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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周孰蝶

孰周孰蝶

栩栩然蝴蝶也,遽遽然周也。

因爲他的出現,春夜的氣息突然濃郁了幾分。

算來有十七天沒見到他了。

我的心咚地一跳又一跳,舉步就想走過去。

一瞬間似乎有很多的話要和他說;當然,不說也不要緊,他在就好。

他應當還好吧?黃元說他亭中獨酌的事,依我對他的瞭解,定是他誑黃元去薄懲那四名侍衛。

可是,我……真的瞭解他麼?

像現在,他微笑著緩步過來的樣子,我怎麼越看越覺得可怕?腦子裡突然冒出那夜,他要我“離他們遠些”的事,我……頭皮陣陣發麻,逃跑的念頭頓起。

“非非,提醒你一句,免得走冤枉路。簡相現在在你尚書府,依他天下皆知的護短性子,你或許可以躲上一躲。”

被這傢伙一語道破心事,我臉上發燙,暗自深吸一口氣,轉身驚喜地笑道:“咦,是你啊?真巧,你也出來散步了?”

明於遠與阿玉愣了,不約而同看著我。

我硬著頭皮笑著打量四周,感慨道:“春光真短,貢院裡待了數天,桃花竟都不見了。”

阿玉順著我示意的方向看去,以拳抵脣,輕咳一聲。

明於遠反應不同,點頭附和:“嗯嗯,是挺可惜的。今年春這幾株梓桐開的桃花確實漂亮;要能結出果子來,肯定個個桃子大。”

“……”我瞪著他一本正經的臉,半天無語。

燈火再朦朧,也可以看出斜對面確實不是桃樹而是梓桐,我這才驚覺面前高高的府第也不是簡府,而是……

話說,這是哪兒?

我看著月色星光下梓桐的剪影,沒由來脊椎發麻。

記得某次在南書房,阿敏從外面進來,笑問我看什麼如此專注,我指著窗外高大繁茂的梓桐對阿敏說:“如果人真有與之相對應的植物,我想做它——”

春光裡梓桐花開,潔白花冠紅斑點綴,隨風搖曳,如雪如火。

“挺拔偉岸歷數百年而生機不減,一樹繁花卻恰到好處地柔和了它的剛健硬朗,很有意思吧?”我把發呆的阿敏拉回頭。

阿敏仍不說話,這次是看著我發呆。

我笑著與他開玩笑:“算了,你要是喜歡,我把它讓給你,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

阿敏打個寒噤,活了。他朝我壞壞地笑起來:“我就免了,要做你做吧。”

阿玉正好進來,看著我們問道:“做什麼?”

阿敏態度十分恭敬,卻沉默不語,我於是笑道:“剛纔與阿敏開玩笑說想做梓桐的事。”

“你—說—想—做—什—麼?!”隨著這輕柔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傳來,我心裡一跳,顧不得去想阿玉的眼睛顏色何以突然變深,只是看著出現在門口的明於遠,疑惑不解。

我又做錯什麼了?

化身梓桐,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用得著反應如此強烈?

再說,這只是句玩笑話。

可你看看他手按額角頭疼莫名的樣子。

我敢保證如果不是因爲阿玉他們在,他現在肯定會……會……

呃,爲免他事後找我算帳……眼前虧吃就吃吧,我笑著自找臺階下:“你是不是也打著梓桐的主意?那我讓給你好了……”

阿玉似打了個寒顫;

明於遠的臉上驟然墨雲壓境;

阿敏“哈”地笑了,結果被阿玉、明於遠兩人一盯,大笑變成了大咳。

我心裡糊塗,卻努力笑著,唉,別提有多尷尬。

結果,阿敏指著我,大咳變成了狂咳。

散值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找簡寧;簡寧聽完後,呵呵呵笑了半天,他說:“非兒,你不知道皇后又稱……”

我大腦轟地一聲,猛然省悟。

梓……梓童!

……完了。

想起明於遠當時臉色,我……

簡寧輕拍我的肩:“非兒別擔心,這事錯不在你,是他們那些人整天想得太多。明於遠如果生氣,那是他小氣,你不必理會。他要敢爲難你,有我呢。”

呃,簡寧這話聽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可看著他手執書卷微笑而坐模樣,如此溫雅清秀,如此具有安撫作用。

簡寧微笑道:“來,試試這新到的竹心茶,黃昏飲啜最相宜。園子裡的瑞香應當開了吧,非兒注意到了沒有?”

