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樂,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
宋陽應承給她的‘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其實就是把自己手上的人脈分給她共享,助她和大可汗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論‘哥哥’還是‘弟弟’都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阿夏能不能做成白音王妹和南理長公主,是未可知的事情,現在一口答應下來,以后他怕是有的煩惱了,但只憑這眼前阿夏這副樂的合不攏嘴的樣子,常春侯就覺得這事干得過。
倆人正聊得開心,忽然軍中傳來陣陣號角,阿夏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是‘大阿答’召集將領商討軍機,我得趕去,你自己在軍中轉轉,渴了餓了就和她說。”說著阿夏一指身邊的親兵,是個金發碧眼的女子,睫毛長長鼻梁挺挺。
親兵略通漢語,從兜里抓出了一把葡萄干塞進宋陽手里:“請你吃!”
還不等宋陽一把葡萄干吃完,主將身邊的親兵又趕來相請,帶他一起去開會……宋陽本來還有些納悶,自己帶來情報后他們剛剛討論過軍務,為何現在又要聚將商議,待‘大阿答’說明想法后他才恍然大悟:初聞前方有埋伏的時候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們立刻準備逃走;現在緩過神來,主將又開始盤算著,想要率領手上的精銳,將計就計去給狼子們一個教訓。
請宋陽來主要是想詳細問一問,他還知道多少敵人的情況,但宋陽這里幾乎一點有用的信息也沒有,狼卒的數量、規模、部署他一概不知,唯一能確定的僅僅是對方設伏的大概位置,這一點早就在剛才說過了。
算來算去,回鶻人現在唯一的優勢僅在于‘狼卒不知道他們知道了前面有埋伏’,常春侯好歹在家里學了幾個月的兵法,明白這樣的仗根本打不得,但阿夏族軍就憑著這么一點優勢,竟真的要去打這一仗。
宋陽聽得只吸溜涼氣,小聲對阿夏道:“不能打吧。”阿夏卻灑然一笑:“試試唄。”
阿夏族中自有善謀之人,一群回鶻兒攤開巨大的羊皮地圖,圍攏左右開始吵吵嚷嚷,開始還算好,到后來個個面紅耳赤,單看他們的樣子,似乎不用等狼子打過來他們就先會來內訌一場。
阿夏一點也不著急,笑吟吟地從一旁看著,前面吵架的那些人單打獨頭不如她,但論起打仗個個都比著她更強,所以回鶻美人不跟著摻和,反正最后怎么決定她就怎么執行好了。
宋陽越琢磨越覺得不是個事,忍不住想要再提醒阿夏,但這畢竟是人家的戰斗,自己這個外人實在不好說什么,正猶豫著措辭時,阿夏已經看懂了他的心意,低聲解釋道:“你放心,不會瞎打,他們在布陣。”說著,伸手一指已經開始在地圖旁邊推推搡搡的將軍們。
宋陽眨眼睛:“布什么陣?”
“把自己當成狼子,依托著同樣的地形,布置成什么樣的埋伏才能最省力、最有效地全殲兩萬正趕來的回鶻騎兵。”一經提點,宋陽便明白了,回鶻人在想辦法推衍敵人的陣勢。
宋陽更驚訝了,用兵之道千人千變,一個將軍一個想法,如今回鶻人的推衍能和真正的埋伏有七成相似就是天大的了不起了,想要絲毫不差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行軍打仗何等險惡,一個小小疏漏說不定都會導致全軍覆沒。
要是別家的軍馬現在早都有多快跑多快、只求距離狼卒大軍遠點再遠點,阿夏族軍卻用這么不靠譜的法子,開始琢磨起了反擊,不得不說,這支隊伍也不是一般的兇悍了;當然,也不是一般的沒腦子。
宋陽何其有幸,竟然見到了比他自己還任性的家伙。別看常春侯任性起來從不聽人勸,他勸別人的時候倒是道理十足,把阿夏拉到一旁苦口婆心,細數回鶻的劣勢和貿然反擊的惡果,一條條一樁樁說得有理有節,再細致不過。
阿夏很耐心、很認真的聽著,從頭到尾也不曾插口反駁,直到他的長篇大論統統說完,回鶻美人在一搖螓首,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說的這些我們也都曉得,但是大阿答的心意我更了解,這一仗非打不可。”
好一番口舌均告白費,宋陽一下子泄氣了:“為啥非打不可?”
