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破夜在會英館之時,在深宮的御書房,正在進行這一番陰沉的對話。
德慶帝坐在紫橡木大椅上,執著朱筆,在案前寫著什么,在不算太大的御書房內,在皇帝的皇案前,還跪伏著三名大臣。
京都府尹魏山泰,四門提督侯靜宗,最后一位,乃是翰林院甚至是大楚國最有聲望的嵐大學士嵐蕪卿。
魏山泰自不必說,乃是京都府尹,紫衣們的頭頭,無論實力和背景,那都是無人輕易敢惹的。
嵐大學士為人正直,任何事情都會很理性的處理,很少感情用事,而他最大的長處,那就是博古通今,很有學問,而且針對于很多的事情,絕不盲從于主流的評價,而是有著自己相當獨特的見解。
至于四門提督侯靜宗,看似官位并不是極高,但是這個位置卻極為重要,京都四門的守衛全部由他負責,掌握著京都的門戶,能負責這個位置,他自然是深得德慶帝的器重和信任。
三位大臣匍匐在御案前,等著德慶帝發話。
京都府尹魏山泰在這里,也就代表著這次談話內容一定不會讓人很開心,魏山泰代表的是黑色和死亡,他出現的地方,總不會出現好事。
&ldqo;魏卿。&rdqo;德慶地抬起頭,看著魏山泰,那雙濃密的眉毛下面,是深邃而陰翳的雙眼,光芒并不深,但是卻給人一種洞穿一切的感覺。
&ldqo;臣在!&rdqo;魏山泰立刻恭敬地答應著。
德慶帝微一沉吟,終于道:&ldqo;是否已經交待過?&rdqo;
魏山泰立刻道:&ldqo;啟稟圣上,微臣已經對京都府四處弟兄都下了命令,不得插手此事,此事就此作罷!&rdqo;
&ldqo;你干的很好。&rdqo;德慶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緩緩道:&ldqo;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浪費時間,即使調查,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他,即使找到,也不過是送給他做靶子。&rdqo;
魏山泰聲音恭敬地道:&ldqo;圣上思慮周全,體恤臣下,微臣代四處兄弟叩謝圣上天恩。&rdqo;
德慶帝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溫言道:&ldqo;魏卿,朕就喜歡你這種故作模樣的一套,看起來像個忠臣。&rdqo;
魏山泰瞇著眼,笑道:&ldqo;臣本就是忠臣。&rdqo;
德慶帝轉視侯靜宗,緩緩道:&ldqo;你任職四門提督之前,曾是內廷羽林營總衛,曾和朕出國京都,去過不少地方。&rdqo;
&ldqo;微臣一直想念那段日子,也感激圣上的信任。&rdqo;侯靜宗真摯地道。
他從金陵刑頭被發掘進入羽林營,一步一步地坐上羽林營總衛這一把手的位置,再到如今的四門提督,那是經過考驗由皇帝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當初還是羽林營總衛之時,便深受圣上的信任,甚至陪伴著皇帝進行著幾次微服私訪的游戲。
&ldqo;八年前,你我去過金陵!&rdqo;德慶帝緩緩道,眼睛開始變的陰霾,聲音也寒冷起來:&ldqo;還記不記得我們遇到了什么。&rdqo;
&ldqo;刺客!&rdqo;侯靜宗立刻回答道。
&ldqo;不錯,那次金陵之行,朕差點被刺死在那里。&rdqo;德慶帝森然地道:&ldqo;那是朕此生最大的恥辱。&rdqo;
除了侯靜宗,其他兩人都是頭一次知道這件事情,三名大臣聽著德慶帝聲音中有憤怒之意,齊聲道:&ldqo;臣等讓圣上受驚,罪該萬死,請圣上降罪!&rdqo;
德慶帝擺了擺手,搖頭道:&ldqo;與你等無干,不必驚慌。&rdqo;
魏山泰和嵐蕪卿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們這才明白,八年前,為何金陵府尹突然被罷職,沒有任何理由,灰溜溜地離開金陵,甚至被發到靠近漠北的小縣去做縣令,原來是皇帝陛下在金陵受刺,所以受到了牽連。