啊?

我漸靜下心來,果然,清馨秀逸,滿室鬱然,確是近月亭那邊的瑞香開了。

簡寧又笑了,看我的目光彷彿我極小極小,需要加培的呵護憐愛。

沉靜溫和,無所不包。

沒由來地,我蠻勁上涌,翻起陳帳:“爹,小時候我拔了幾株瑞香餵馬,你爲什麼要板起臉孔不理我?!嘿嘿,你一定想不到園裡的瑞香是被誰全連根拔了。”

簡寧一怔。

我也呆了。

這事真是我做的麼?!

簡寧突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拉,把我半擁在懷,他的笑聲極愉悅,彷彿說不出的欣慰。

“非兒,我還以爲你全忘了。那年你五歲不到,半夜裡偷偷溜出來,後來著了涼,鬧了大半月。”

我腦中許多模糊的影像剎那甦醒,說出的話有些不受控制:“怎麼會忘?記得那時有個姓陶的蘭臺令,常常到我們家來,來了又不說話,只會癡呆呆地盯著你看;你生辰那天,鍾伯開了大門,發現臺階對面,不知誰栽了棵桃樹……我那時四五歲光景吧,偷偷告訴他你喜歡棠棣,結果他巴巴地送了來,害你當場就起了滿身疹子”

簡寧絲毫不以爲忤,笑道:“就知道我對鍾伯說不能近棠棣的事,被你偷聽到了。那人是實在人,你害他內疚了大半年;你自己也嚇白了臉,天天乖乖地守在我牀頭,倒是安分了好些天。”

我笑嘻嘻,突然想起件事,問道:“以前太上皇發狠說要砍了門前十二株桃樹,怎麼後來沒了動靜?”

那陶氏似乎是被太上皇發往極遙遠的南方去了,但每年簡寧生日的第二天,簡府門外都會多出一株桃樹……

記得那天太上皇看著門前清揚的桃花,臉上的嚴霜如果飛到桃花上,立即就能落紅成陣。

我那時還沒記起陶氏蘭臺令,所以無知者無畏,笑勸太上皇:“砍了太可惜。陰雨天站在臺階上看它們燦爛如霞,只覺得陰天也變成了晴天……”

太上皇笑得冷:“哼,道是無情卻有情嘛!”

我嚇了一大跳,盯著太上皇,心底直犯疑:他怎麼知道這句話的?

難不成他也是……?

細想這人種種做派,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只餘由衷佩服。

現在想來,憤怒出詩人,嫉妒更能出詩人。

那時太上皇對我暗中的讚歎毫不領情,他利眼如矢,嗖地疾射過來,還沉著臉說:“你膽子不小,如此瞪著我。若你不是簡寧的兒子……”

“怎麼?”

簡寧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們背後,這一句他問得不溫不火,聲音也不高不低,神情也是淡淡的。

太上皇剎那竟對我笑出了幾分慈祥:“小寧,你什麼本事,把非兒教得這麼出色?”

唉,我當時就極佩服簡寧。我要是有簡寧的十分之一,何至於像現在,賴在簡寧這兒,口中說著話,心裡惶惶然?

清洌碧綠的竹心茶數巡之後,無論色味已淡不可辨。

我與簡寧閒話往事,從月上東山說到月影橫窗,再把月亮說到了中天,最後,簡寧呵呵輕笑,他說:“非兒,說到現在你不累麼?就在這兒歇下吧,等明於遠忘了這事再回去也不遲……”

我顧不上尷尬,對這提議心動莫名,可是想了又想,猶豫了又猶豫,還是難以決定。

簡寧許是不忍心見我掙扎,終於忍不住提醒我道:“非兒,你就不能想些辦法整治整治明於遠麼?”

整……整治明於遠?!