“戰事一起,我家第一個沖鋒上陣,也是唯一一支插進敵后的隊伍,不能見風就撤,狼子想吃掉我們我們就逃了?沒有這個道理,撤退是一定的,但走之前非得狠咬它們一口不可。能明白?打到了現在,已經不是功勞不功勞的事情了,關鍵在于咱們這支隊伍,是回鶻人的威風。”
同樣的意思如果讓宋陽來講,一定能說得慷慨激昂、聞者血脈賁張,可惜阿夏的漢話雖然字正腔圓,可畢竟還是個胡人,語言組織一般,語氣平平的一番話,完全談不到振奮或鼓舞。
不過對回鶻人而言已經足夠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宋陽自然不會再勸,這個時候地圖邊上的回鶻將領也終于有人動上了手,阿夏也塞給宋陽一把葡萄干,隨后沖上去勸架了……
這一仗究竟怎么打暫時還沒商量出結果,但阿夏族軍從上到下士氣旺盛,‘去打’這個大題目是板上釘釘了,由此‘大阿答’先傳下了一個命令:派遣一支精銳,護送阿夏和宋陽先向后方撤去。
毫無把握的一仗,到現在‘大阿答’也沒弄清楚他們此行到底是去送死還是反擊,阿夏是大可汗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全族青壯都死掉也沒關系,只要她能嫁給大可汗,家族就有重新崛起的一天,這樣的嬌貴人物自然不容有失;至于宋陽就更不用說了,就是因為他回鶻人才大舉進兵草原的。
聞聽軍令,阿夏神情一黯,走到大阿答跟前跪倒在地,咬著嘴唇鼓足勇氣,生平第一次在軍令前討價還價:“能不走么…阿夏的親人都在這里,我不想走。”一句話里淚水垂垂欲墜,以前宋陽還在真不知道,阿夏是個這么容易動情的女子。
大可汗要打這一仗,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替阿夏家族攫取功勞、榮譽,這么做都是為了兩個人的親事,如今家里的親人都要去冒險,她如何肯就此離開?
大阿答六十左右的年紀,既是族長也是阿夏的親大伯,絲毫不為侄女的可憐模樣所動,冷笑道:“走不走不由你說了算,軍令已下,容不得你在這里哭天抹淚,滾!”
阿夏的眼淚掉下來了:“就不走!”
這個侄女一向聽話,因為母親是漢人所以也曉得識大體、體諒大人,誰想到她會突然蹦出來這么三個字,大阿答還道自己聽錯了,愣了愣神:“你說啥?”
“就不走。”阿夏一點沒猶豫,直接重復了一遍。
大阿答勃然大怒,森然道:“軍令如山,管你皇親國戚還是親人兒女,阿夏,你當我真的不敢砍你的頭么?”說著,伸手如刀虛斬一記,做了個砍頭的姿勢。
阿夏仰起頭:“你砍,你砍你砍……砍也不走!”
大阿答傻眼了,他還真不敢砍了阿夏,還好帳中沒有外人,全都是大家族里的叔伯、兄弟,誰都不吵嘴了,你看著我我望著你,擠眉弄眼竊笑不已。
宋陽身邊另配這一個通譯,低聲把回鶻人的交談都翻譯給他,宋陽也想笑,不知道阿夏跟誰學的。
大阿答的反應也不慢,一看用強不成,立刻換了一副語氣,非但沒再責難,反而還對阿夏心系同族、知難不退的性子慰勉了幾句,跟著話鋒一轉:“你不走,宋陽王駕也是要走的,從這里退回去不是件簡單事情,非得得力干將護送不可,你自己說,這道重任,軍中哪位將領比你更合適?”