&ldqo;過程也就不必細說,最終朕還是有驚無險,不過朕的親衛軍卻是被刺客傷了數人。&rdqo;德慶帝眼中閃著怪異的寒光:&ldqo;朕當時傷了他,卻被他逃掉,本以為他會傷重而死,卻想不到&hllp;&hllp;!&rdqo;他并沒有說下去,只是半瞇著眼睛,似乎在想著什么。
魏山泰和嵐蕪卿都很奇怪,為何皇帝陛下今天將八年前的成年舊事說出來,皇帝陛下想來是善于隱藏的人,并不喜歡提起曾經的舊事,今日忽然這樣說,肯定是有其道理的,所以兩人都在等著皇帝陛下接下來會說什么。
皇帝陛下并沒有說話但是領會皇帝意思的侯靜宗已經緩緩地道:&ldqo;當年的刺客傷我羽林親衛軍時,使用的手段正是梅花穿喉。&rdqo;
魏山泰和嵐蕪卿并沒有太過吃驚,兩人都是大楚朝數一數二的精明人,更是舉一反三的人物,其中魏山泰更是早就看出了門道,所以都只是微微頷首。
&ldqo;圣上,換句話說,這次出手殺害內庫副總管的兇手,就是當初行刺陛下的刺客。&rdqo;魏山泰一旦辦起事來,那是老道而謹慎:&ldqo;圣上當初本已重傷了他,本以為他必死無疑,卻想不到他如今卻出現在祭天拜祖之時。&rdqo;
德慶帝平靜地道:&ldqo;未必是刺客沒死,只是這次殺死楊善德的手法與當初行刺的手段十分雷同。&rdqo;
侯靜宗待皇帝說完,立刻說道:&ldqo;當年的刺客所使用的手段,也是梅花劍氣,不過當年的手法似乎并沒有今日這般厲害,當初的傷口并不規則,梅花血跡也有些零散,但是今日的梅花劍氣不但凌厲無比,而且梅花血跡規則整齊,功夫與當年已是大大的進步。&rdqo;
&ldqo;劍氣?&rdqo;魏山泰皺起眉頭,緩緩道:&ldqo;八年前就能施展劍氣,至少已是七道武者,如今看來&hllp;&hllp;!&rdqo;
劍氣不是劍,乃是一種勁氣,換句話說,那是武者們達到一定道數才能施展的功夫,以自己的勁氣催動,勁氣幻劍,劍氣殺人。
這是一門極為高深的武學。
嵐蕪卿正色道:&ldqo;按照魏大人的推測,如今這刺客的武學修為恐怕已經達到八道。&rdqo;
八道武者是武者行列中可遇而不可見的人物。
武者共有九道,世人都說世間的九道高手有四名,但是九道高手已是塔尖人物,世間已是罕見無比,所以能在世間縱橫的武者,那已是八道武者為王。
洞悉武道的人也都知道,武者修行的每一道進步,那都是艱難無比的事情,至于從七道邁入八道行列,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多少武者終其一生,也難有突破,至于七道武者突破到八道,那更是難于上青天,僅比八道入九道這樣的神話稍微容易那么一點點而已。
若刺客真是八道武者,即使京都府的紫衣們全部出動,恐怕也是連別人的衣角也找不到,甚至反過頭來會被殺的一干二凈。
德慶帝冷然道:&ldqo;想不到他竟然突破了七道瓶口。&rdqo;
嵐大學生皺眉道:&ldqo;微臣只是奇怪,既然已是八道武者,那為何卻要出手殺害一名內庫副總管?這不是自曝行跡嗎?&rdqo;
侯靜宗點了點頭,森然道:&ldqo;不錯,即使是八道武者,在京都要想走一步道,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rdqo;
他這話當然是真的。
即使是真的八道武者,對付百人恐怕都沒什么問題,但是京都的羽林營,京都府四大處紫衣,都察院四大營,再加上那些明處暗處的武者們,一旦被纏住,八道武者要想真的活著離開京都,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德慶帝看著自己的臣子在分析問題,忽然冷笑道:&ldqo;他想告訴朕,他已經在京都。&rdqo;
嵐大學士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話,但是德慶帝銳利的目光自然注意到了這一點,溫言道:&ldqo;嵐卿,你有何話,但說無妨。&rdqo;
嵐大學士終于道:&ldqo;圣上,微臣話有犯忌,若是錯了,還望圣上開恩。&rdqo;
德慶帝微笑道:&ldqo;嵐卿,你什么時候也變的如此婆婆媽媽。&rdqo;說完,他忽然咳嗽起來,看起來相當嚴重,幾乎要將內臟咳嗽出來。
三臣都擔憂地道:&ldqo;臣等懇請圣上保重龍體。&rdqo;
德慶帝用黃絹擦拭嘴角,擺手道:&ldqo;無礙,嵐卿,你但說不妨,朕不會怪罪。&rdqo;