我眼前直髮亮,可想起這人溫柔笑意下的無窮手段……算了,我還是趕緊回去吧。

簡寧沒反對,他說:“回去也好,免得某人以爲你怕他。記住非兒,這事錯不在你。”

確實,我根本沒錯。

於是我坦然回去。

我閒閒地穿過道道門廊,走過寧靜的長巷夾牆,中途因爲月色清朗,還停下來靜看了半晌。可後來不知怎麼的,越走越慢,最後我站在自己的院落裡,好半天才壓下了越跳越快的心,深吸一口氣又一口氣,最後,微笑著邁進臥房。

我愣了愣。

明於遠似乎已經忘了南書房內的事,他拿著本書,在燈光下不知看得多專注,甚至沒察覺到我進來。

我決定不打擾他用功,以最快的速度沖澡,寬衣上牀,閉目睡下,其間半絲動靜也沒發出。

明於遠也沒有動靜,他……

我猛地從牀上彈坐起來,一口氣沒順好,咳得汗都出來了。

他什麼時候竟放下了手中的書?還有,他這樣可怕地笑著看我究竟看了多久?

我怕著怕著,突然惱怒起來。

我根本沒做錯什麼,爲何要怕他?就算我錯了,也是無心之過,至於這麼緊張麼?難道他還能吃了我不成……

即使吃,爲什麼我就不能學簡寧,風輕雲淡裡把你給吃了?

哼,你過來了又怎麼樣?這次還不知道求饒的會是誰!

他搖頭替我直惋惜:“非非,本來我已不打算過於追究,畢竟你選擇了回來,雖然回來得有些晚。可現在你這麼鬥志昂揚、目露挑釁,我倒不忍心讓你失望了。”

呃?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已被他低笑著壓倒在牀上,耳邊是他溫柔得令人脊椎發寒的聲音:“非非,鑑於你難得的勇氣,我可以讓你選擇。你說我們這次是到四更天還是五更天,嗯?”

“……”

從此,我不能聽到“梓桐”二字,一聽到,就……寒意上涌渾身疼。

現在,我暗惱自己運氣差。縱使沒話找話,就不能說些別的麼?

說什麼桃花?

桃花,梓……桐花,還有蓮花詩,看來今天衆花犯我。

明於遠應當還不清楚蓮花詩謎,但距離知道也不遠了;縱使我想咬緊牙關不說,他也有的是辦法讓我開口……

……到時他要我解釋,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

我暗自頭疼。

可眼前更令人不安。

我胡思亂想這麼久,面前這兩人,竟約好了似的,一個比一個深沉。

阿玉看了看明於遠,明於遠儀態恭敬,只是與之對視的淡淡眼神裡,同樣也看不出絲毫情緒;不知怎麼地,他們越是這樣我越是緊張,連眼睛都不敢亂眨,生怕一個走神,這二人會……

會什麼呢?

其實這五年來,阿玉對明於遠算得上信任有加,明於遠提出的建議幾乎從沒被駁回過;而明於遠對昊昂,也可謂殫精竭慮,在他們君臣共同的努力下,昊昂國力強盛富有四海,五年裡沒發生過一次大規模的戰爭,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事倒發生過;遞到禮部來要求朝貢的邊遠小國也一年比一年增多。

天下不知道昊昂帝國、不知道文帝慕容毓的大約沒有;而對明於遠,天下也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失其人折其國;得其人天下握。

記得明於遠聽說了,微笑道:“如果我不瞭解當今聖上,聽到這話大約只有星夜出城以全性命的份了。造此語者用心之深險,令人欽佩。不過,平生抱負得以順利施展,親見國家繁榮百倍於從前,誠人生一大快事。”

阿玉的反應……他當時靜靜地看著我,說道:“簡非,我願以一國易一人。”

他說得很輕,但眼神中的執著堅定,令我心裡直髮緊。

就像現在,這二人沉默對視,令我的呼吸漸緊。

罷了,他們不說,我來。有聲音都比這令人擔心的沉默好。

於是,我一邊思考說什麼,一邊緩慢開口:“這個,春夜雖好春寒難耐,不如……”

“不如請皇上到尚書府稍事休息。”

明於遠終於接過話去,可說的竟是這個。

著稱不必。說出來已久,要回宮了;並囑我也早些睡。

睡在尚書府麼?

……我不想住在這兒,冷冷清清的;當然,就是僕從如雲,我也不喜歡。這兒根本沒有我所熟悉的味道。可如果不搬進來,等於抗旨不尊,而且在朝野面前拂了阿玉的面子……多事的人肯定還會譏諷我恃寵生驕、不識擡舉吧?當然,我住進這淵容清雅的尚書府,人們一樣會議論吧,只不過說辭不同罷了。

其實,人們議論我什麼,我並不會介意,但是簡寧、明於遠呢?他們也不介意麼?

