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不爲(wèi)難你。”
還是那個語氣柔和的老者代表發(fā)言。
剛纔陸遠終於想起來介紹了一下，許問知道了他姓荊，是陸立海的師叔，排行第三，陸遠一般叫都三師叔祖的。
班門以家族傳承爲(wèi)主，荊是班門的幾大姓之一，僅次於陸。
許問聽了心中一動。荊這個姓並不常見，班門的這個跟荊承撞上，是巧合嗎？
“你不久前纔得到一塊紫檀木，聽說是要修一張紫檀牀的。這樣說起來，你應(yīng)當(dāng)是挺擅長檀木的了。既然如此，一試就以紫檀爲(wèi)主吧。”荊三叔面帶溫和微笑，往旁邊示意了一下。
他手邊有個箱子，裡面放著一塊檀木塊，大概小孩腦袋那麼大小，粗粗看出來有個形狀，似乎是尊佛像。
這麼大的紫檀真不算小，能拿出來試驗許問的水平，可以說很重視他了。
許問剛纔意外的也正是這個。
檀木他當(dāng)然一塊就能看出來，關(guān)鍵是看旁邊托盤上擺好的工具，他大概猜出來他們想考他什麼了。
這可真是……有點湊巧啊。
“行。”許問點了點頭。
“有一種木工工藝，在各種材料裡都可以使用，但紫檀用得最多。它只靠一把刀，就能將木雕完全打磨拋光……”荊三叔提出進一步的要求，許問和陸遠的表情一起變得有點奇怪。
“……怎麼？”荊三叔聲音一頓，疑惑問道。
“沒什麼。是清刀工是吧？一試考的就是這個？”許問問道。
“你果然知道。”荊三叔微笑了起來，朝那塊檀木與旁邊的托盤示意了一下，“這裡有尊彌勒佛，剛打好粗胚，你可用劈雕將其細化，用清刀工將其磨光，塑造成形。”
陸五摸摸下巴上的鬍子，也跟著笑了起來：“這項工藝頗爲(wèi)費時，你可以慢慢來，食宿用度，我們這邊都準(zhǔn)備好了。”
許問的目光掃過他們。
在常規(guī)情況下，清刀工的確是一項需要水磨工夫的工藝，比普通磨光工藝費時得多，絕不是輕易可以用來考試的項目。
班門這些長老提出這樣的要求，可以說本身就是一種刁難。
不過，他也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讓許問在這裡丟臉，而是想讓他知難而退，自己放棄觀閱宗正卷這件事情。
還是那句話，如果換了在別處，他多半就會覺得強扭的瓜不甜了。
但這裡是班門。
“行，沒問題，現(xiàn)在就開始嗎？”他擡起下巴，清亮的目光看著面前諸人。
這一下，反倒是長老們有些猶豫了。
清刀工是什麼工藝他們當(dāng)然很清楚，這尊佛像雖然不算太大，但就算是高手匠人要完成它至少也得三天。
這裡是風(fēng)雨橋的廊亭，把門主請來的客人攔在廊亭三天，這真的太過分了一點，說出去班門的顏面都得丟光了！
但考試項目是他們提出來的，許問都答應(yīng)了，他們真的騎虎難下。
幾個人面面相覷，還是那個戴金絲眼鏡，陸家偏房七叔，名叫陸存高的老者先開了口：“小許不介意的話，那就現(xiàn)在開始吧。”
說著，他上前一步，捧起那尊彌勒佛像，親手遞到了許問面前。
許問伸手接過，手心頓時一沉。上好的紫檀，就是有這種令人非常踏實的重量感。
試題即已入手，長老們也沒什麼迴旋的餘地了，只能咬咬牙，站到一邊等著許問出手。
許問沒有馬上動手，而是端著佛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這彌勒只是個粗胚，也就是給佛像稍微定了個型。但即使如此也看得出來，這胚不是普通人打得出來的。
打胚的那位絕對是位大師，對形體結(jié)構(gòu)有著極其精到的瞭解，寥寥幾刀，就準(zhǔn)確定出了佛像的形態(tài)，還留出了充分的空間，給人進一步雕刻打磨的餘地。
“敢問這粗胚是哪位大師的作品？”許問越看越覺得有趣，忍不住擡頭問道。
“是在下游戲之作。”陸七陸存高向他點了點頭。他沒有笑，但比荊三叔看上去更溫和誠懇。
“很厲害。”許問回以點頭。
他沒再說話，又低下頭，凝視著那尊由最簡單的結(jié)構(gòu)組成的佛像。
周圍一片安靜，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就連長老們也沒有催促，反而對視了一眼，有些驚訝的樣子。
大約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這時，兩個人匆匆從島上出來，快步走向這邊，正是平頭把陸立海給叫過來了。
陸立海一臉憤怒，大步走到廊亭裡，一拍荊三叔肩膀，正要說話，就被旁邊的陸存高按住，伸出手指對他“噓”了一聲。
陸立海一愣，陸存高搖搖頭，向著許問那邊示意了一下。
陸立海瞇起眼睛看過去，正好看見許問拿起了刻刀，毫不猶豫地“刮”向了那尊佛像！
驟靜而動，許問開始動手之後，刀光就如同疾雨一樣，片片而落，連成了一片。
紫檀木肉細密，質(zhì)地堅硬，對它動手需要很好的工具以及合力的施力方式。
十八巧裡，檀木巧最重手法，對施力方式的強調(diào)遠遠超過了其它任何一種木材。
然而這尊佛像在許問手裡，完全脫離了他們對檀木應(yīng)有的常識。如果不是它的色澤質(zhì)感仍然讓人非常熟悉，如果不是那胚子就是陸存高親手打的，他們甚至?xí)誀?wèi)自己是不是拿錯了東西，拿了一個別的什麼材料過來！
許問是站著做活的，他身材挺拔，站在地上的姿態(tài)挺拔如鬆，俊秀如竹。紫紅色的木屑從他修長的指間不斷落下，像是抓起灑下的一陣花雨。
他面帶微笑，目光專注凝視著手中的佛像，眼神表情寧靜而快樂，好像正用全身心與手中的材料進行溝通。
陸立海下意識地上前了一步，接著又停下腳步，與旁邊陸存高對視。
此時，兩人的心中同時閃過一個詞語——“常法境”！
進入常法境的大匠在這年代已經(jīng)非常罕見了，但無論是書上還是傳聞中，他們都瞭解過這個境界應(yīng)有的狀態(tài)。
許問現(xiàn)在的樣子，跟傳說中的這一境界一模一樣！
他才幾歲？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擁有了這樣的境界？
陸立海會請許問來辨正宗正卷，自覺對他的評價已經(jīng)極高，但這真的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漸漸的，在許問的刀下，那尊彌勒像是從木肉裡生出來的一般漸漸成形，各種細節(jié)開始浮現(xiàn)。
它笑容可鞠，姿態(tài)親切，佛袍上衣紋自然流動，立體感極強。
這時，許問放下手中的刀，陸遠立刻上前一步，給他遞上了另一把——就像在許宅給他打下手時一樣。
許問擡頭對著他一笑，再次低下頭去。
更加細小的木屑落了下來。
他開始用清刀工進行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