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垂下了眼眸,手指在袖中緊了緊,卻沒有出言安撫蓮花。
這個時候,還不到她說話的時候。
這種恐懼,蓮花應(yīng)該可以承受。
只是,看著蓮花這般驚恐的神情,她的心房還是不由地輕輕收縮了片刻——她在心裡輕聲道,已經(jīng)沒什麼好怕的了。最糟的,前世的楊穎琪已經(jīng)都經(jīng)歷過了。
如今她是納蘭明思,也是重新活過來的楊穎琪,再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還有什麼樣的恐懼,及得上親眼看著自己死亡的場景更恐懼的呢?
一場猙獰大夢,歷時半載,看了一場屬於自己的電影,卻是真實。
原來這就是自己記憶殘缺的原因,竟然是這樣……醜陋而可憐的自己,醜陋而可憐的真相……
低垂的眸光顫了顫。
原來,不過是隻過了一夜——還好……
還好,只是南柯一夢。
還好,已經(jīng)過去。
還好,她回來了。
房中一片寂靜,不論面色目光如何,都沒有人出聲。
晨光被朝陽渲染,漸漸光亮,投射在院中,又蔓延到門檻內(nèi)。
跪在門檻內(nèi)的蓮花被暖亮的陽光一照,似乎驀地多了些勇氣,挺直了腰身繼續(xù)道,“丹紅姑娘掉下去之前,少夫人站在約莫三四步的地方,看丹紅姑娘後退,少夫人喊了一聲‘小心’。可丹紅姑娘好像痛得厲害,一下子就退空了步子,摔了下去。少夫人伸手去抓她沒抓著。我和帽兒跑了過去,少夫人讓我們?nèi)ソ腥苏埓蠓颍f了這句後,少夫人就跳進(jìn)池子裡了。我嚇壞了,帽兒推了我一把,我才跑出去。尋了方管家,方管家讓我趕緊去尋將軍……”頓住,擡首,“後來的事兒,將軍都知道了。”
秋池緊緊地盯著她,“丹紅昨日用了些什麼東西?”
蓮花低聲道,“丹紅姑娘昨日從早上神情就不大對,後來又一直在哭,一天沒用過什麼東西。”
明思擡首起來,看了看秋池,沒有做聲。
秋池蹙了蹙眉,“一天都沒用過東西?連水也未喝過?”
蓮花這才反應(yīng)過來,身子一顫,“就是夫人後來一回來的時候,丹紅姑娘喝了幾口茶。”
秋池沉聲道,“什麼茶?何人沏的?何人送的?”
蓮花臉色白了白,“是荷花茶。方管家來問過丹紅姑娘可有什麼需用。丹紅姑娘只說喜歡喝荷花茶。後來方管家就使人送了一罐。這茶,丹紅姑娘往常也喝過的。”
秋池語聲一冷,“我問你是何人沏的?何人送的?”
蓮花咬了咬脣,“是奴婢沏的……也是奴婢送的。”
說完,身子又顫了起來。
秋老夫人輕聲一笑,“可是你在茶裡下了藥?”
蓮花驀地擡首,“不是我——不是奴婢,奴婢爲(wèi)何要害丹紅姑娘?奴婢在府裡簽了死契的,給奴婢天大的膽子,奴婢也不敢背主!看著丹紅姑娘的樣子,奴婢都只是怕,奴婢哪裡敢去下手?”
“不是你?”秋老夫人垂了垂眼瞼,“不是你,那你說是誰?你說那丹紅一天都沒吃東西,也就用了這一口茶,不是你——還能是誰?”
說到“還能是誰”四字時,她將陰冷的目光投向明思,雖未明指,卻等同指認(rèn)。
明思半垂了眼睫,恍若未覺,只脣邊淺笑地端了茶盞在手中,輕輕揭開一蕩,抿了一口。
秋老夫人臉色僵了僵,吸了口氣,“池兒,你如何說?”
秋池垂眸片刻,擡首看向藍(lán)彩,“昨日那字條呢?”
藍(lán)彩一怔,看向明思。
明思將茶蓋蓋回,擡首淡淡,“字條我燒了。”
燒了?
這可是意外之喜。
秋老夫人驀地驚亮了眼,冷笑道,“這倒是奇了,說了送了字條,好端端地又燒了!你倒是有燒東西的習(xí)慣!這字條究竟有沒有還是一說!照我說,只怕是有些人勾結(jié)竄供,意圖瞞天過海纔是!”
秋池皺了皺眉,看著明思不語。
照他對明思的瞭解,明思這般神情,定然心底是有幾分成算的。
可是母親……他還是難以相信母親會下這樣的毒手,那個孩子,他雖不喜,但也是自己的血脈,母親就算再厭恨明思,也不可能下那般的毒手吧!
他不能置信。
可是,他也絕不會相信是明思所爲(wèi)。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想知道結(jié)果,又莫名的有些怕知道。
無論明思所言是否真相,對他而言,都是重?fù)簟?
只見明思轉(zhuǎn)首看著秋老夫人,笑意淺淡,“我喜歡燒東西,只因有些人喜歡偷偷摸摸的翻別人的東西。縱然是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可我卻不喜歡被人偷窺。想知道什麼,大可以大大方方的來問。下九流的手段,我雖不用,但也要防著些。萬一有人拿錯了東西,惹了誤會,反倒是害人被打了臉。豈不是罪過?”