我暗歎一聲。

阿玉似乎感覺到什麼,他緩聲說:“作爲禮部尚書,沒有自己的府第有些說不過去;再說,你已成年,也應當開府另居了。時辰不早,你早些歇下吧。禮部尚書的官服待會兒送到,明天就不必穿常服了。記住,他們全是你的學生,你再隨和,該有的禮不可廢。至於那蓮花詩謎,我們會有時間探討的。”

說話間,猶如事前掐好了時間的,一乘軟轎正好到了,阿玉不等我回答,登轎而去。

轎子走得十分從容,平穩無聲,漸漸融進夜色。

臺階前,我收回目光,看了看明於遠。

明於遠微笑道:“進去吧,你這些日子勞神太多,彆著了涼。”

竟什麼都不問?還是準備回到內宅後再問?

我又看了看他。

明於遠沉靜溫和的聲音傳來:“簡非,你以爲我真那麼小氣麼?”

聞言,我心底忽然一疼一熱,對著他洞悉一切的雙目,無數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他竟突然有絲不自在,別轉了頭,自言自語般說了句“傻小子。”

一天的星輝燦然閃爍,壓抑的心情剎那輕鬆,因他百年難遇的不自在,我笑出了聲。

他也笑了,低聲道:“真是個小傻瓜。”

這一聲似有不盡感慨,卻溫柔綿長如春夜。

前廳裡燈火煌煌,並沒有見到簡寧。

明於遠說:“簡相應當在後園,他打算在這兒住一段時間。”

我一怔,隨即開心地笑了。

明於遠伸手一彈我的前額:“有這樣的父親,某人想不傻都難。”

我撫額,笑嘻嘻。

哪知這話被正好進來的簡寧聽到了,他微笑反問:“是麼?我怎麼覺得非兒年幼時很機靈,向來只有他欺負人的份,何曾被人欺負過?自從你做了他老師,他竟一天比一天溫和。被欺負了只會微笑隱忍;被某人嚇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去睡覺,也不會抱怨,你說這是誰的責任?”

我駭笑。

明於遠一怔,似乎也沒有預料到簡寧會說出這樣……咳……的話來,他大笑道:“難怪早年世間流傳這樣的話,是誇讚簡相的:是何風雅人皆仰,生得兒郎魔也驚。”

我忍了又忍,還是笑出了聲。

這前一句讚歎簡寧風神秀逸世人仰慕,後一句筆鋒一轉,說他生個兒子更厲害,連魔鬼見了都要震驚。這兩句合在一起看,實在令人忍俊不禁。難得的是還合仄押韻,對仗工整。

簡寧聽了怔忡良久,悠悠然嘆息道:“非兒要是能‘不露崢嶸魔也驚’就更好了。”

明於遠僵了,最後十分罕見地自承失敗,拱手道:“簡相愛子真可謂登峰造極舉世無倫,佩服佩服。”

簡寧一派安然,道:“明國師過獎了。我這些天在想,非兒與你一起,要是能在……佔上風就完好了。”

咳,簡寧這話說的實在有欠公允,我覺得有必要幫一次明於遠,於是笑道:“爹爹有所不知,非兒有時脾氣不好,他每次都是讓著我的……”

“什……什麼?!”簡寧竟震驚了,難得地失了從容靜雅之態。

我……說錯什麼了麼?

我看了看明於遠,哪知一向風輕雲淡的他,此時臉色忽青忽紅簡直算得上五彩紛呈,他似被我噎著了,瞪著我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後乾脆抓了我就出了前廳。

走出去好遠,突然聽到簡寧的大笑聲,欣欣然暢快十分。

到了臥房,明於遠不氣了,他磨牙般笑得一臉溫柔:“非非,去好好泡個澡解解乏,待會兒我倒要看你如何佔上風!”

我還沒反應過來,轉眼已被推進……呃,溫泉?

不知何故,我站在滿室氤氳、溫暖的水氣裡,怔忡半天。

剛纔與簡寧明於遠一起時的輕鬆,寸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緊張,高度的緊張;猶如察覺到前方有某種危險,必須步步爲營,全以爲赴;

竟然如此用心,是有意挑了這樣的地建尚書府的吧?

