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三年,王都歌舞昇平,但西南邊境的嘆息城內卻是一片蕭瑟。時值深秋,落葉紛紛揚揚灑落,又隨風捲起,更平添幾分蕭瑟。
一列士兵從城牆上齊步走下,交接的士兵從他們身邊交錯而過。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眼神也不曾交匯。如果兩隊士兵望向彼此的眼睛,就會發現對方的眼裡都寫著兩個字——茫然。
已經一個月了,所有的疲憊和恐懼幾乎要將他們擊垮。他們每日望著城外安營紮寨的四十萬大軍,便如同看著一柄利劍抵在胸口。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城裡快斷水斷糧了,每天一小碗稀粥對於這些壯年男子來說,根本是泥牛入海。軍中尚且如此,城裡的百姓就更不必提了。
少尉林勵從城牆上步下,腳步已經有些虛浮。但他依舊昂首挺胸,抖擻著精神穿過大街。身上的盔甲叮噹作響,掩蓋了他腹中飢餓的咕嚕聲。
他走到將軍府前,硃紅色的大門此刻緊閉著。守門的士兵也已經面露菜色,見是他來,便直接放行了。
林勵穿過大堂,進了後園。忽然聽得一陣壎聲傳來,如泣如訴,聽得人心中悲涼。
壎是軍中將士們之中流通的樂器,常常可在夜闌人靜時聽到這樣的壎聲。似乎是在思念著遠方的家人。
從拱形的院門走進去,便可見一名青衣布衫的男子,他的長髮只用一根布帶束著,隨風輕輕飛揚起。若是旁人第一次見,必定會以爲這是一位滿腹經綸的文士。
林勵大步上前,行了軍禮,聲音洪亮道:“將軍,今日突厥人依舊掛起了免戰牌。”
被喚作將軍的男子垂下手,微微蹙起了眉頭:“王都那邊可有消息?”
林勵頓了頓,面露難色。良久,他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終於點了點頭:“有消息。”
“如何?陛下肯派兵增援麼?”蘇瑯軒面上露出些許欣喜的神色。
“王都傳來消息,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將軍棄城,前往平西關與那裡的三萬守軍匯合。而王都那邊也派了人來增援——”
蘇瑯軒的神色由喜轉怒又轉喜,急切地問道:“派了多少人?”
林勵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終捏起了三根手指:“七人。”
蘇瑯軒一掌拍在身旁的樹上,紛紛揚揚的海棠隨風飄落。這一株多年未曾開花的秋海棠,今年開得尤其地壯觀。雲蒸霞蔚,絢爛得自成花海。
“七個人?!”蘇瑯軒咬牙切齒,“陛下這是拿嘆息城百姓的命開玩笑麼?!”
“聽說原本陛下並不打算派人前來,但那一日空溟先生也在。聽聞戰報後,便主動請纓,讓他的七個徒兒前來此地助陣。就是當年那七個應星運而生的天選的孩子。”林勵又補充了一句。
蘇瑯軒心頭一震,眉眼忽然舒展了開來。林勵很少見蘇將軍有高興的時候,近來他都是愁眉深鎖。如今,他幾乎可以看見他的眼睛裡都在放光。
他聽到他呢喃著:“這麼說來,妹妹也要來了——”
此時此刻,百里外的仲興城外,蘇青簡重重打了個噴嚏。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回頭想呼喚師兄們快一點。
一轉身,只見身後灰濛濛一片,哪裡有師兄們的身影。蘇青簡窩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又不想放慢速度去等那幾個以龜速前行的師兄,索性兩腿一夾加快了速度進了前面的仲興城。
此一程是要前去接應哥哥的。十年未見,蘇青簡一顆心早就飛出去了。但師兄們可不是這麼想的。三日前戰報傳來,師父空溟先生便主動請纓,讓師兄弟們走這一遭。
除了她以外,平日裡生龍活虎流連花間的師兄們,忽然之間全都頭疼腦熱了起來。若不是師父慧眼如炬,一一拆穿了他們的詭計,恐怕這一遭就只有她一人前來了。
七日,七百里。若不是蘇青簡每天在後面拿鞭子抽著,恐怕速度還要慢許多。回想起當初從南淮的山上回王都的時候,師兄們連馬都沒有,卻憑著一身的輕功一晝夜行了八百里。
要是有那個勁頭,前兩日她就該見到哥哥了。
蘇青簡嘆了口氣,牽著馬進了城。暮色四合,看情形還得在仲興城過一夜。此地離邊疆還有一百里的行程,卻是繁華依舊。來來往往的商旅絡繹不絕,華燈初上,夜市的攤子漸漸擺了出來。
師兄們磨磨蹭蹭,她索性也不著急,蘇青簡便牽著馬在城中漫步,想看看有什麼好玩兒的東西可以買了給哥哥帶一個。再給他——蘇青簡想起遠在王都的那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絲笑意。也要給白裕辰帶一樣禮物纔好。
走馬觀花了許久。忽然蘇青簡瞧見左前方開了一家鋪子,看起來頗爲別緻。她將馬拴在門口,便走了進去。
這家鋪子是賣成衣的,裡面的衣飾頗有些西域風情。蘇青簡覺得新奇,想著若是能帶幾件給哥哥和白裕辰,倒也不錯。
店老闆是個西域人,白皮膚藍眼睛,長著黃色的捲毛。說話的時候很流利,但偶爾幾個咬字裡還能聽出些許的不同來。
蘇青簡猶豫了半晌,纔在琳瑯滿目的衣服裡挑了幾件。老闆取下衣服來,一件件細緻地查看。翻到其中兩條半短不長的褲子的時候,忽然皺起了眉頭。他小心翼翼地擡頭問眼前顯而易見女扮男裝的少年:“姑——公子確定要買這兩件?”
