是最好的辦法,也就是張天,雙方的語言都會,交流無礙,換作別人,這件事還真幹不了。
“怎麼樣?”
林鬱見張天臉上流露出她十分熟悉的狐貍般的笑容,猜他多半已經達到目的。
“妥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還有我的事呢?”
“什麼叫還有你的事……你纔是故事的主角!重頭戲都是你的!”張天言之鑿鑿。
一刻鐘後,絡繹不絕匯聚而來的“傷員”幾乎將營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受傷的動物們眼巴巴地看著狼孩口中的巫師,很聽話很安靜地等待接受治療。
“這就是你說的重頭戲?”
林鬱的拳頭硬了。
張天略顯心虛地摸摸鼻子:“你就說這戲份夠不夠重吧?”
逼都被你裝完了,讓我苦哈哈地幹活是吧……果然老闆的心都是黑的!
林鬱咬牙切齒,就在這時,一個龐大的身軀闖進她的視線,她頓時眼睛一亮,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
巨猿!活的巨猿!
這比親眼目睹猛獁象所帶來的衝擊更加強烈!
畢竟,猛獁象滅絕得晚,最後一批猛獁象骸骨出土自北冰洋的某座小島,距現代三千多年前,西伯利亞永凍層裡更是發掘出不少身體髮膚保存完好的猛獁象屍體,在穿越之前,林鬱就已經見過猛獁象的真容。
林鬱目不轉睛地盯著巨猿,它的四肢比古生物學家搗鼓出來的復原圖更加粗壯,腦袋大如鬥,嘴巴像魚一樣突出,寬大的下頜將它的大臉撐成了國字。
作爲靈長類演化進程中罕見的巨型個體,巨猿的研究價值要比猛獁象高得多。
然而巨猿化石實在太少了,最近的也要追溯到十萬年前去了,而且零零碎碎,很不完整,難以進行系統地研究。
在這之前,學界普遍認爲這羣大猴子沒能挺過冰川期,但現在,巨猿的出現表明這個種族不僅挺過了冰川期,還一直頑強地活到了更新世末期。
林鬱雙眼放光,看巨猿的目光像是在看一篇行走的學術論文。
這時,兩團黑白相間的胖球一瘸一拐地闖進她的視線。
大熊貓!野生的大熊貓!
林鬱興奮地叫出聲來,心裡那點鬱悶頓時煙消雲散。
她現在覺得當獸醫也是一種福利,哪個獸醫能治大熊貓啊!
放在後世,光是遠遠地看上幾眼,拍幾張照都要花錢呢!如今不僅門票全免,甚至還可以利用療傷之便吃點豆腐,簡直不要太爽!
巨猿的出現已經令族人們驚掉下巴,看見大熊貓後更是傻眼。
梟嚇得舌頭都打結了,指著大熊貓驚呼:“太太太、太極!”
他說出了所有人的心中所想,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這不就是天空祭司經常畫的太極圖嘛!
太極圖……活過來了?!
衆人朝天空祭司投去驚疑的目光,等待他的解答。
張天面不改色道:“這種野獸叫黑白熊,是一種吃竹子的熊,我們的祖先伏羲正是從黑白熊身上領悟到了太極的真諦。”
他張口就來,除了伏羲,誰敢質疑他胡說八道?而伏羲大神,這個時代出沒出生還不一定呢!
“原來如此!”
“這麼說來,是黑白熊給了我們祖先指引,相當於我們的聖獸了,就像草原人的羊一樣。”
衆人恍然大悟,很輕易地相信了這套說辭。
天空祭司的話總不會錯,何況大熊貓的配色和太極圖如出一轍,要說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純屬巧合,他們反倒不信。
人總是更願意相信和自己相同的觀點。
再看圓滾滾的黑白胖子,衆人頓覺無比親切,越看越喜歡,甚至有人開始琢磨能不能學習養羊的草原人養大熊貓。
這個想法一經提出立刻遭受質疑:“黑白熊不好養吧,沒聽天空祭司說嗎?它是吃竹子的,除非我們以後住在竹林裡……”
住在竹林裡也沒用!食鐵獸永不爲奴可不是說著玩的,適合馴化的六個條件:足夠的食物;生長速度快;繁殖週期短;性情溫順;不易受驚;能在馴養條件下成功交配繁殖,大熊貓是一條也不滿足啊!