腦海裡閃過阿玉雙眼,幽深清寂,帶著永不放棄的執著,固執地等待;

我泡在水裡,剛纔長街上與阿玉一起時的沉重、無力感又悄然而至;

這五年,對著我,感情的事他再也沒說過,可他的眼神分明已說了千百次;我一次比一次難過,愧疚;相處愈久,愧疚愈深。

那次我提及王德和,心底其實藏著一線希望,希望他能轉移了目光,看到別人的好;哪知他那麼生氣;回來後告訴明於遠,他笑著搖搖頭,說了一句:“這話你真不該說,不過想想,這話又像你會說的。”

當時忙於春闈,沒顧上細問明於遠;現在我邊擦頭髮邊舊事重提,問明於遠話中意思。

明於遠一如當初書齋裡教我功課時那樣,溫和地說道:“就知道溫泉裡一泡,你一定會想到皇上,想到他,你一定會難過。簡非,感情的事其實沒什麼對錯;但處理的方法有。當年你說我對董以仁冷淡,其實冷淡未必不是好方法。當然,這方法不適合皇上。以他的性子,只怕你一冷淡他就會……對他,近不得遠不得冷不得熱不得……”

我……很糊塗。

明於遠笑了笑,他說:“其實說到底,就是把他當作熟悉的陌生人,不管你怎麼覺得有欠於他,面上都不能流露出半分,你只管風輕雲淡地。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你覺得我應當對董以仁心懷歉疚麼?”

我想了想,說:“不應當吧。他對你……他的心思並不單純,既喜歡明於遠,也喜歡明國師。”

明於遠又笑了:“傻小子分析起他人的情感倒不糊塗。不過依我看,他更喜歡明國師。”

可是他話鋒一轉,輕輕問道:“如果他喜歡的是明於遠,我卻不喜歡他,那麼對他我應不應該負疚呢?”

這個假設竟令我不好受起來,我直覺就想說“不應該”;可是轉念一想,人家付出的是真心、是全部的感情,你如果無法迴應,至少也應當給予尊重,應當在可能的情況下友善真誠的對待……

明於遠聽了,嘆息般說了聲“傻小子”,聲音十分溫柔。

“簡非,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友善真誠可能比冷漠無情更傷人?”

他話音沉靜,可我卻心裡一驚,想都沒想,一把抓了他的手問道:“明於遠,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哪一天你不……不喜歡我了,會十分冷漠甚至……無情地待我麼?”

一想到那種可能性,剎那間無言的憂傷瀰漫心頭,我自語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先走得很遠很遠,走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縱使終身不再相見,也好過時常見到你,你冷漠無情相待。”

明於遠靜靜地看著我,半晌他微笑道:“簡非,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嗎?瞧你,還難過成這樣。當然,你如此傷心,我……其實很高興。至於你說的那一天,是永遠不會到來的。”

“這就是說,你會一邊溫柔地對著你新喜歡的人,一邊一如既往地友善待我?”

明於遠重重地一彈我的前額,神情又好氣又無奈:“你這自尋煩惱的小傻瓜。面對你,我想像不出自己會有什麼新喜歡的人。不過,簡非,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喜歡別的人了,記得別再溫和友善微笑對我。我也會裝得很冷漠的,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我的冷漠是爲了你好。”

他聲音漸漸黯淡,卻微笑依然,溫柔依然。

我瞪了他半天,既難過又著急,可越急越說不出話,最後我直接行動,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明於遠一顫,卻低笑起來,還越笑越大聲。

我突然有些不確定,他剛纔是故意逗我,還是說的真話?

明於遠不答,轉了話題:“如何待皇上,簡非,知道我爲難在哪兒?皇上對你用情之深,可謂全部付出,決不返顧。他的身份又擺在那兒。縱觀史書,皇帝真可算全天下最自私佔有慾最強疑心最重的人了,而像當今聖上這樣的,不談絕後,也堪稱空前了。輿論或許因此會更同情他:因爲他付出很多,你竟然不去回報,簡直無情無義之極,罪可當誅。”

聽他這麼一說,我更茫然。

明於遠微笑道:“別煩惱了,你還像平常那樣待他吧。有些事,了猶未了,不如以不了了之。至於以後,我已想好。不過有一點我先提醒你,到時候你一定要硬起心腸,別總像個傻小子似的。”

我分辯道:“只有你說我傻,我早已成年了!”

