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白心念轉(zhuǎn)處,目光凝注在這"凌風(fēng)公子"的身上,見他雖是怒極,但神色卻仍然木無表情,不禁暗自感嘆一聲,忖道:凌風(fēng)公子無情客,無情最是凌風(fēng)人,人道江湖傳言難以聽信,但此刻看來,雖不能盡情,卻也并非全不可信的呢。"卻見這"凌風(fēng)公子"薄削的嘴唇,輕輕一撇,目光瞬也不瞬地在那黑衣女子面上凝注半晌,突地冷冷一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非但我的房間,我自己不能安排,競連我的手下,都要勞動你來替我教訓(xùn)了,好,好——"冷笑連連,衣袖一拂,競自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那四條大漢楞了一楞,各自躊躇地望了那黑衫女子一眼,面目之上,滿是進(jìn)退維谷的尷尬之態(tài)。
展白深深為這四條看來勇敢剽悍,其實卻又如此怯懦的漢子悲哀,他無法了解世上生具奴才之性的人,怎會如此之多。
他目光又緩緩轉(zhuǎn)到那黑衣女子的背影上,只見她阿娜多姿的身軀。此刻起了-陣微微的顫抖,仿佛微風(fēng)中的柳絲一樣,愣在那里,良久良久,突地幽幽長嘆一聲,春蔥般的手掌輕輕向那四條滿面恐慌的大漢一揮,寬大的衣袖,飄飄落了下來,一面緩緩說道:公子走了,你們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四條大漢如獲大赦,齊齊恭身答應(yīng)一聲,緩緩?fù)顺鲩T外,轉(zhuǎn)身匆忙地走了。
這間幽靜清雅的橙室,便又恢復(fù)原來的清靜,睡在床上的展白,暗中長長松了一口氣,但心中不安之意,卻仍不能因之盡消。因為他此刻傷病方感稍愈,但體力未復(fù),仍是虛弱無比,對任何事的發(fā)生,他都沒有應(yīng)變之力,而他此刻的存身之地,卻又是如此的不安定,他自知隨時都有遭受別人羞辱的危險,這是一個生性倔強(qiáng)高傲之人所最難以忍受的事。
但無論如何,他對這黑衣女子,卻是無比感激的,他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才能夠?qū)⒆约盒闹械母屑ぶ楸磉_(dá)出來。
哪知這黑衣女子突又長嘆一聲,似乎頗為憂郁地說道:"舍弟無知,不知做人之道,還請相公原諒他的狂妄才好。"語聲是那么憂郁,使得展白不禁為之想起那中年美婦,因為她們說話的聲音,竟是如此相似,而她憂郁的語聲之中,卻又含蘊(yùn)著那么多的溫柔,就像是宜人的春風(fēng)一般,使得展白心中因方才的屈辱而受到的創(chuàng)傷,都為之平復(fù)起來。
他訥訥地并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知道自已此刻的處境,那"凌風(fēng)公子"雖然狂妄,但自已無論如何總是睡在人家的床上,應(yīng)該請求原諒的,也該是自己而不是他呀!
于是,他又暗中長嘆一聲,呆呆地望著這黑衣女子的背影,道:"小可飄泊孤零,一無所成……唉,姑娘如此對待于我,已使小可感激不盡,若再說這樣的話,那小可真是無地自容了。"他前面所說的兩句話,本是心中自怨自艾、自責(zé)自慚的感覺,說了兩句,忽然覺得自己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面前,說出這種話來甚是不妥,便改變了語氣,但心中卻仍不禁暗暗譴責(zé)著自己:"怎地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哪知這黑衣女子聽了他的話,卻又幽幽長嘆一聲,喃喃低語著道:"孤零飄泊……孤零飄泊又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的,總比困于鳥籠之中要好得多了吧。"語氣中的自怨自艾之意,竟似比展白還要濃厚十倍。
展白不禁一楞,暗自時道,"她生于如此豪富之家,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只要她說一句話,便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要爭著去做,怎地言詞之中卻又如此哀傷幽怨?"他又想起那中年美婦的怨艾之色,似乎在這樣華麗深沉的庭院中,每個人心里都有著心事,而每個人的心事都是極不快活的,只是她們的心事究竟是什么,他卻極難猜測出來而已。
他心中正在感慨叢生,卻見這黑衣少女柳腰輕輕一擺,競自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展白心頭一跳,不能自禁地將目光望向她面目之他的目光立刻凝結(jié)在她的面上了,幾乎再也無法移動一下。
他雖然拙于言詞,卻是極為聰慧之人,但是他此刻縱然用盡自已的智力思索,卻也無法想出任何詞匯來形容自已眼中所見到的面容。
