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劉仲謀走後,清嘉按照他的囑咐,每日小心的調理身子,再不敢整天躲在牀上偷懶。
不過饒是如此,十日之後,劉仲謀再來,問診把脈,容色卻未見輕鬆。
清嘉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收回了手放在一邊,道:“如何?”
劉仲謀卻是輕輕搖頭,表示不容樂觀。清嘉見狀,心頭一緊,整個人都不由自主的恍惚起來。
單手撐著額頭,無力的閉眼,她此刻的心情分外沉重,只有片刻的黑暗能讓她暫時冷靜。
劉仲謀見她如此,心中也甚是憐憫,她與陳巘成親數年,唯今也只有這一個孩子,那自然是珍之又重,不曉得多期待歡喜。
如今乍一聽聞這樣的消息,她心緒不穩也是常態,當下也不再說話,只等她平復過來。
沒有尋常女子那樣的悽風苦雨,害怕驚慌,清嘉只是閉目沉思了片刻便冷靜了許多:“殊同,是不是除了……便真的再沒有辦法了?”
殊同是劉仲謀的字,只是此刻從她口中說出來,聲音既是疲憊又是無奈。
劉仲謀雖然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但話卻還是要說清楚,至於最後便看她如何選擇了。
“嘉嘉,你胎位不正,若是等到足月生產,那孩子便太大了,極易造成難產血崩,若是萬幸母子均安,但你的身子也會有很大的虧損,你以後日子還長,真真得不償失。”劉仲謀苦口婆心的勸道:“若是不幸……往輕了說去,莫說孩子保不住,你以後若是再想要孩子也是不易。重則……”
清嘉渾身緊繃,像是等待最後宣判的死刑犯,劉仲謀一狠心,道:“……一屍兩命,豈不悲痛?”
雖然這話十分殘忍,但卻不得不說,劉仲謀不僅是她的大夫更是她的朋友,自然萬事都以她的安危爲優先。
儘管他也知道在這樣的豪門世家,子嗣是多麼重要,他時常看診於華都的權貴之家,自然也知道清嘉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
盆骨狹窄偏偏還遇上胎位不正,這樣的情況產子本就已經十分兇險,若是等到足月之後孩子大了,那生產時便真是與閻王搶命。
一腳在生門,一腳在地獄。
那些個高高在上的貴人們眼裡,女人的最大價值便在於繁衍後代,若是遇見難產大多也是保小不保大,尤其是身份不高的側室妾侍,那更是不值一提。
劉仲謀說的清嘉哪裡能不知道,可是……
“若按你說的,催產……”清嘉略有哽咽:“……那對孩子可有什麼害處?”
這話已經是明知故問,劉仲謀知道她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此刻不過是等著自己證實罷了。
“七個月大的孩子縱使生下來也十分不易存活,畢竟胎中不足,有違天命。”
語落,清嘉久久不語,劉仲謀見她臉色煞白,略有擔心:“嘉嘉?”
他倒了一杯熱茶,放入她手中,清嘉這才緩緩擡頭,呆呆的看著他,眼中已有淚光:“……如果,我不願意放棄它呢?”
劉仲謀嘆了口氣:“嘉嘉,你不曉得其中厲害,孩子在母體裡越是到後面發育越快,你若是拖到**月上,到時候你受罪不說,大的小的都不一定保得住,你是在沒必要冒這個險。”
她對孩子這樣不捨,劉仲謀看了也是心疼,但事關人命,非同小可,他也不想見她受苦。
雖說生育一個孩子極爲不易,但是要以命相搏那還是冒險了點,在劉仲謀看來那是不值得的。
只是他的意思卻並非清嘉的意思,她此刻滿心煩亂,不知所措,根本聽不進去其他的話,腦子裡都是孩子有可能要離開她的事實,只是稍稍想想都覺得痛徹心扉,哪裡還等到的事情真的發生。
若真是那樣,恐怕她的命也要去掉一半了吧。
清嘉形容憔悴,大受打擊,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慌不擇路抱住自己的肚子,低著頭不說話,劉仲謀等了半天也不見她有反應,垂眸一看卻見她眼角有淡淡的溼痕。
兩人一時無話,劉仲謀知她此刻心裡難受也是不敢打擾,只能任由她發泄著內心的痛苦和無奈。
清嘉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如今竟會面對這樣艱難的選擇,這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淚,好在是多年好友倒是沒了顧忌。
內心的煎熬已經讓她顧不上什麼失禮不失禮了,如今她只感覺到內心的煎熬幾乎要將她整顆心都燒焦了。
怎麼辦?