“當你學會堅決地拒絕他人時,才叫真正長大。哦?二更天了?良宵苦短,非非,下面我們少說話多做事吧。

呃?

看著他神情含混地漸漸走近,我猛然省悟,頓時頭皮發麻,忽想起他才說的“當你學會堅決地拒絕他人時,才叫真正長大”的話,因此,我立刻大聲說道:“不!!”

“什—麼?”明於遠問得十分輕柔。

“不……”

“非非,你再說一遍?”

“……哼。”

“乖,這就對了嘛。”

“……”

醒來時,已是晴窗分輝,流瀉出一室的明淨與安寧。

我忙翻坐起來,不想腰一疼,“咚”地向後仰去,我邊重新披衣起來,邊憤然嘀咕“混蛋明於遠”。

低笑聲傳來,我才發現那混……明於遠竟還沒去朝堂。

他閒立窗前,看神情,真是說不出的神清氣爽;我忍不住怒哼一聲。

他竟然一副我不識好人心的模樣,說道:“昨夜我們纔到三更天。還有,要不是爲了轉告你一句話,要不是考慮到今天那些貢士們要來,我哪會只是坐等小豬醒來,而無所作爲?這根本不是我明於遠的作風嘛,對不對非非?”

我抓起一本書飛摔過去。

他大笑接過,又順手取過我的面具,說道:“昨日黃元讓帶個口信給你,說躲了他三年的女羅剎竟然現身京城,事關他的終生幸福,所以來不及告別追去了。他說你被羣生圍攻的情形他都快看不下去了,大罵你笨,說面具一揭不就什麼都明白了?這天下還能再找出第二張這樣的臉來嗎?!罵完又極力讚美你值得傾心相交,說你爲了他黃元‘信俠’之名,寧願大費脣舌,徒勞無功。最後,他讓我轉告你,‘信俠’二字猶如籠頭,套在身上太受拘束,請你幫他解脫了吧。事成之後,定會帶著他媳婦來喝酒。”

聽完最後一句,我哈哈大笑。

果然不愧是黃元,既稱要我幫忙,還蠻橫地要我這幫忙之人給他最好的酒?

如此理不直卻氣萬分壯。

我笑完又嘆息:“聽黃元話音,似乎見過我不戴面具的模樣。算了,不戴就不戴吧。不過想我簡非最後竟然失敗到要以容貌來獲得衆人相信,思來真是十分沮喪。”

明於遠笑著一捋我頭髮:“當初某個小傻瓜以爲自己變醜了、深居簡出了,就會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哪知後來發現縱使變醜了,一樣能令接近他的人更想接近,同時,還讓朝野上下對他更加好奇。朝中那些混帳們以你變醜了我與皇上會不會放手爲名,暗地裡□□,認識你的,絕大多數是當朝四品以上官員,他們堅稱我們不會放手;只有那些輕信傳言的新進糊塗蛋們,才相信簡府很快就會蒙羞。”

我直覺他話裡肯定還有話,果然,他大笑我聰明,將來我們聯手,天下財富會盡歸囊中。

他說:“還記得我曾‘泠落’過你一段時間麼?可不僅僅是爲了誆黃元來。那段時間,你情緒低落,那些大員們更是十分痛苦,倒不全爲你,更因爲他們輸了近大半年的俸祿。非非,你猜誰是最大的贏家?”

我看著這罕見地露出幾分惡作劇笑容的傢伙,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不僅不羞愧,還說得十分理所當然:“誰讓他們那麼無聊的?正事不管,只要你一出現,眼睛就盯著你不放,有人爲了能遇到你,故意磨蹭著在點卯處一坐就是半天。至於那些糊塗蛋,明著說簡府將蒙羞,其實不就是說我明於遠只會以貌取人麼?因此我以‘明於遠應當還會與簡非一起’爲名,把贏來的銀子暗地裡全投進去,結果他們才因爲‘明於遠果然冷落了簡非’而贏了一筆小錢,有人贏了之後,就開始後悔當初投放的本錢太少,想不到機會竟這麼快又來了,——於是,他們輸光了。”

太不像話了!!!

