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儀胸有成竹,勢在必得的小人嘴臉著實可恨,清嘉咬咬唇,雖然心中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眼下卻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
于是,清嘉掙開了陳巘握住的手,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視陸儀,完全沒有半分怯場,面上一片坦然,唇角有些緊繃,但表情甚是堅決。
“那就請陸大人將人請出來吧。”
不是有句話說的好么,輸人不輸陣,她若此時驚慌失措,惶恐不已,那便在氣勢上已經輸了。
顧琰見清嘉安之若素的樣子,心頭本來也是緊張不安的很,但此刻卻也無端的平靜了些。
她微不可見的對清嘉點了點頭,眼神示意她不必驚慌,清嘉輕輕一勾唇角,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陸儀見清嘉這般強作鎮定,心中嗤笑她的天真和不自量力,他既然敢把這些拿到場面上來說,那自然是有完全的把握才是,若是讓輕輕松松倒打一耙就蒙混過去,那還真是白瞎了他這么些年在朝堂上的苦心經營。
皇帝其實不欲與清嘉為難,因為此事縱然是真的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名,畢竟也沒出什么亂子,雖然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規定,將在外家眷不可離京,所為的不過是牽制只身在外,手握重兵的將領切莫以身試法罷了。
但當時那是個什么狀況,陳巘身受重傷,生死不明,若說意圖不軌那著實有些牽強,況且他們也最終是回來了,現在拉扯出來說其實意義并不大,皇帝本心而言自然不言以為這事開罪陳巘。
只是陸儀非要說,那他也是騎虎難下,只好準了:“人在何處?”
陸儀回稟:“證人正是將軍府中為世子哺乳的乳娘。”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清嘉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緒不泄露半分不安,但卻怎么也壓制不住內心的狂濤駭浪。
奸細果然是出自于自己府里!
如此看來,那個乳娘竟是陸儀派來的眼線不成!?
可怕的是他們用人許久卻還是對此一無所知竟然還容她天天照顧陳熙,這是怎么樣的后怕驚心。
今日看陸儀遠要比以前要陰鷙許多,彼此之間針鋒相對,不死不休的局面已經無法改變,這樣的情況下她竟大意的讓他的人混進了自己府里,還****與自己兒子相伴,這怎么能不讓清嘉震驚。
此刻,她既是痛恨又是忍耐。
相比之清嘉的壓抑,陳巘就冷靜多了,從始至終都是面無表情,容色冷淡的很,無論陸儀說什么他都巋然不動,外人一點也不能從他微垂的眼瞼,緊繃的唇角之中得出什么心情起伏。
此刻,他斜睨陸儀一眼,唇角似笑非笑:“既是如此,陳管家,”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弓著身子,低著頭,聽憑吩咐:“將人帶過來。”
陳管家低低的應了一聲:“是。”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陳熙的乳娘被帶了上來。
這是個沒讀過書的尋常婦道人家,平日里只靠著在大戶人家之中給人照顧哺乳孩子過活,今日滿朝文武和當今天子都在場,威視之下,兩股戰戰,畏懼的很。
只見她一進來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奴婢見過皇上以及各位大人……”
皇帝免了她的禮,單刀直入:“你便是這府中乳娘?”
“回稟陛下,奴婢正是。”
“好,那朕且問你,你日夜照顧世子,平日里是否與將軍夫人接觸密切?”
皇帝循循善誘,一派溫和的模樣,倒是絲毫不見焦躁,顯示出一副公私分明的模樣。
乳娘依舊戰戰兢兢,頭也不敢抬:“夫人對世子十分疼愛,每日清晨都要細細的詢問世子的胃口是否還好,身子是否安泰,奴婢為照料世子,自然是每日都要見著的。”
皇帝滿意的點頭:“很好,那現如今有人說將軍夫人前些日子離府出京,不知所蹤,你在府中與夫人接觸頻繁,那現在且來告訴朕,此話當真?”
乳娘的身子一顫,伏跪在地上,終是點頭:“是。”
皇帝沉吟了片刻,目光灼灼,沉聲道:“此事關系重大,你若是膽敢口出誑語,那便是欺君之罪,可知后果如何?”