張天正色說:“黑白熊得到了天空的祝福,它們以廣闊天地爲家,喜歡自由,不喜拘束,是無法被關在狹小的圈裡餵養的。”
衆人打消了念頭,看向黑白熊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敬意,比起老實巴交的羊,追求自由、永不爲奴的黑白熊顯然更值得尊敬。
動物受的都是外傷,林鬱從醫藥袋裡取出有助於傷口癒合的草藥,讓女人們去森林裡採集,她帶上她的小跟班白,正式開啓她的獸醫生涯,以虎頭爲首的獵人們伴隨左右,以防野獸暴起傷人。
林鬱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張天正在履行他的承諾,給狼孩講女媧補天的故事。烏鴉則在給紫煙講。
狼孩會說森林語,但並不精通,爲了讓她聽懂,張天不得不在講述過程中夾雜一些狼語,時不時嗷一嗓子,一旁的梟看得嘖嘖稱奇。
梟仔細觀察著狼孩,狼孩渾身都散發出野性的氣息,這種特質他從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讓他覺得十分新奇,想要深入瞭解。
狼孩滿不在乎,盯著她看的人遠不止梟一個,不過他們都沒有敵意,純粹是出於好奇。
她的注意力全在張天講述的故事上了。
和猿猴講的那些爛故事截然不同!
狼孩是頭一次聽到如此可怕的故事!又是天崩地裂,又是大洪水,光是想象了下他描述的場景,她渾身的汗毛便根根豎立,身體止不住地發抖,喉嚨裡醞釀起恐慌的嗚咽!
保留了野性的她對天災的恐懼遠勝過人類。
不過,故事裡人類的遭遇她一點兒也不同情,只覺得大快狼心,但她仍然認爲女媧非常偉大,因爲她不僅拯救了人類,也挽救了無數動物的生命。
“所以,我也是女媧的後代?”狼孩若有所悟地說。
從記事起她就和狼羣住在一塊兒,她的狼同伴不知道她的來歷,她的狼媽媽也不知道,彷彿她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
現在,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正統,認祖歸宗。
“女媧……”
她重複幾遍,記住這個名字,咧嘴笑了起來。
張天隨口問:“這顆黃石,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在一個洞穴裡撿到的。”
“你和紫煙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狼孩沒有隱瞞,把她和紫煙的相遇相識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紫煙時不時補充幾句。回憶起小時候的事,兩人都眉眼帶笑,神色溫柔。
和我猜的差不多……他肚皮裡嘀咕一句,接著問:“她祭祀大山的時候,你應該恰巧就在那附近吧?看見她受傷,所以把她帶回了森林。”
“是,我本來是去找她幫忙的。”狼孩說,“那時候巖堡人用火焰襲擊了我們,我的同伴非常怕火,我想起紫煙擁有掌握火焰的能力,有她在,我們可以很輕易地打敗巖堡人。”
張天看向紫煙,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怎麼受了這麼嚴重的傷?”
一旁的烏鴉、豹肝和阿巴也都豎起耳朵。
紫煙說:“我們進行祭祀儀式的時候,大山忽然開始發怒。大山的怒火遠遠超出我的能力,我無法將之徹底平息,只能儘量延緩噴發,讓我的族人有足夠的時間遠離危險。”
“爲此,我用盡了所有的力量,終於阻止了大山發怒,我卻因爲脫力暈死過去,失去意識。赤石應該是那時候遺失的。沒有赤石,我和普通人一樣怕火,這些傷,應該也是那時候留下的。”
令張天意外的是,紫煙在講述這段經歷時非常平靜,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她身上數不清的傷疤卻如實記載了她所遭受的痛苦。
指尖被沸水燙傷,都要痛上好幾天才能緩解,這樣大面的燒傷燙傷,很難想象她究竟承受了多少疼痛,只怕現在也還在痛著,這女人的意志力之強,愣是面不改色地忍了下來,一聲不吭。
張天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說:“一會兒讓林給你看看,她可能無法讓你痊癒,但可以幫你緩解疼痛。”
“現在已經好很多了。”紫煙淺淺笑著,“剛醒過來的那幾天,簡直每天都想死。”
烏鴉等人看在眼裡,不僅心疼,更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彷彿被烈火焚燒了一樣,產生了幻痛。
紫煙卻說:“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我不需要你們的憐憫,在我決定祭祀大山的那一刻,我就沒打算活下來。現在,我還能坐在這裡同你們說話,已經是很幸運了,我覺得我很幸運。”
烏鴉等人自覺失禮,連忙收起憐憫的目光,對這位年輕的大祭司肅然起敬。
說到這,紫煙忽然嘆了口氣:“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族人。大山噴發的時候,我還在森林裡養傷,完全不知道草原上發生的事。”
張天說:“他們沒事,現在是黑火和紫火在引導你的族人仰望天空,有天空的庇護,大山的怒火傷害不到他們。”
“我知道,烏鴉告訴我了……我想自己回去看看,看看他們遷去了哪裡,過得怎麼樣。”
狼孩打手勢說:“等這裡的事情結束,我帶你回去找你的族人!”
烏鴉當即表示:“我知道他們朝什麼地方去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找他們!”
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趕緊弱弱地補上一句:“但我還得回來,我要去沒有雪的地方。”
衆人都笑了起來。
紫煙笑道:“我也是要回來的,我好不容易擺脫大祭司的職責,重獲自由,纔不要回去過從前那種生活呢!我只是想確認我的族人安好,這樣我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