我氣憤地瞪視著他半天,大聲指責他:“竟如此過分?快說,贏了多少?!”

“五千三百七十七兩。”

“啊?這……這麼多?!你……你……”

“非非,別生氣好不好?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別別,你眼睛再瞪就要裂了。好吧好吧,頂多以後不理他們……又怎麼了?都說不理他們了你還憤怒什麼?”

“明於遠!你把它們藏哪兒去了?!爲什麼不分給我一些?!”

我長吁一口氣,終於說出來了。

可是,我……我都說什麼了我?!

我呆坐著,瞠目結舌。

爲什麼自己竟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很久,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明於遠,明於遠還在看著我,滿臉的不能置信。

我……渾身發燙,頭上青煙直冒。

明於遠哈哈大笑。

窗外竟也是哈哈大笑。

簡寧。

我只差沒跑牀上去,蒙面不出。

“非兒,你幼時也這樣。五歲生辰那天,人家送了一對玉盅給我,你鬧著要,要了去轉眼就打破了,結果我的那隻也被你藏起來。理由是等你有了新的,再還給我。可惜了那麼好的玉,從此不見天日。”

我脫口而出:“我把它埋在薔薇架下,待會兒謝師宴後,我回去挖出來給你。”

話說完,我……茫然,習慣性地看向明於遠。

明於遠深深地注視著我,不知在想什麼。

簡寧也怔忡,半晌他的眼睛竟微微地紅了,上前一把將我擁在懷裡,連聲音都微微地顫抖:“非兒,你都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想起冬天裡我其實並不冷,卻硬賴在簡寧那兒,只爲了看當時被稱做皇上的某人臉拉得紫茄子般?

想起我曾夥同俞五,把明於遠的轎子四壁扎得篩子似的,處處透光又透風;

理由是他告訴那個胖老闆,誰是那個令他們酒肆白忙活的人,害我被簡寧打了,雖然不疼,但十分丟臉。

想起了宋言之的那場婚禮,想起了一眼看到風神俊朗的他時,剎那漫上心頭的絕望,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傷心,知道了有些東西有些人並不是我哭鬧就能擁有的;想起了當時的簡寧,他甚至看了看宋言之,是希望宋言之答應什麼?

最後的記憶,是簡寧的心疼兼無奈的目光;是宋言之好笑兼好氣的眼神,是他對簡寧輕聲說的“就讓守默替簡相教教這個頑劣的小傢伙吧”……

醒來,我在寒冷的陌生的地方,在一個沉默憂愁的小姑娘身體裡,第一瞬間我並不覺得難過,甚至是高興的,以爲變成了女孩子就能嫁給那天神一般的人。

再後來,我慢慢忘了自己是誰,慢慢地在那個黑暗陰冷的環境里長大,慢慢地以爲自己就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以爲將孤獨地老死在那家孤兒院,直到家明出現……

莊子曾困惑於夢蝶,醒來後不知道自己是莊周還是那隻栩栩然的蝴蝶;

現在,我迷茫起來,我到底是誰?誰是我?

縱使我記起了幼時一切,也不可能變回過去的那個蠻橫不講理整天胡鬧的頑童了吧?

畢竟夢裡二十幾年,影響深遠;畢竟後來書齋裡十年,明於遠包容耐心傾心盡力,如鹽融水,漸入我心;

那麼,我是誰,記起與否又有什麼重要的?

這事本來就無法理喻,考慮多了,不是自尋煩惱麼?

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我仍是現在的簡非。

這麼想著,我心裡一鬆,擡頭正遇上明於遠的目光,他似在深深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心底一熱,顧不得簡寧在,一把抓住明於遠的手,輕輕地說了聲:“放心。”

明於遠慢慢慢慢地笑了,他反握了我的手,低聲說了句“傻小子”,聲音溫柔得……我滿臉發燙,顧及簡寧在場,極力維持鎮定,不讓自己臉紅。

簡寧輕笑,也來了句:“傻非兒。”

這下我不想臉紅也難。幸虧門外有聲音傳來,自稱來幫我穿戴,原來是嚴愷他們已經到了,正在前廳裡侯著。

呃?