他這一番威嚴逼問其實只是場面上的話罷了,其意并不在于威脅乳娘,只是在向在場所有人,尤其是陳巘表達:朕大公無私,一切均是秉公辦理罷了。
聞言陳巘自是冷笑都欠奉的,皇帝這般的裝腔作勢,他平素里也沒少見,不會因為今日落到自己頭上就有什么不同。
他若是當初還對這個昏君抱有那么一絲一毫的希望,那也在他悍然廢諸的時候煙消云散了。
虎毒不食子,這個道理連畜生都懂,但他們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卻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呢。
這樣的人當皇帝,真是國之不幸,蒼生不幸。
今日陸儀敢在他的面前這般指手畫腳,后面是誰指示他暫時不得而知,但皇帝種種針對猜忌于他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你現在做出一副公私分明的模樣給誰看呢?
一想到這里,他平靜的心緒倒是起了幾分波瀾,不知道是不是戰場上經歷的多了,心中有些戾氣總是容易突然冒出來,讓他有中嗜血的沖動。
陳巘環視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再落到陸儀臉上,唇角緩緩勾起,那今日該是拿誰開刀呢?
乳娘不比陳巘,聽得此話,當下就嚇得不行,連連道:“皇上,奴婢不敢胡說啊,前些日子聽說將軍在東南受了重傷,從那個時候起夫人在府中就再未出現過,還請陛下明鑒,我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摻假。”
皇帝見不得別人在面前哭天搶地,正欲出口呵斥,不想一旁的顧琰就冷哼一聲,搶了先:“哈,你這賤婢還說你沒撒謊,你說前些日子將軍夫人不在府里,消失已久,這只是一面之詞罷了,那本宮要是讓人將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叫來,若是他人與你口述有了出入,那當如何?”顧琰不咸不淡的幾句話,愣是讓乳娘嚇癱在地:“……那便讓人拔了你的舌頭,好讓你再不做那長舌多事之人。”
“娘娘,娘娘,奴婢……”
顧琰此刻緩緩起身,身后在空中壓了壓,示意在場之人安靜,而后挺直了腰部,道:“我道你這賤婢出言污蔑,不惜性命。你說將軍夫人私自出京,不在府中,可是明明本宮前些日子還見過夫人與世子兩次,出入的記錄在宮中守護處皆有備案,你如此解釋?”
乳娘瞬間就慌了,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說的都是真的啊,清嘉那段時間確實是不在府中,雖然管家嚴禁他人提及此事,府內事務仍舊緊緊有條,不曾有差,但自從誕下孩子,清嘉每日都恨不得跟兒子黏在一起,不想有片刻的分開。
那段時間,她確定夫人是不在府中的。
可是現在顧琰這般一說,她登時就慌張了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讓人相信她的話才是真的,只能一遍遍的哭訴:“沒有沒有,奴婢不敢啊……”
正當場面快要失控的時候,傅安蓉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好戲,終于也是開腔了,只見她親抿了一口茶,眼角掃了一眼顧琰,不陰不陽道:“這宮里宮外誰人不知道貴妃娘娘和將軍夫人姐妹情深得很,娘娘道這乳娘所言盡是污蔑,那殊不知娘娘是否也顧及姐妹之情,有意包庇呢?”
傅安蓉字字見血,既不將話題脫離清嘉的事情又順道將顧琰拉下水,扣上一頂掩護包庇的帽子。
這時皇帝也亦有深意的看了顧琰一眼又看向傅安蓉,道:“那依照愛妃所言,此事該當如何才算公平?”
