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
縱使袖手,難做閒人。
睜開眼睛,卻仍是燭光搖曳,這一夜,竟是如此漫長麼?
“醒了?”一女子帶著些喜悅的聲音。
聲音脆、滑。
左嬪?
我忙轉(zhuǎn)了頭。
這是一張青春嬌好的容顏,只是略顯飄忽的眼神與眼底閃爍的浮光,叫人看了,不由暗地裡道一聲可惜。
猶如一幅原本大好的生絲,無端沾了些漬子,斑駁陸離,已是不堪看。
她卻笑起來:“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世上竟真有人能長成這般容貌……”
笑裡是苦澀與不甘。
這什麼狀況?
我總不能躺在牀上,任由一後宮妃嬪打量評說吧?
欲坐起,卻渾身散了架般,酥軟無力。竟是沒有一處不痠痛,沒有一個關(guān)節(jié)不澀漲。
“簡侍講別亂動——”
說著一人上前,將我輕輕扶起。
我笑起來。
老好何太醫(yī)。
“又勞煩你了何太醫(yī),你在心中一定笑話簡非這人怎麼恁地多事。”我笑道。
霍,連笑居然也會牽扯得渾身痛麼?
什麼回事?
我變了臉色,看向何太醫(yī)。
何太醫(yī)看我一眼,溫聲低語:“不要擔心。是解藥服遲了,傷了身子,慢慢調(diào)養(yǎng)就會好的。”
我鬆一口氣:“這一夜,真是辛苦你了。”
何太醫(yī)微笑:“已經(jīng)過了三夜了。”
什麼?
“那是誰……”我遲疑著不知如何開口。
何太醫(yī)欲言又止,最後來一句“啊,藥不會漫出來吧”,居然就一溜小步,出去了。
臉上被人盯著難受,我微笑:“恕簡非無法行禮了,左娘娘。”
不想她突地朝我跪倒:“簡狀元,你救救我們左氏全家吧,現(xiàn)在只有你辦法了。”
我忙道:“請左娘娘起來說話。”
她卻搖頭。
我心中苦笑連連。
看著面前這個失措的女子,我竟恨不起來。
興慶宮中,只牀頭幾支燭光閃爍,其餘皆沉浸在幽暗之中。
宮中,居然連個內(nèi)侍也不見。
放眼望去,只我與她二人。
我嘆口氣:“左娘娘,你要麼起來說話,要麼就請離開吧。”
她微怔,遲疑了會,慢慢站起,卻囁嚅著不開口。
我說:“左娘娘、簡狀元地喊著,大家都累,不如你我相稱。你沒有意見吧?”
她又一怔,看看我,忙迴轉(zhuǎn)了目光,低聲說:“沒有。”
我想想,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她苦笑:“我以解藥換得皇上允許見你一面的承諾。”
“是皇上說要動你全家的?”我問。
她臉色一白,燭火光中,已是淚花閃閃:“那日皇上說要滅我左氏滿門,包括……他。”
最後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笑起來:“皇上?他是何等樣人,怎會私自干擾國家律法?你是關(guān)心則亂了。”
她一怔,隨即擡起頭來,兩眼放光:“真的?你擔保皇上真不會這樣做嗎?”
我微笑:“你一想即可知曉。”
她想想,卻猛然打個寒顫,重又白了臉色:“皇上……皇上一定會這樣做的!”
聲音尖、高而且恐慌萬分。
我被她這一聲嚇了一大跳。
她卻又跪下去,這次任我怎麼說,再也不肯站起來。
我止不住心頭一陣煩悶,冷了聲音:“你走吧。我再說一遍,皇上雖有殺生予奪的權(quán)利,但他定不會濫用;更不會牽扯無辜。”
“那,汪澡雪……”這會兒她的聲音又變得細弱可憐。
“夠了!”清冷的聲音突兀響起。
左嬪一下子臉色雪白。
我一驚,轉(zhuǎn)頭細看,才發(fā)現(xiàn)窗口一抹清寂孤高的身影,映看窗外的天色,幽藍淡籠。
什麼時候來的?
還是他一直就在那兒?
“退下。”他轉(zhuǎn)過身,向這邊走來。
左嬪立刻站起,幽怨而又滿含期望地看我一眼,飛快離開。
我暗地裡苦笑,這會兒我怕是自顧不暇。
一想起那夜的光景,我連看他的勇氣都沒了。
他步履沉靜雍容,可是似乎是瞬間,就已坐在了牀頭。
清冽的氣息,似蘭非蘭的香,一下子瀰漫整個空間。
我不自覺看向門口。
“你是在找何太醫(yī)?”他沉靜的聲音,溫和的語氣。
我看著他,暗惱,自己的心思真有那麼明顯?