她竟是別無選擇了。
良久,劉仲謀輕聲嘆息:“……嘉嘉,在陳巘臨走之前曾告訴我,若是有任何的意外,萬事以你的平安爲重。”
清嘉猛然擡起頭,眼睛紅紅的襯著雪白的肌膚,像一隻受驚的白兔,甚是惹人憐愛。
“他說,比起孩子,他更看重你的生命。”
霎時,清嘉抽泣出聲,是的,陳巘也曾說過類似的話,那個時候自己也沒在意,根本沒想到這種事情會落到自己身上。
如今想來,真是百感交集。
“……嘉嘉,孩子固然重要,但在我心裡沒有人可以與你相比,縱然是孩子也不可以。”
往事歷歷在目,清嘉泣不成聲。
“我想,若是他在,那也一定會做出相同的決定,你無需自責,他既說此話又怎會怪你。”
清嘉捂住嘴,哭得不可抑制。
夫妻多年,她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意。可正是因爲太清楚,所以纔不知該如此回報他這般深情。
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這世上最愛她的人,這世上對在乎她的人。
全是他。
從來沒有別人。
清嘉一直都因爲在他的身邊去卻並不能幫上什麼忙而懊惱不已,懂的不多,不能爲他分憂,身份不高,不能爲他增光,勢單力薄,從靠他護著。
如今竟是連個孩子也保不住,她真是太無用了。
清嘉想起自從知道懷孕起,他那樣的欣喜不已,簡直不敢想象,若是這個孩子不在了他該多失望。
當初多驚喜,那時就該多傷心。
不說他縱然是自己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劉仲謀見她這樣傷心欲絕,儘管這般情景他見的不少,但卻從未如此刻這樣心情沉痛,彷彿是被她的哭聲感染了一般,他也頗有幾分感同身受起來。
是啊,這世上最無私的便是父母對子女的愛,誰能割捨的下來。
他素來注重孝道,當初也是因爲清嘉孝心不綴纔有了後來的刮目相看,如今見她這般也是難受。
“嘉嘉,雖說七個月生產卻是有幾分兇險,但並不是說完全沒有希望,不一定完全沒有生機。縱使……”他的聲音竟也有了幾分嘶啞,一字一句都說的很艱難:“……你還年輕以後也還會有孩子的。”
清嘉如今哪裡還能聽得進去這些,整個人都沉靜在無盡的痛苦中,他見她情難自已,只能讓她獨自一人靜靜,這便也不好打擾,輕輕的離開了,將空間留給她自己,留下一句:
“你且好好想想清楚,若是有事再讓人來尋我。”
劉仲謀走後,清嘉一個人躺在牀上,靜靜的流淚,她的世界縱然是天塌地陷的也不過如此了。
……
大約過了兩天,劉仲謀再來爲她請脈。
末了,他單刀直入的問道:
“可是考慮清楚了?”
再一看清嘉,不由要嚇一跳,誰能想不過區區兩日,她就已經憔悴的不成樣子,脣片仿如枯萎的花瓣一般,乾澀而灰白,眼中有隱約可見的血絲,眼下更是一片醒目的黑影,可見這二十四個時辰過的定然是備受煎熬。
此刻聽了他的話,清嘉的眼睛轉了轉但卻毫無昔日神采,好比是兩顆漆黑的墨玉珠子,漆黑幽深的很,視線落在別處,真跟做工精緻的提線木偶沒什麼區別了。
她的身上真是一點精氣神也沒有,整個人都脆弱的嚇人。
劉仲謀很是耐心,倒也容她考慮清楚。
良久。
只見她輕輕的點頭,不過脣瓣幾次張合卻也沒能說出一字半語,劉仲謀也不勉強,當機立斷:“事不宜遲,那便開始吧。”
他今日也是做了完全準備而來的,如今她是點頭同意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同意他也會說服她同意的。
畢竟,孩子雖然重要,但她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一命換一命,何嘗不是第一種意義上的悲劇?