這樣一說阿夏果然有些猶豫了,畢竟她的身手好,做保鏢最合適,且有精通漢語,有她跟在宋陽身旁能省去許多麻煩。
可是誰都沒想到的,這個時候宋陽忽然踏上兩步,對大阿答躬身施禮,恭敬道:“我也先不回去了。”
幾天前和瓷娃娃、沙民分手的時候,宋陽心里只盼著趕快去攔住阿夏族軍,千萬莫讓他們中了狼卒埋伏,其他事情未存于心,如今大功告成。且自己安然無恙的消息,阿夏已經派人通傳大后方,用不了多久好消息就能傳回南理,這樣一來他也不必急匆匆趕去回鶻了,不過宋陽倒沒想著和阿夏族軍一起去冒險殺敵,他更想再繞過敵陣,去和沙民匯合。
從大營中護送他過來的沙民信誓旦旦,表示過只要宋陽需要,大族一定會盡起精兵來報恩,不是宋陽信不過沙民,但既然他們是為了報恩出兵,恩人親自回去一趟才更保險。
小捕和初榕都在燕子坪,宋陽真心想早些見到她們,可公主和郡主畢竟身處太平世界,心中再如何掛念,終歸安全無虞;瓷娃娃則不同,她跟在沙民大軍中即將經歷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戰,要把她一個人甩在軍中、宋陽自己高高興興回家,這種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聽了宋陽的想法,大阿答并未動怒,相反的,老眼中還閃過了一絲欣喜,大阿答的心里有另外一本帳:自家軍隊的后方,是回鶻、犬戎兩國交戰的前線,如今激戰正酣,想要把王駕安然無恙地送過慘烈戰場絕非容易事,相比之下,大軍護送目標龐大,還不如小隊潛行穿越戰場更妥帖,否則他也不會準備逆襲前方狼卒。
而不論大軍還是小隊,想要回到大后方都要冒極大風險,找到身份等同于大可汗的宋陽是天大功勞,找到后又讓王駕死在亂軍之中可就是萬死莫贖的大罪了,但是既然找到了就得往回送,大阿答沒有別的路可走,難得宋陽自己提出來要再繞過敵陣去和沙民匯合……找到王駕的功勞不變,大阿答身上又卸掉了一個包袱,這是個再好不過的局面。
回鶻人挺實在,大阿答勸都沒勸就答應了,從軍帳出來,宋陽重新把草席子穿戴在身,對跟來送行的大阿答和一眾將領道別,還不忘對阿夏笑道:“我先找你哥去,等大伙都打完勝仗,你們差不多就能見面了。”
阿夏喜笑顏開,囑咐道:“你多加小心,我等著你們。”
此間事了,宋陽原路返回,怎么跑來的又怎么跑回去,繞過犬戎的巨大的軍陣,重新回到和瓷娃娃分手的地方,算算時間,從分手到現在差不多八天過去了,瓷娃娃一行早都遠去,不過這倒不是問題,宋陽記得他們來時的線路,而且那三千白音行軍時不論再怎么小心,總會留下些痕跡,憑著宋陽的觀察功夫追蹤起來毫不費力,待進入荒原、完全擺脫高空庫薩的巡查后,宋陽就放開腳程,一路急行而下。
時值初冬,正是寒風漸起的季節,對普通人而言的刺骨寒冷,打在宋陽的胸膛上卻只有無盡痛快。家里人就快得到他平安的喜訊,只要她們放心了,宋陽就踏實了,死去活來一場,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變化,與第一次‘穿越’不同的,這回也是再世為人,可他不曾失去什么,只這一點便讓他興奮無比。
荒原上的狂奔,宋陽一直在笑。
又是六天過去,正在奔跑中,宋陽的視線盡頭人影一閃,旋即消失不見……他只捕捉到的人影最后一個動作:藏入荒草中,不止一個人,而是一群。
要知道宋陽的目力遠非常人可及,可是很明顯的,對方的洞察力比著他還要更高一籌,明擺著的事情:前面那伙人在宋陽還沒發現他們的時候,就先發現了宋陽,這才隱藏設伏。
對方能有比自己更強的目力,足以說明那一行人中有絕頂好手,以宋陽所知沙民中可沒有這樣的好手,由此他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國師的人。
荒原上突然出現了兇猛人物,宋陽會這么想在正常不過。他沒躲藏,而是詳裝無事繼續向前跑去。對方人多,且有五感強于自己的好手,正面沖突會吃虧,宋陽不是不能躲,但如果他躲了,在這一場于雙方而言都是意外的遭遇戰中,接下來比得就是耐心、就是潛行狙殺的手段了。可龍雀講究賁烈和勇猛,是天下間最霸道的殺法,以這樣的武功底子去和對方比獵殺,無疑是舍長取短,這樣的傻事宋陽不會做的,他要做的就是靠近再靠近,然后搶在敵人動手前突然發難。如意算盤打得噼啪亂響,可是才又向前跑了幾步,前方遠處的那伙子人忽然又都跳了起來,一聲獅吼如奔雷席卷荒原:“宋陽!”
