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膳時分,偌大的唐王府里一片寂靜,絕大部份的人正休憩著。
唐文禹專注在書案前,仔細的將這幾日燒窯的心得逐字寫下。
他太過專注,直到不經意的動了下脖子,這才感到一陣疲累襲來。他放下了筆,伸了個腰,活動筋骨,目光不禁望向窗外那一片湛藍的天。
一陣微風吹來,稍稍消了些暑氣,看著那滿園子的青翠,他忍不住揚起了嘴角,腦中突然想起那張總是愛笑的臉。
他情不自禁的走出書房,才走幾步,一股清新花香伴著微風而來,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調侃的想法一閃而過,他眼睛一轉,立刻躲在漆紅圓柱的陰影處。
當聲音越來越近,他一笑,突然閃身出去,喊了一聲,“哇!”
寧心猛然被嚇了一跳,差點跌倒在地,好險身后的婢女小宛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你……”寧心好半天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不停的眨著眼。
唐文禹看著她的神情,不由得大笑,“你什么沒料到咱們寧心格格也有結巴的一天。”
“你壞!”寧心該生氣,但看著他,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每次都捉弄人!”
他低聲一笑。
初識她彷佛還是昨日之事,轉眼之間,當年的小丫頭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是那雙會笑的眼睛依然沒變,無論什么時候看,都令他忍不住跟著揚起嘴角。
“沒辦法,”他伸手拍了拍她紅紅的臉蛋,“全唐府上下,沒人陪我玩,只能捉弄你。”
她將他的手給拉下,皺了皺鼻子,“堂堂貝子爺,誰敢不陪你玩,是你看不上眼罷了。”
“確實是如此沒錯,”唐文禹俊美的臉頰有著一抹迷人的笑,故意順著她的話說:“你實在應該感到欣喜才是。”
她不解的瞄了他一眼,接著任由他拉著她的手進了書房。
“不懂嗎?”他揚了揚眉,眼底掠過一絲興味,“畢竟我可不是隨便人都捉弄,你可是萬中選一,該感激涕泗才對。”口頭上仍想逗弄她。
“你就只會耍嘴皮子,”她抬起手,輕敲了下他的頭,“改天我一定向你討回個公道!”
“好,我等著。”唐文禹爽朗的大笑,根本沒把她的話當真。
不顧有下人在,手一伸,就把她給抱進懷里。
從很久以前,他便戀上了抱著她的感覺,聞著她身上所傳來的清香,總會令他煩躁的心奇跡似的沉靜。
當年在喪期結束,原本該被送回宮的她,哭哭啼啼的不愿走,甚至還說她不要當那不自由的格格,只想當個普通人,就算當唐府的奴婢都行,說什么也要留在王府里。
看著她,他心中滿是不舍。
他明白她雖年紀尚幼,但是骨子里流著來自大漠那向往自由的血液,回到宮中等于被折斷了羽翼,一輩子再也無法逃離。于是他求著額娘向宮中的貴妃姊姊求情,就這么暫時把格格留在王府。
雖然唐家也算是官宦之家,但因為他們死去的阿瑪向來爽朗,大哥也是性情中人,所以只要關上門,就沒有太多瑣碎的繁文縟節,寧心留在這里,自然可以自在的快樂成長。
他當時還作主將那個管東管西的討人厭老嫗給逼回宮去,然后又替她找了個年紀相仿的小婢女陪她,并答應她這輩子絕對守候她一輩子,不讓她再受一丁點的委屈,這才使得哭哭啼啼怕早晚會被送走的她安下心來,破涕為笑。
那時他額娘就看出了他的心意,明白這可愛的寧心格格早晚是自己的兒媳婦,所以對寧心疼愛有加,只可惜額娘沒有等到喝寧心奉上一碗媳婦茶,就因一場大病而撒手人寰。
“今日天熱,”唐文禹低頭瞄著她,聲音一柔,“怎么不在房里歇著,跑到我這來?”
“想你!”她的手勾著他的脖子,動作不帶有一絲羞怯。
她的話使他一笑,贊賞的點了點頭,“這句話中聽。”
“既然中聽,”她皺了皺鼻子,“就告訴我件事。”
他挑眉無聲詢問。
“怎么每次你總能先一步知道我來了?”
唐文禹的手緊了緊,低下頭專注的看著她,“咱們是心有靈犀。”
她清澈如同無底的眸子迎向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情,兩人之間的一切就每日會日升日落一樣的自然。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起成長。為了她,他學會蒙古語,不在乎她是無父無母、只是個空有稱謂的蒙古格格,看著他眼底的深情專注,她的心頭便一陣陣的發熱。
兩人心意相屬,早就認定了彼此。
唐文禹使了個眼色,示意一旁的婢女退下,書房里很快的只剩他們兩人。
“阿茹娜!”他輕聲喚著她的蒙古名,在他們獨處時,他總喜歡這么喚她,而全天下也只有他這么喚她。
“嗯?”她窩在他的懷里,分心的應了一聲。
他低頭靠著她的頸子,嗅著她身上的清香,“今年咱們實在該成親,再不成親,你就成了老姑娘,沒人要了。”
她睨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明白在他狀似戲謔外表下的心焦。
他們之間的婚事可謂是一波三折。
她十五歲那年,原本老福晉打算作主請貴妃娘娘賜婚,偏偏在這時老福晉突然身染惡疾,群醫束手無策,病情時好時壞,折騰了大半年,最后一命嗚呼。
等到三年守孝期滿,大哥再次提及兩人的婚事,但與大哥結縭多年好不容易懷了身孕的少福晉卻在此時不小心失了胎兒,現在還一病不起的躺在床上,于是乎,他們的婚事又再次壓了下來。
寧心佯怒的瞪他一眼,“大膽!竟說本格格是老姑娘!?”