若真是那樣,縱使這個孩子生下來,但沒有生母在身邊也是可憐。
他是清嘉的主治太醫,更是相交多年的朋友,實在不願意看到她香消玉殞。
思及此劉仲謀一點也不馬虎,十分乾淨利落,先是親自給她煎好了催產藥,再爲她行鍼,大約兩個時辰之後,清嘉腹中開始陣痛。
這疼痛來的極爲迅猛,腹部就抽一抽的疼,那感覺就像是有什麼尖銳的利器在自己的肚子裡攪來攪去,折騰得清嘉滿頭大汗,她甚至能想象到那樣血肉模糊的畫面,如今更是連呼吸也也能扯動痛處一般,不由自主她雙手緊緊的揪住身下的錦被。
骨節處處泛白,身下牀單也被她扯得十分凌亂悽慘,牀帳上的流蘇被她生生扯斷。
清嘉痛的臉色慘白毫無人色,但口中卻半聲呼喊也沒有,眼淚混合著淚水一起滑落,他知道這不單單只是因爲疼痛。
她幾乎就要以爲自己將要在這漫長的疼痛中逐漸死去,毫無聲息。
見此情狀,饒是劉仲謀見慣了女子生產的慘狀也被驚到,輕聲道:“嘉嘉,若是疼的話就喊出來吧,別憋著了。”
清嘉此刻耳邊卻是什麼也聽不見了,整個人像是掉進了阿鼻地獄一般,渾身沒有一處是不痛的。
不是不痛已經是痛到麻木了,身體和心靈,雙重煎熬,讓她漸漸的失去了最開始的堅持也理智,口中開始溢出痛苦的呻吟。
產婆,大夫,丫鬟聚滿了屋子,但卻沒有一人聽清楚她到底在說什麼。
只有劉仲謀在帷帳外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她斷斷續續的泣道,好像是:“三哥……我好疼……”
身體疼,心也疼。
感覺自己要死掉了。
隱約之間,下體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流淌而出。
粘膩而痛苦,像極了被水蛇纏住脖子時的窒息疼痛。
正當清嘉以爲自己將要活活痛死的時候,這時後面的產婆卻欣喜道:“夫人,再加把勁兒,孩子的……哎呀!”
產婆被驚到退後了幾步,正好劉仲謀忍無可忍上前一步揪住她的領子,一把推開她怒斥道:“大驚小怪什麼,滾開!”
劉仲謀自然知道清嘉如今的情況,不想著產婆慌張糊塗驚了清嘉的胎,直接讓人將她趕了出去,這才隔著帷帳吩咐太醫院的隨行女官嘗試著用外力讓孩子出來。
清嘉的痛聲更是難以掩飾了,她心中焦急,明明不想讓那麼多人瞧見自己狼狽的模樣的。
但實在太疼了呀。
迷迷糊糊就在她將要失去的意識的時候,清嘉腦中突然閃過往日陳巘在身邊的片段:
“……若是個女孩,她一定跟她娘一般討人喜歡。”
“等她長大了,我們便替她折一位好夫婿,餘下的時間便陪你到處走走。”
……
在那樣溫柔的細語中,清嘉的神智逐漸散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帷帳裡頭,女官喜道:“孩子出來了!”
片刻之後又是驚呼:“啊,師父,夫人昏迷過去了,伴有出血!”
這時就仲謀當機立斷,提了藥箱便進去,清嘉臉色蒼白的躺在牀上,已然失去了意識,趕緊施針喂藥,爲她止血救命。
好不容易爲她穩定了傷情,產婆們已經將孩子洗了乾淨,抱了過來,猶猶豫豫道:“太醫,您看這孩子……”
劉仲謀這纔想起擡頭掃了一眼孩子,只見其緊緊的閉著眼睛,臉色發青,哭聲也是時有時無,眼見著身體孱弱得很。
他聽見自己聲音十分輕柔,問道:“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產婆笑道:“是個小世子哩。”
劉仲謀點點頭,這纔回到牀邊替清嘉拔針,動作也是輕之又輕,微聲道:“嘉嘉,你生了一個男孩子呢。”
只是不知爲何,劉仲謀的眼睛卻有些溼潤。
是啊,男孩子,可愛的男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