蘇青簡點了點頭。
店老闆欲言又止,終究是將那些衣服包好交給了蘇青簡。她付了銀兩,轉身要走。
一腳剛跨出門,耳邊便聽到了馬嘶聲。接著馬蹄聲響起,蘇青簡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個青衣布卦個頭不高的傢伙騎著她的馬絕塵而去。
大庭廣衆,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就這麼把她的馬騎走了!說好的夜不閉戶民風淳樸呢?!蘇青簡脆弱的心靈遭受到了暴擊。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更是怒從心頭起。
她一個縱身飛躍上了屋頂,直朝著她的馬疾奔而去。那人騎著馬一路向城門口奔逃,連頭也不回。一路上撞壞了多少小攤小販,看著地上灑了一地的滷蛋和臭豆腐,蘇青簡殺人的心都有了。
片刻之後,蘇青簡追上了那人。她斷喝了一聲:“站住!把老子的馬留下——”
話音未落,那人竟然一回身甩出了一隻回力鏢!蘇青簡側身輕巧地躲閃過,飛身一個大步落在馬背上。忽然,蘇青簡感覺到後背有異常,一個翻身繞過那人立在了馬頭上。
剛剛飛出去的回力鏢又飛了回來,正中偷馬賊的後背。
他驚愕地擡頭看著蘇青簡,口中哇地吐出一口血來。那匹馬馱著兩人飛奔出了城門,沒跑幾步便眼見著要撞到前方的一支商隊。
蘇青簡翻身落地,極速的運動之中硬生生勒住了那匹馬。偷馬賊一個翻身滾落下來,一張嘴便是嘰裡呱啦說了一堆蘇青簡聽不懂的話。
她聽不懂那人說什麼,卻知道他說的是哪裡的話。眼前這個分明是打扮成大業百姓的突厥人!
突厥兵大舉進犯,此刻混在大業的,除卻來往的商旅,便只有一種人——細作!
蘇青簡心頭一喜,伸手抓過了那人。誰料那偷馬賊竟然奮起反抗,不知何時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彎刀。
幸好蘇青簡反應迅速,一個側身閃過,旋即劈手斬在他手腕上。偷馬賊幾乎看不清蘇青簡出手,刀便被奪了去。他臉上露出了心急如焚的神色,似乎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此處惹上一個功夫這麼厲害的人!
蘇青簡玩兒似得接著那人的招,最終將那人壓制在了地上。她一隻腳踩著那人的後背,手裡把玩著那把彎刀:“說,你爲什麼要偷我的馬?”
說話間,忽然蘇青簡感覺有不少人涌了過來。她擡頭去瞧,只見方纔走在前方的商隊不知什麼時候竟掉轉了頭,來到了她身前。
一輛馬車駛在最前方,車軲轆緩緩停在了她眼前。地上那人立刻叫喚了起來。
馬車的簾幕裡伸出一隻手來。那一雙手,十指纖細骨節分明,一看便知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簾幕掀開,一人從馬車裡探出身來。
這人身著月白色暗紋青衣,眉目清俊。倒不像是突厥人,加上手中一柄摺扇,是大業尋常儒生的打扮。
“這位......公子可是與在下家奴有何誤會?”這人一開口說的便是大業的官話,不帶分毫的口音。
蘇青簡冷哼了一聲,一把提起了腳下那人:“誤會?光天化日偷了我的馬,這還叫誤會?!”
那人略略一拱手,溫聲道:“在下管教不嚴,還望這位公子高擡貴手,放過家奴。”說著一個眼
神示意,身旁的人便將一袋錢砸在了蘇青簡的腳下。
他不給錢倒還好,這一袋子錢砸下來,蘇青簡的火氣又冒了起來。那錢袋落下之前,她擡腳將錢袋踢了出去,正好砸中了旁邊那人的眉心。
那人頓時捏緊了拳頭,揮拳便向蘇青簡襲來。身形剛動,便被一柄摺扇擋了下來。車上的青衣男子款款步下,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家中奴僕不知禮數,冒犯了公子,還請公子見諒。”
說著命身旁之人俯身撿起了地上的錢袋,雙手捧著單膝跪地交到蘇青簡面前。蘇青簡冷笑:“我大業是守禮之邦,凡是論個理字。今日你的家奴偷了我的馬,若換做其他人,早就被他逃之夭
夭。今日我若放縱了他,難保其他人不再遭他的毒手。最好的解決方法,還是將他扭送官府,至於官府怎麼處置,便不干我的事了。”
說罷提著那人轉身便要上馬。剛一回身,耳旁風聲掠過。方纔還好端端的商隊忽然間變了氣氛,一個個兇相畢露。幾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不知從何處抽出了刀,將蘇青簡圍在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