他笑起來,笑容如晴明的高山上,被風揚起的雪花,襯著藍天,清冷澄澈。
太古怪了。
“我很高興你剛纔那麼說。”他輕聲開口。
說什麼了我?
細想想,我微笑:“一個法制真正完善的國家,即使帝皇也不能橫加干擾律法的,對不?有罪與否,當交給專門負責的部門來審定、裁決吧。”
阿玉看著我,濃黑的眼底星芒隱隱。
“簡非,想不到你如此明理。”他眼神轉(zhuǎn)冷,“那天真想了結(jié)了他們兩個……可恨我竟不能。汪澡雪,已交部議;左氏,卻是我慕容氏的家事了,我會給她一個結(jié)果的。”
想到汪澡雪,我不竟嘆口氣,但現(xiàn)在不便置喙,只得等一段時間再看了。
分神間,突見他伸手過來,我被他嚇一跳,猛然向後讓。
他微笑:“我真有那麼可怕嗎?放心,簡非,我也不會再逼你。”
聲音清冷低沉,探向我前額的手指微涼。
唉,逼也沒用。
我在心底小聲接一句,卻不知何故,竟是說不出口。
只得僵坐著,不知說什麼是好。
他靜靜地看我,也沉默,可是清冷的氣息卻似乎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彷彿長夜將過,熹光微明。
在這靜默裡,我看他不是,不看他不是,如坐鍼氈。
門外終於響起腳步聲。
何太醫(yī)捧碗濃濃的湯藥走過來。
我接過,喝了一口,轉(zhuǎn)念一想,變成品茗一般。
“這藥不苦麼?”他濃黑的眼底神情不顯。
“不苦,何太醫(yī)……”我住口。
這對話怎麼這麼熟悉?
我忙改口:“這藥,很苦。”
“哦?我嚐嚐。”
他居然又這樣說。
我裝沒聽見,埋頭喝喝喝,一下子就見了底。
我看碗,這會兒只恨它太小,脫口問守在一邊的何太醫(yī):“還有麼?”
何太醫(yī)一愣,看著我。
阿玉輕咳一聲。
我尷尬地笑笑,轉(zhuǎn)了話題:“何太醫(yī),我明天可以走動嗎?我想回家。”
阿玉看著我,欲言又止。
何太醫(yī)看一眼阿玉,溫言道:“簡侍講這幾天臥牀時間太長,也應(yīng)該起來走動走動了,要回家……也是可以的。”
我如釋重負,真正開心地笑起來:“太好了,我明天就回去。”
阿玉看著我,微笑道:“歇下吧,夜深了。”
說完站起,離開。
背影挺拔,步履雍容,慢慢融進夜色,融進初冬清冷明澈的夜氣中。
何太醫(yī)看著阿玉的背影,又轉(zhuǎn)回頭看看我,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扶著我慢慢躺下,就靜悄悄地出去了。
坐在自己的書房中。
窗外梅花輕綻,絲絲寒香流來,伴著竹子的清氣,空氣水晶般清洌。
回想這次經(jīng)歷,恍如夢幻。
想起那個李統(tǒng)軍,不知他會怎麼對明於遠說。
“唉,明於遠——”我輕嘆出聲。
“喊我?”低沉磁性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我嚇一跳,擡頭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一笑,走進來,坐在我對面,細細地打量我。
那笑,如寒潭月影,空幻、岑寂。
他開口:“簡非,你真傻了是不?當時情況那麼兇險,你爲什麼一定不肯與女子燕好?”
我瞪視著他,想起那女子的目光,不禁又是一顫,渾身寒粒頓起,忍不住撫上手臂。
“就算你和慕容毓……”他的聲音沉靜。
“不!”我打斷他。
只要一想起阿玉那夜的一切,就覺得沉重不堪。
我真想離開這兒,到一個能看到他們、而他們永遠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這樣,也許對誰都好。
“簡非,你想做什麼?記住我在青江說過的話,只要在我看得見的範圍內(nèi),讓我能夠看著你長大、成熟,就行。”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最後竟似石頭,砸得我心頭一片疼痛。
就行?什麼就行?每天都能看到,卻無法相守,這樣,叫就行?