秋老夫人一噎,臉色青了青,氣得直喘氣,好不容易平復(fù)了些,沉了口氣,“你莫要扯東扯西,你有本事就把事兒說清楚!”
“好!”明思“騰地”起身,眸光驀地驚亮,一擡手,指著那縮到門邊的李婆子,“你給我過來跪著回話!”
李婆子佝僂的身子一抖。
秋老夫人面色倏地一變,“你叫她作甚?她是府裡幾十年的老人了,難道還敢背主不成?昨日她並未碰觸過那茶,你還想賴人不成?”
“幾十年的老人麼……”明思忽地輕輕笑開,一笑之後卻是冷聲,“還不過來跪下!如玉都是跪著回話,你縮在哪兒作甚?”
秋池怔怔地看了明思一眼,明思卻不看他,只微擡下頜,定定清冷的看著李婆子。
秋池轉(zhuǎn)首,“少夫人的話,聽不明白?”
李婆子擡首用餘光瞄了一眼秋老夫人,抖抖地走到如玉身邊跪下。
“這就對了。”明思笑道,抿了抿脣,放柔了聲音,邁了兩步,到李婆子跟前,“擡起頭來——我喜歡看著人的眼睛說話。”
李婆子顫了顫,緩緩地擡起頭,佈滿皺紋的臉有些焦黃,此刻,脣色卻有些乾乾的發(fā)白。
明思看著她的眼睛,很明顯,是又一種強(qiáng)烈抑制卻又抑制不住的驚恐。
明思心底輕輕一笑——果然是她!
昨日丹紅落水之後,說“尚儀害她”,明思明白丹紅的意思是玉蘭給她下的藥。
這一句便明瞭了所有,明思猜想的情節(jié)也能連貫起來。
丹紅字條上指的要害明思的人是指的玉蘭。
丹紅的恐懼和絕望,是因爲(wèi)玉蘭要她犧牲肚中的孩子,藉此誣陷到她身上,從來逼她和北將軍府決裂,將她逼出北將軍府。
她最初的直覺沒有錯!
逼她出府之後,想必就有一個華麗的牢籠在等著她!
可是想明白之後,她卻直覺不對——玉蘭縱然有此打算,應(yīng)該也是用手段逼迫丹紅就範(fàn)。丹紅想誣陷她,這個套兒必須是丹紅自己來設(shè)局才能成!
玉蘭既然已經(jīng)逼迫丹紅到了絕望的境地,斷不可能還會通過旁人來設(shè)局。
何況,這北將軍主子下人就那麼些,都是能查清來歷的。
丹紅給自己寫字條是臨時起意,自己去不去,連丹紅自己只怕也不能肯定。
玉蘭的手再長,也沒法子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丹紅下藥。
只要排除了玉蘭,丹紅當(dāng)時所言也證明了絕不可能是她自己,那還能有誰?
呼之欲出!
明思並沒有證據(jù)。
只是用邏輯去排除,最後鎖定到秋老夫人身上。
然後,她細(xì)細(xì)回想了昨日的場景,再聯(lián)繫了往日忽略的一些細(xì)微處,再聽方纔這麼一審。
秋老夫人的反應(yīng),此刻眼前李婆子的反應(yīng)……
原本七層的把握便成了九成九!
李婆子驚懼地望著明思,只覺那墨黑幽深的眸子像一把利劍刺到她心底最隱秘的深處!
她不可抑制的抖了起來。
可被明思這樣看著,她卻不敢躲閃,卻又愈來愈怕,愈來愈心寒,心虛。
明思看著她,忽地挑眉笑了笑,“你知道我爲(wèi)何喜歡看著人的眼睛說話?”李婆子脣顫著,眸光也發(fā)顫,明思語聲分外溫柔,“因爲(wèi),有人說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人的嘴會說謊,可是隻要看著她的眼睛,這心裡的髒污也好,見不得人的隱秘也好,全都會清清楚楚!——你信不信?”
說話間,明思脣邊帶笑,一雙漆黑的眸間似有光華流轉(zhuǎn),亮得驚人!
李婆子被這光華照得心慌意亂,嘴張了張,卻喉嚨發(fā)緊,不知該說什麼。
“你知道我從你這眼中看到了些什麼麼?”明思輕聲道,“它告訴我,是你在丹紅的茶葉裡搞了鬼?你知道丹紅只喝這荷花茶,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蓮花會送錯了茶給我……”
李婆子大驚,猛地磕頭下去,連連喊冤道,“冤枉啊!奴婢在將軍府二十多年,怎會做這等惡毒之事……少夫人你不能空口白話的誣賴奴婢啊……請將軍給奴婢做主……”
“擡起頭說話!”明思驀地冷聲,“我說過,我喜歡看著人的眼睛說話!你人老了記性就算不好,不會連方纔說的話,都記不住吧?”
此刻,院中那數(shù)十人心中的好奇已經(jīng)勝過了一切,也都忘了顧忌其他,全都擡首看著房內(nèi)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