這樣下去定然是得不出結論的,彼此都有人證,各執一詞,已然陷入了僵局,但卻又不能草草了之。
傅安蓉抿嘴輕笑:“皇上可別這樣,臣妾只是個婦道人家,萬事不懂,可不敢輕易對朝堂要事指手畫腳。陛下英明神武,自然不需要臣妾多嘴多舌也能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這話說的十分體面,既免了在朝臣面前插手政事的干系又順帶吹捧了皇帝一番。
果然皇帝的表情柔和了幾分,寵溺道:“愛妃但說無妨便是,若是真能將事情弄個清楚明白,那也不拘著老一輩那一套了。”
傅安蓉這才出言,道:“既是如此,那就權當做臣妾拋磚引玉,胡說兩句罷了。依照臣妾看,這乳娘的話單薄無力,畢竟是片面之詞,不足為信。但這府里還有與大將軍交好之人的話也不盡全然信得,這著實難免包庇縱容之嫌。”
皇帝點頭,覺得此話有理。
傅安蓉嘴角一彎,語笑嫣然:“那若要證明將軍夫人未有私自出京一事,那只需證明在那段時間里是否有外人見過夫人即可,這世上總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罷,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華都。”
這話說的在情在理,確實讓人無別辯駁。
傅安蓉看向清嘉,語氣溫和之極:“那敢問將軍夫人,在將軍重傷至歸朝的這段時間里,你是否見過外人,亦或是,有外人見過你呢。”
清嘉沉默了片刻,腦中卻已經有了結論,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是承認不得的了,因為現在若是她承認自己當初卻是私自離京且不說依照皇帝本就忌憚陳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到時候定然少不得借題發揮。
光是顧琰剛才的一席話,她現在認了,那必然連累顧琰,欺君之罪,可大可小。
于是,她靜靜的看著傅安蓉,一字一頓道:“那些日子,我身子不適,未曾出府……”
正當她緩緩道來的時候,突然一計清朗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她的敘述和思緒。
“這一點,臣也可以作證。”
清嘉轉頭,尋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去,原是一位年紀與陳巘相仿的清俊男子出列,目光交匯,既是陌生又是熟悉之感席卷而來。
男子目光含笑,眉目之間溫文爾雅,十分俊逸,雖比不得陳巘的精致出塵,但也算的上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只是……
清嘉不明白這人此時出言是為何意?
皇帝和在場之人也是一愣,轉而問道:“葉愛卿,你此話何意?”
沒錯,那人正是那天與陳巘有多只言片語交談的新任大學士葉修玉。
只見葉修玉一拱手,彎腰行了個半禮,道:“前些日子,正逢微臣初到華都,聽聞將軍夫人醫術了得,擅長各類疑難雜癥,臣早些年在滇鎮任職的時候得了些濕病,這一到華都便水土不服,十分難受,臣也心知此舉不妥,但卻是病痛磨人,所以在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登門求藥。”
他言談流暢,表親自然,讓所有人都感覺事情峰回路轉。
“……夫人起先也頗是為難,但奈何醫者仁心,慈悲心腸,這便為我施針開方,極大的緩解了我的病痛。”
這時,他看向清嘉,點頭拱手道:“如此說來,我還未向夫人致謝,”他眼中滿滿都是溫和的笑意:“感謝夫人那日賜藥之恩。”
清嘉臉上的表情都快掛不住了,雖說不知道他此舉究竟為何,但當下只好順著他的話說:“葉大人言重,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不值一提。”
皇帝大概也沒想到事態的發展會是如此,此刻也只能干巴巴的笑了一聲:“葉愛卿受累了……”
此時葉修玉也功成身退,與皇帝客套的寒暄兩句也就退下了,只是在最后看向清嘉的那一瞥意味深遠。
清嘉一頭霧水卻還是強作鎮定。
這邊有了葉修玉這么一出面,一下子事情就明朗了許多。
皇帝頗有幾分尷尬,傅安蓉臉色十分難看,乳娘早已嚇暈了過去,在場眾人更是神色各異。
從剛才起就表現的十分志在必得的陸儀,此刻面色鐵青,睚眥欲裂,雙手放在袖中緊握成拳,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此舉竟是到了這個境地。
輸了?
“……即是如此,那想來這事應該是一場誤會了,”皇帝現在也是難以下臺,看向清嘉,溫言道:“真是委屈夫人了。”
陸儀聞言便知此舉失敗,心中大恨,陸清嘉果然我還是小瞧了你!
但是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陛下,縱然將軍夫人出京一事未有定論,但陳巘私自屯兵之事,這是千真萬確,不容抵賴的啊!”
這時的陸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險些忘了,跟清嘉私自離京相比,顯然將領養私軍才是重中之重啊!
可恨,他剛才險些讓他們擾亂了思緒,避重就輕了去!
陸儀從剛才開始就不敢與陳巘直視,此刻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竟是挺直了腰桿,仰著頭質問陳巘:“大將軍對此你有何話說?”
這一刻,一直都未有一語的陳巘這才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雖然努力虛張聲勢但卻還是忍不住心虛氣短的陸儀,漫不經心道:
“你說完了?”
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