我忙調整心情,請門外之人進來。那人見到明於遠與簡寧,一怔,隨即上前低聲對他們說了句什麼,簡寧臉色微變,明於遠卻只是雲淡風輕地說了聲“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

我看著明於遠,明於遠笑對簡寧:“簡相,我們來看看傻小子換上尚書官服是什麼樣子。”

簡寧笑了。

來人應當是禮部的,但我並不認得,他上前朝我深深一躬,擡眼對我說:“簡尚……”

竟沒聲了,微張了嘴,盯著我發呆。

我微笑道:“嚇著你了?我決定從此不戴面具了,來吧,官服呢?”

我連問兩遍官服在哪兒,那人竟還直直地盯著我不動,明於遠低咳了一聲,那人一激靈,醒了,卻立即紅雲密佈,結巴起來。

“請簡尚書……請……”

我笑出了聲,決定自己動手,於是取過他手中的官服,展開。

頓時眼前似有煙霞瀰漫。深紫近黑的織錦袍服,袖口是不易察覺的同色浮雕繡蓮紋,因爲室內的光與風,衣袂輕動如水波微興,華美典雅之外另添灑脫飄逸。

那人終於恢復了正常,上前幫我細細地穿戴好,卻始終低著頭,爲免他尷尬,我笑對他說:“麻煩你告之前廳他們,說我即刻就到。”

那人朝我們一躬,出去了;

我輕咳一聲,斂去笑容,靜靜轉過身,略低沉了聲音問道:“怎麼樣?像不像個當朝尚書?”

簡寧眼裡是毫不掩飾的讚歎,他微笑道:“想不到非兒竟如此好看……咳,當然,也很有威儀。”

明於遠低笑。

“怎麼?明國師有意見?”

“哪敢。簡相眼裡,你的非兒什麼都是最好的。”

“哦?這麼說你覺得他什麼都不好?”

“哪裡哪裡,非兒自然哪兒都好,尤其這份傻氣,更是世所難得。”

我忍不住又笑起來。

明於遠笑看我一眼,說:“去吧。我與簡相待會兒有些事,暫不能欣賞簡尚書的官威了。”

我一笑,出門。

這才發現門外竟站了四人,那四名侍衛。

他們聽到動靜,擡頭看了看我,也是一怔,立即又低下頭去,其中一人低聲說:“簡尚書請——”

一路過去,沒再遇到什麼人,漸近前廳,有聲音傳來:“不是說快到了麼?怎麼還沒來?”

有人立刻輕噓:“靜聲,簡尚書不是覺非……”

“對了,覺非在哪兒?他不是答應了要來的麼?”

“是啊,忘了問他住哪兒,唉——”

我微笑,是袁嘉楠的聲音。

“不來又怎地?難不成覺非不來,我們就沒有勇氣見那‘簡尚書’不成?!”

呵呵,袁嘉柏。

嚴愷的聲音傳出來:“袁兄少說一句吧。依我看,簡尚書絕非傳言中那麼……那麼簡單,大家還是小心些吧。”

前廳裡漸漸靜下來。

我朝門口那個幫我穿戴的人微一頷首,那人朝我一躬,站直了喊道:“簡尚書到——”

聲音並不如何高,卻淵穆端莊,送出去很遠。

前廳裡頓時一片寂靜。

我定了定心,邁步走進。

偌大的廳堂裡,靜立了很多人,他們全都低著頭,袁嘉柏則是被沈都統按低下頭去。

我微微一笑,緩步走向上首那張高大的黑檀椅子,靜靜坐下。

“書生拜謝座師,叩首——”

隨著這清亮威嚴的一聲,嚴愷他們齊聲道:“學生叩謝座師大人——”

我本能地想阻止,可身旁那人低聲說:“皇上有旨意,禮不可廢。”

結果,我端坐其上,等他們恭敬如儀,一切步驟結束後,對一廳靜伏於地的貢士們,低沉了聲音說:“不必多禮,請起吧。”

“謝座師——”他們齊聲說,又一齊站起身,靜靜擡起頭。

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漸漸石化。

作者有話要說:礙於週一前的約定,只得草草收在這兒。。。即便如此,還是過了十三秒。

早知道就不說更新時間了(雖然有逼自己快寫的意思),這樣我好寫完,也省得你們難受。。。

總之,這章只能這樣了。。。。

磨爪復磨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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