嵐大學士看了德慶帝一眼,緩緩道:&ldqo;刺客此來,一來或許是讓圣上知道他如今已在京都,但微臣想,最主要的還是為了讓朝堂動亂。&rdqo;
德慶帝眼中的光芒劇盛,凝視著嵐大學士,等他說下去。
&ldqo;圣上,楊副總管被殺之日,恰是祭天之時,而楊副總管被殺的目的,恐怕是想殺人滅口。太子殿下的祭禮有違祖道,以太子的為人,恐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微臣一直以為,恐怕是內庫方面出了問題,而保管太子祭禮的楊副總管定是出了貓膩,他被殺,只是因為刺客不想讓他泄露一些不該泄漏的事情,乃是為了殺人滅口。&rdqo;嵐大學士瞧見德慶帝神色平靜,正仔細聆聽,于是繼續道:&ldqo;楊副總管一旦被殺,這條線也就斷了,太子有口難辯,這祭禮的事兒也就成為朝堂難解的疙瘩了。&rdqo;
德慶帝一指西邊桌上堆的滿滿一桌折子,淡淡地道:&ldqo;疙瘩就在那里。&rdqo;
那里當然是因為太子祭禮事件而呈上的折子,有支持太子的,自然也有暗義反對的,京都的大多數官員都攪入這起事件,朝堂這幾日最熱鬧的事情也就是此事,雖然德慶帝的威勢讓這件事情不至于太惡化,但祭禮事件影響巨大,再加上某些人的特異指使,總是要起一陣子風波的。
廟堂之事誰也說不清楚,在貌似被皇帝陛下威懾的風浪之間,看似不會發生太大的異動,但是沒有任何人保證這期間是否會因為某些突發的因素而導致更大的風波。
&ldqo;不錯!&rdqo;侯靜宗點頭道:&ldqo;圣上,選在千秋誕之日,自然是想通過此事引起朝堂不寧。&rdqo;
魏山泰立刻道:&ldqo;微臣想不明白,他一個刺客,為何要引起朝堂動蕩?&rdqo;抬頭以一種崇敬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主子,緩緩道:&ldqo;是誰在后面指使此事?&rdqo;
皇帝陛下眼睛終于射出銳利陰冷的光芒,冷冷地道:&ldqo;朕也想知道究竟是誰在和朕玩這種很不好玩的游戲。&rdqo;
三位大臣聽著皇帝陛下冰冷的聲音,只覺得身上都微微發寒。
&ldqo;既然在京都,真當然不會怠慢這位八道客人。&rdqo;德慶帝冰冷地吩咐道:&ldqo;魏卿,京都府四大處的人不必全部動手,但是你可以調派五道高手隨同你暗查此事。&rdqo;
&ldqo;嵐卿,翰林院的那些學士們這陣子讓朕心里很不痛快,你也該提醒一下,朕已經容忍了幾日,接下來的日子里,朕希望能清凈一下。&rdqo;德慶帝再次提起朱筆,在御案上的文書上點了幾點,扔給侯靜宗道:&ldqo;從這個時辰開始,皇子們不得出京,甚至他們府邸的人也不能有一人從你負責的四門出入,否則&hllp;&hllp;!&rdqo;他的眼睛一寒:&ldqo;打下刑部大獄!&rdqo;
三位大臣都恭聲領旨。
魏山泰忽然道:&ldqo;圣上,都察院不乏好手,可否讓他們也調派一些人手調查此事?&rdqo;
德慶帝淡淡一笑,緩緩道:&ldqo;他們有他們的事,這事就不摻和了。&rdqo;一擺手,溫言道:&ldqo;跪安吧!&rdqo;
三位大臣跪安退下后,德慶帝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擦拭嘴角的黃絹竟然帶著一絲血跡,宮燈照耀下,血跡竟然有些發黑。
德慶帝皺起眉頭,閉上眼睛靠在大椅上,良久,才輕聲自語道:&ldqo;來吧,再熱鬧些!&rdqo;
京都的長河道寧靜悠遠,時不時地經過達官貴人們華貴的車駕,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在月光之下,深邃而泛著淡淡的微光。
薛破夜的座駕就行走在長河道上,馬蹄&ldqo;噠噠&rdqo;,車行轔轔,殷皇子的勸酒讓他現在的頭腦有些發暈。
殷皇子的邀請,薛破夜當然沒有傻到正面拒絕,不過他也并沒有立刻答應,留下的僅僅是&ldqo;皇子若用得著,盡管吩咐&rdqo;這類套話。
他知道這樣回答多少會讓殷皇子有些不痛快,但是他也只能這樣回答。
一旦真的答應了殷皇子的邀請,也就會立刻卷入京都的權力斗爭之中,成為殷皇子的奴才,成為殷皇子用來爭奪權力的一枚棋子。