“這也是事實,你都快二十……”
“還說!”她不客氣的擰了擰他的耳朵,“想娶我的皇親國戚可多著呢,多到都排到了城外去了。”
“那你去嫁他們好了。”
“我怕我真嫁了,”她笑得得意,甜滋滋的戳破他的違心之論,“你會心碎而死。”
他爽朗的大笑,緊緊的將她擁在懷中。
“別忘了,你說我們是一對比翼雙飛的蝶,”她拿起別在腰際別致雅觀的蝴蝶薰香瓶,柔聲說道:“誰也少不了誰!”
她手中的瓷雕瓶身手工精致,巧奪天工,里頭放著香花和香料,發出幽幽的清香。
這不單是個外人眼中難得一見的珍品,背后更代表著他對她所許下的承諾。
薰香瓶有一對,兩只瓶上都有著她最愛的蝶,一個在她身上,一個被唐文禹珍藏著。
為了這對蝴蝶瓷雕瓶,唐文禹試做過無數次,卻也失敗無數次。
總跟著他,待在窯場的寧心把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她曾經忍不住開口要他放棄,但他總笑著說,再試最后一次。但每次失敗之后,總有最后一次,因為他不放棄的執著,一試再試,花了他近三年的時間,最后才完成。
他的所做所為落入了寧心的眼里,讓她更認定了這個男人是她一生最深的眷戀,永遠不變。
一對蝶,代表著他與她總是形影不離。
他低下頭,吻了吻她微啟的小嘴。
她臉微紅,笑著輕觸他的下巴,“我今天帶了個東西讓你看看。”
他好奇的挑了下眉。
她轉過身,方才她看到自己婢女退下前將東西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她伸手拿起,交到了他手上。
在她滿心期待的目光下,唐文禹將畫打開,那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八仙慶壽圖。
他對她贊賞一笑,“你畫的?”
“當然!”她一笑,“我承認淘泥、摞泥、拉坯、燒窯那些工夫我比不上你,但要論起畫坯、上釉,不是本格格自夸,你可得叫我聲師傅才成。”
“是啊!”唐文禹聽話的喚了一聲,“師傅!”
她笑得更加開懷。
在唐家這些年,她受了唐文禹的影響不小,也對瓷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尤其畫坯的功夫更是了得,就連唐窯的幾個工匠都忍不住對她的成品豎起大拇指,所以這聲師傅──她受之無愧。
“讓我猜猜,”他側著頭,看著她那雙愛笑的眼睛,“這是送給我大嫂的?”
她輕輕的點點頭。
“這是我給福晉的生辰祝賀之禮。你看,”她指著自己的構圖,“這八仙四周滿壽字,慈悲為懷的眾仙要給大嫂送來無數壽,盼她──那森布赫!”
“那森布赫。”他一笑,重復了一次她所說的蒙古語,漢語之意是長健又長壽。
寧心微笑的點頭。雖然還未過門,但是她早已認定自己是唐家的一份子,福晉一病不起,她與王府上下都一樣心焦。
這些年來,王府的人都待她極好!在此與跟在宮中的生活截然不同,在這里的她,快樂得好似回到了在蒙古草原那時無憂無慮的光陰。
對于回到蒙古一事,寧心早已不再強求,因為在唐文禹身邊,她已經找到了她的歸屬。
“你如此大禮,”他撫著下巴狀似深思,“硬是把我這個做小叔的比了下去,我可得好好想想要送什么才好。”
“還想什么?這就是我們的禮啊!”她嬌柔的看著他道。
“我們的禮?”他頓了一下,“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我……”
“唐大師傅親自出馬,”她拿起自己親繪的慶壽圖,甜笑的看著他,“你可以拉胚、燒窯,由我來畫胚上釉。”
他先是一愣,最后揚聲一笑,“你要什么?”
“我要一對瓶,我要在瓶上畫上這幅圖,所以我說──這就是我們兩人所贈之禮。”
“搞了半天,方才還甜蜜的說是想我才上這里來,原來,”他不客氣的指了指她的圖,“要我給你對瓷瓶才是你來找我最主要的目的。”
“就算是如此,”她微笑看著他,“那你是愿意還是不愿意?”
“娘子都開了口,為夫的豈敢不從?”他將她壓入懷里,“咱們向來就是夫唱婦隨,說到這,我可迫不及待想要開始了。”
“那我們明日就一起上窯場吧!”
“好。”他自然是滿口應允。
這便是他此生最向往的生活。對于升官晉爵他勾不起半點興趣,他燒窯,她繪胚──琴瑟和鳴,雖然生活平靜,卻有種難能可貴的幸福。
何其有幸,在他歷經唐窯大火、喪父、喪母種種災厄,她總是陪伴在他身旁,此生他們認定了彼此,相守一世。
他的心目中,她是他放在心上的寶貝。
“格格──爺來了!”寧心的貼身侍女小宛興匆匆的跑向縮在墻角的主子身邊。
“你確定嗎?”
小宛肯定的點點頭。“這次肯定成的!”
寧心的雙眼閃著趣味的光亮,拉著小宛躲進角落里,緊張的等著每日約莫這個時刻都會經過這里走向書房的唐文禹。
想到每次總被他捉弄,寧心打定主意,總要討回一次公道。
聽到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嘴角一揚,算準時機,一鼓作氣的從角落猛然跳了出來。大叫一聲,“哇——”
迎面而來的高大男子明顯身軀僵了一下。
寧心張大嘴,原想放聲大笑,可定眼一瞧,來人的臉……笑聲硬生生梗在喉間,小嘴驚愕的大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