“我做不到。”我脫口而出。
“簡非,這幾天我每天去看你,你都在昏睡,看著在夢中也痛苦的你,我就止不住想,要是那左嬪身邊沒有解藥,結(jié)果會如何?簡非,我寧願你與慕容毓的,只要看著你安好,哪怕從此失去你,也不要緊,你明不明白?”說到最後,他臉色一白,聲音輕顫,可眼底卻是一片溫柔與堅定。
我看著他,明白什麼?
“明於遠,你這可惡的傢伙!”我暴喝。
他一怔,笑起來:“簡非,你說得不錯,我是很可惡。接到李統(tǒng)軍的飛鴿傳書,趕到興慶宮時,看著你昏迷不醒、換下的衣服上一片鮮紅……,我才猛然意識到如果從此你……那些建立強大帝國的夢想,就是再堅持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他的眼底漸漸變得迷茫。
我看著這樣的他,看著從來都是從容篤定、智珠在握的他,竟如此不安,不由暗自惱恨自己的自私。
他應(yīng)該有他所堅持的位置,我怎能逼他太甚?
五年就五年,有什麼關(guān)係?哪怕十年、二十年,又如何?
爲什麼定要離開?
此心安處即爲家,何必一定要執(zhí)著於什麼湖海寄嘯、雲(yún)山優(yōu)遊?
到實在堅持不下去時,再偷偷離開好了。
這樣想著,也就釋然。
我笑起來:“明於遠,經(jīng)過此事,我這個麻煩決定從此纏上你,你想不要也難。至於阿玉,……他已說過不再逼我。”
提到這個名字,心底竟是一片茫然,只得本能地迴避,不想。
明於遠看著我,眼神微瞇間,沉痛之色一閃。
我羞惱:“怎麼?聽到這個,你竟是如此難過麼?”
他欲言又止,最後只一句:“簡非,你這個傻小子——”
卻是不勝低徊與纏綿。
我微笑:“那我這個傻小子就陪著你們,一同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吧。”
他一怔,看著我。
我補一句:“當然,我只是看著,沒有說要參與。”
“簡非——”他猛然站起,一把將我擁進懷中。
這一聲低喊,是如此迴腸蕩氣,聽入耳中,我心深處不禁一陣鈍痛。
也許一切都是值得的,對不?
熟悉而久違的檀香味傳來,心安之餘,卻別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許是感覺到什麼,明於拍拍我的背,擁著我的雙手越來越緊。
我忍不住□□出口。
他微頓,漸漸鬆開我:“簡非,這一次你可得好好調(diào)養(yǎng)了。”
呵呵,調(diào)養(yǎng)。
回家十多天來,湯藥喝得我聽到“何”字就要逃跑。
這天,他診完脈,微笑:“嗯,總算脈象不浮不沉、和緩有力起來了。”
我笑道:“太好了。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看到你就害怕。”
他看看我,打趣道:“是誰那天夜裡問我要藥吃的?”
我看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他呵呵呵笑起來,又說:“皇上聽到這個消息一聽會很高興的。”
說完,快速看我一眼,居然也不道別,就離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搖頭一笑。
這天早晨,猶在睡夢中,忽聽鍾管家在門外低喊:“小公子,小公子——”
我驚醒,說聲:“進來吧,鍾伯。”
門被推開,一人走進。身姿挺拔,步履雍容,面容沉靜。
阿玉。
我忙坐起來,脫口問:“這麼早?是不是有什麼事?”
他一怔,站在我的牀頭,猶豫間,終於開口:“我很抱歉,簡非。這事確實沒有預(yù)料到。”
什麼事?
我看著他,心開始不安,輕聲問:“我爹……?”
他點點頭。
我瞪著他,說不出來話來。
那張極清秀而書卷氣的臉龐浮現(xiàn)在眼前。
他身上薄荷的微涼,他溫柔而包容無限的微笑,他的憂鬱與溫和,他對我的深厚而無條件的愛……
往日種種,一一漫上心頭。
他會出什麼事?
忽想起他出發(fā)前說西景國君殘暴好色,莫不是……?
我不禁一陣寒顫。
他忙說:“不,簡非,不是你想的那樣。昨夜收到消息,西景國君強留下簡相,聲明要邀你前往。”
我一聽,心稍安,問道:“你的打算呢?”
他微微一笑:“我們就走一趟好了,去看看他能興起什麼風浪。”
“就你和我?”我問。
他看我一眼:“昨夜我與明國師、尹文平商量過,現(xiàn)在阿敏正在回京途中,由他暫攝國政;同時已傳書宋將軍,囑他先行,前往佈置;我、明國師和你,今日辰時出發(fā)。”
作者有話要說:停更半個月。有些事不得不處理。
握一下手吧:))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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