殷皇子雖然頗有不滿,但是對于薛破夜這樣的人才,他還是很贊賞的,一來是薛破夜自身的能力,再一個乃是因為薛破夜那個&ldqo;郡主師傅&rdqo;的身份。
殷皇子不是糊涂蛋,當然知道長公主在京都政治格局中的重要性,他總是想辨認長公主是否在這場權力斗爭中偏向自己,在摸凌兩可間,他忽然發現長公主的態度是那樣的模糊,自己根本無法揣測出自己皇姑的真正傾向。
他需要長公主的幫助,如果有了長公主的支持,他相信金鑾殿上的那把椅子會離自己更近。
長公主最大的弱點就在怡郡主,她就像呵護生命一樣呵護著自己的女兒,也只有她的女兒才能真正地接觸到她的內心世界,不過怡郡主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母親的政治位置,所以從不輕易和任何一位皇子走得太近,她擔心這樣會給自己的母親帶來某種程度上的麻煩。
不過如今和她最接近的人卻是薛破夜,而薛破夜也是怡郡主非常非常尊敬和崇拜的人,所以殷皇子想利用薛破夜為切口,通過薛破夜而拉近長公主這樣一條線。
他可以容忍薛破夜暫時的保留,因為太容易得到的人,他反而會覺得價值不會太大。
薛破夜斜倚在車中,聽著&ldqo;噠噠&rdqo;的馬蹄聲,只覺得這種馬蹄節奏還真是好聽,似乎永無止境,馬蹄與青石板道路結合能發出這樣的聲音,而自己與京都的結合,又能發出什么樣的音符呢?
不過他很快就聽到了另一種結合發出的音符。
那是刀子與脖子結合的聲音,發出的是一種怪異的破裂聲,薛破夜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就發現前面座駕人影滾動,而馬車也在一瞬間就停在了長河道上。
薛破夜手心出汗,很快就將寒刃握在了手里。
奶奶的,難道遇到刺客?
想不到自己還沒什么身份就會遇到這種事情,真是郁悶。
外面一片寧靜,就連拉車的馬兒也沒有發出一絲聲息,空氣似乎凝固一樣,僵硬而壓抑,薛破夜心跳加速,腦中飛速地運轉。
這會是誰的人?
夜風發著輕鳴,將青石板道路上的一些塵埃輕輕吹走,道路上干凈無比。
&ldqo;出來吧!&rdqo;良久,外面終于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薛破夜嘆了口氣,既然如此,留在馬車中也沒有什么用處了,這些人并沒有立刻動手,所以薛破夜反而存了一絲僥幸,若真是刺殺,那自然是速戰速決,早就殺進馬車里了,犯不著在外面等上半天。
他掀開車簾,發現車夫已經軟軟地扒在車轅處,就像死了一樣,而那匹駿馬卻被人抱住了馬頭,馬口中似乎塞了什么東西,怪不得沒有嘶叫。
他走出馬車,心中一陣苦笑,只見這輛馬車四周已經圍了六七名黑衣蒙面人,每個人腰中都別著快刀,但是現在卻都彎弓搭弦,數張大弓正瞄著自己,羽箭似乎隨時都會射在自己身上。
薛破夜瞧見不遠處站著一名身形粗壯的黑衣人,夜色之下,頗有些模糊,但肯定是在望著自己。
黑衣人沉聲道:&ldqo;給他!&rdqo;
便見一名黑衣人拋來一個東西,薛破夜伸手接住,卻是一根甘蔗一樣的東西。
&ldqo;不想死,咬一口!&rdqo;
薛破夜正想開口說話,那粗壯的黑衣人已經沉聲道:&ldqo;說一句話,立刻死!&rdqo;
薛破夜皺起眉頭,他忽然感覺這黑衣人的聲音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薛破夜相信自己若真的要頑抗的話,恐怕瞬間就會血濺長河道。
他很規矩地咬了一口&ldqo;甘蔗&rdqo;,卻覺得香甜可口,倒是一個好吃的東西,不過一口下去,不到十秒鐘,他只覺頭暈眼花,眼皮子耷拉著,終于軟了下去。
&ldqo;媽的,被綁架了!&rdqo;薛破夜失去知覺前心中罵道。
薛破夜一倒,立時有一名黑衣人跳過來,背起薛破夜,徑向西邊的胡同而去,粗壯黑衣人領著其它人一起離去,只剩下那名抱著馬頭的黑衣人,他松開馬頭,抽出塞在馬嘴里的東西,一拍馬背,駿馬立刻載著空車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長河道上。
黑衣人這才飛奔鉆進了胡同里,長河道片刻就安靜下來,月光照在青石道路上,似乎從未發生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