雙方距離太遠,到現在也只能大家都只能看到前面有人,卻辨不清真實面目。但是宋陽一直在施展著龍雀沖的身法,這個標簽太醒目了,他稍一靠近就被對方認了出來。
大吼很有些耳熟,宋陽稍加琢磨后眼睛猛地一亮,放聲回應:“小婉?”
不是慕容小婉是誰,鳳凰城賭字號大家姐哈哈大笑,奔跑中全身肥肉亂抖,興高采烈之中,血盆大口咧得能塞下兩只拳頭;而那雙刷子眉就快越過狹窄額頭、跳到頭皮上去了。
又何止小婉一個熟人?笑嘻嘻的齊尚,悶罐子似的巴夏,步姿行云流水的阿伊果,影子般飄蕩的顧昭君,風華絕代漂亮得不像男人的施蕭曉,趴在巴夏背上還一個勁嫌人家跑得慢的阿伊果,另外云頂活佛、宗師羅冠、比丘尼無魚、謝門走狗大當家……宋陽家的高朋闊友幾乎全都到齊了。
有云頂和羅冠跟在隊伍中,也難怪能他們搶在宋陽之前察覺敵情。
這份快樂來得太突兀也太巨大,宋陽興奮得只覺胸口都要炸裂開來。
而萬里之外,大洋彼岸,同樣的興奮也正在蘇杭心中回蕩……明日山莊的莊主大人完成了今生今世里最大的心愿,在她找到咖喱果之后,繼續深入叢林,終于被她找到了可可樹。
把一粒可可豆塞進嘴里,蘇杭愜意長長吸氣,雖然原料遠遠比不得前生里的成品巧克力香甜,但基本的味道總是有的。
當娘的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忘了自己的兒子,蘇杭也把一粒可可豆放進兒子的小嘴里,姥姥抱著小娃湊趣問道:“小小酥,好吃不?”
宋陽的兒子還沒取大名,這是蘇杭的固執,孩子的名字一定要爸爸給起,不過這不妨礙她給自己兒子起了個小名:小小酥。
前生里蘇杭的朋友按著她的姓氏給她一個親昵綽號‘小酥’,來到今生小酥的兒子就是小小酥。
小小酥不覺得可可豆有什么好吃,沒吱聲,姥姥則笑問蘇杭:“找到了巧克力,杭姐兒,咱們接下來去找什么?”
蘇杭琢磨了下,隨即笑了起來,伸手去捏小小酥的臉頰,回應姥姥:“我想他爸爸了,我們去找他。”
或許是兩個穿越者的兒子的緣故、或許是一出生就在大海上經歷風暴洗禮的緣故,比起同齡孩子小小酥要成熟一點,以前母親從未提過父親,他也不敢多問,現在終于等到了這個話題,趕忙發問:“我爹是個什么樣的人?”
蘇杭把兒子抱在了自己懷里:“你爹啊……跟我一樣。”
小小酥大驚失色:“我爹也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