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一個聲音從竹林深處傳來。
凌玉循著聲音走進林子深處,卻見數百支秀竹之中,有一塊空地。空地邊有汨汨流泉,泉上有荷,雖然季節不對,但還是有幾張荷葉開著。
泉邊有一個草廬,四面皆空,只有幾根柱子頂著個茅草的廬頂。草廬中有一張木桌,桌上焚香。
用聲音引凌玉進來的人,正在這桌邊,揮毫著一副淡墨寫意畫。
這個人年紀不過四十來歲,黑色長發不束披肩,顯得狂放不羈。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絲袍,白色帶子束在腰間。赤足,手腳都白皙異常,猶如半點塵垢不沾。
凌玉踩著厚厚的落葉進來,那人卻依舊穩穩的握著手中毛筆,沒有受半點影響。
直至一氣呵成的收完最后一筆,這才放下毛筆,微笑著抬頭。
“見過顧先生。”凌玉退一步,行了個正式的古禮,但面容依舊是矜持的。
自凌玉入人族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對人起了尊敬的感覺。因為站在他面前的,乃是當今世上第一大儒,亦是天下讀書人共同的掌門人。
顧明仁,東林學院這一代主人,曾是三歲識字、六歲寫文、十二歲駁倒儒學大家的神童,亦是云朝中從不入仕,卻偏偏掛著從一品官銜的超然人物。
東林書院雖然一直都是儒教之中心,但歷代主人中,唯有顧明仁可以與開拓者楊時并列,被天下人所景仰。萬千讀書人提起顧明仁,從不敢直呼其名,而稱之為“先生”。
顧明仁是天下讀書人共同的先生,而他不過四十余歲。
凌玉行禮時,顧明仁目中露出一絲驚詫,愕然道:“你怎么會是……”瞬時,又將這份訝異收回,嘴角似笑非笑,“你可知自己是誰?”
凌玉心中一緊,他不知顧明仁看穿多少,只得沉著應對道:“在下凌玉。”
“凌玉……”顧明仁臉上笑意漸濃,“原來如此。”
凌玉暗地里叫苦,早知在人族不該風頭太足,這個顧明仁身上光芒內斂,渾然一體,連凌玉都看不出深淺,也不知對方是不是察覺到自己曾是妖狐的身份。
但顧明仁凝思片刻,又收起了笑意,振衣三下,竟畢恭畢敬的向凌玉行了個禮。
這回,凌玉可是大驚失色。
對方是什么人,那可是享譽朝野的大儒,更是超然于世的隱者。不要說凌玉只是個紈绔子弟的身份,就算親王貴胄來了,顧明仁也是愛見不見。
但他卻在向凌玉一絲不茍的行禮,猶如面前的,乃是位大人物。
凌玉怔怔的看著顧明仁慢而妥貼的動作,心中波瀾翻覆。如此的場景似乎已經發生過。在冷海洞地宮里,莫煞以九品上高手的身份向凌玉行禮,與顧明仁此時全然放下大儒的架子都是一個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凌玉卻想不明白。
顧明仁行禮畢,卻不覺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情,又盯著凌玉看,笑的很有企圖。
凌玉束手看天,作無辜狀。
顧明仁道:“凌少可知我念的是什么句子?”
凌玉知道顧大師在說引他進竹林時吟誦的經典,略略思索,也找著了出處:“似是孔圣的《序卦傳》。”
“凌少也讀孔圣?”
凌玉一皺眉,這儒道大家,居然問自己孔圣的事情,豈不怪哉。便道:“《序卦傳》一書,是儒教宗師孔圣所撰《易傳》十翼之一,是孔圣對《周易》六十四卦一一推算成書。”
“小友心中有疑惑?”
凌玉干脆直說道:“當初讀這《序卦傳》時,我便想,孔圣是儒教開山立派的宗師,而《周易》則是道家瑰寶。孔圣為何要為道家做文推算呢?難道儒教也是從道教起源么?”
“小友想岔了。”顧明仁用手扇著桌上的水墨畫,讓墨跡快些干透,“孔圣的《易傳》推的不是道家法術,而是天道天理。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家也好,人族也好、妖族也好、蠻族也好。天下雖然宗流不同,可天道天理卻最終歸一。”
“哦?”
“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顧明仁又念道,“天地初開,萬物始生,這萬物是世間一切的統稱,絕無高低上下之分。所以在這天地間,萬物平衡,互相為輔,這才是天理。”
凌玉深吸一口氣,顧明仁的話,隱然間有萬物平等的意思,正與凌玉心中所思妖獸與人蠻兩族不分高低相同。他點點頭,躬身道:“受教了。”
“這些個道理,你該比我明白。”顧明仁倒也不裝玄虛了。
凌玉一笑,也不謙虛,只問道:“先生怎知我會到東林書院?”
“你出歸林城后,徐季便派人快馬送信,極力勸我與你相見。”顧明仁道,“我這個弟子,為人孤直,向來不愛與權貴結交,卻愿意做你的門子,可見凌少爺不同凡響。”
凌玉這才曉得,為何東林書院擺出這樣大場面歡迎他。他苦笑道:“我本想悄沒聲息的走水路回老家,哪曉得一路上都有人候著我,難道低調就這么難么?”
“你做出這么大的事情,還想要低調?”
凌玉知道,顧明仁說的可不是歸林城大捷,而是弄死蘇再山的事情。大家都是聰明人,好處就在于不用兜***。
凌玉道:“先生覺著我沖動了?”
顧明仁捻須,道:“徐季來信,幾番解釋此事為你開脫,他說你是懷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
“沒那么高境界,我只是看不慣蘇再山和福龍會而已。”凌玉冷冷道。
這話倒讓顧明仁啞然失笑:“倒是赤子之心。”
凌玉點頭,夸人的話總是愛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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