使他無法了解的,卻是這全身黑衣的女子,面上競亦蒙了一方黑紗,將她的櫻唇和鼻端一齊掩住,但是黑紗上面所露出的春山黛眉,如水秋波,卻是展白平生從未睹見的美麗,美麗得將這方平凡的黑紗,都映成一片眩目而神秘的光采。
她秋波淡淡向展白的身上一掃,眼波中那亮,像是殘春中的陽光,使得展白心中一燙,突然覺得天地間都變得溫暖起來。
這種感覺是展白平生未有過的,他雖然暗自鎮(zhèn)攝著心神,想將自己目光收轉(zhuǎn),但是他的目光卻像是寂寞的游子突然尋得一個溫暖的家室,留戀地停留在她面上,無法移動。
兩人目光相對,那黑衣女子突地垂下頭擊,良久方始抬頭,目光都又和展白的遇在一處。
又是一陣無育的沉默。展白的目光漸漸明亮起來,卻是這黑衣少女的目光漸漸黯淡,目光中的憂郁之色,也越發(fā)重了,她突又柳腰一動,轉(zhuǎn)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向門邊。
展白心中一凜剎那之間,自責(zé)自慚之念又復(fù)大作,暗恨自已怎地如此孟浪,又暗恨自已方才怎會生出那種奇異的感覺。
哪知這少女走到門邊,腳步突地一頓,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暈過去了好多天,此刻身子一定虛弱得很,等一會我叫人送些東西來——"語聲微頓,又道:"但是你卻用不著謝我,這一切事都是有人托我做的,我不過是看他的面子而已。"語聲未落,羅袖微拂,驚鴻般掠了出去。
她前面幾句話說得本來溫柔無比,但語聲一頓之后,卻立刻變成冷冰冰的語氣,這前后幾句話讓人聽來,競像不是一個人說的。
展白目送她背影消失,卻只覺室中仿佛飄散著她身上的淡淡幽香,眼前還浮著她阿娜的身影,而最后的幾句話,也仍然在耳邊蕩漾著,就又生像是一枝冰冷的箭,由他的耳中刺人心里。
于是他苦惱地拾起手來,扯動著自已頭上的亂發(fā),手臂雖仍痛苦,卻抵不上他心中的痛苦,"這女子雖然有恩于我,卻與我毫無瓜葛,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人,她如此對我,已是極留情面的了,戮又何必為這種事苦惱?"他雖然暗中如此思討,但不知怎地,心里卻仍然放不下此事。
他似乎覺得世上所有人對他的輕蔑,都比不上這黑衣女子對他的冷淡更令他難受,一面又不禁暗暗尋思:"她說:看他的面子,他又是誰呢?怎地會將這種事托她做,而她也答應(yīng)了?那么,他們之間……"他痛苦地扯動自已的頭發(fā)……。
門外忽地輕咳一聲,悄然走入一個青農(nóng)小婢,手里捧著一只碧玉茶盤,盤上放著一只碧玉蓋碗,裊裊婷婷地走到展白身前,蓮足輕錯,微一襝衽,輕輕道:"請公子用湯!"說著,纖手動處,已將蓋碗掀開。
展白只覺滿室清香撲面而來,心中還未及多作思索,這青衣小婢便又將蓋碗捧到他面前,一面又從盤中取了個碧玉湯匙,一匙匙地將碗中參溺,喂入展白嘴里。
展白茫然吃完了它,神氣驀覺一旺,但心里卻更感難受,自已此刻真有如在接受著別人的施舍一樣,而施舍自己的對象,卻完全是為著另一個人的面子,而自己競連此人是誰都不知道。
一想到這里,他便恨不得將方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目光轉(zhuǎn)處,卻見門口又有人影微微一閃,接著便有一聲輕脆的嬌笑從門外傳來,四周的靜寂,似乎全都被它劃開。
但展白此刻的心情,卻是極不適宜承受這種笑聲的。
他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只見門外又已悄然走進(jìn)一個阿娜的身影,手里竟又是端著一個青玉茶盤,盤上又是一只青玉蓋碗。這身材阿娜的妙齡少女,一手端著茶盤,一手扶著纖腰,蓮步依依,體態(tài)婚嬸,像是柳絲似的,被微笑吹了進(jìn)來。
展白此刻轉(zhuǎn)過頭去,這少女輕輕一笑,柔聲阿道:"公子,你可要吃些東西?呀——你已有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哩。"她說話的聲音這么嬌柔,每句話的尾音都拖得長長的,就像是月夜之下遠(yuǎn)方飄來的青玉蕭聲,簫聲雖止,余音卻久久不歇。
但是這嬌柔的語聲聽進(jìn)展白的耳里,他緊皺著的雙眉,卻皺得更深了,他甚至覺得這嬌柔的語聲只不過是用來揶揄譏笑自己——"公子……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他不由暗"哼"一聲,忖道:"施舍,又是施舍!"于是他大聲叫了起來:端出去,端出去."這妙齡少女腳步巳停在他的床前,此刻不禁為之一征,道:你這是干什么?"語聲竟仍然是嬌柔的.展白暗嘆一聲,心中突又覺得有些歉愧,無論如何,人家對自已總是一番好意,自已如此相待,豈非太過無禮。不禁說道:"多謝姑娘的好意,不過——你還是端出去好了。"他語氣雖巳和緩得多,但頭卻仍未轉(zhuǎn)回,只希望自已回過頭來的時候,房中又只有自己一個人,那么,他便能靜靜地思索一下。哪知道少女卻又嬌笑一聲,道:"你不想吃東西就算了,干嗎這么兇呀!人家費(fèi)了好多心思,全心全意地幫了你這一次忙,你……你現(xiàn)在卻要叫人家出去。"這幾句話說得展白為之一怔,回過頭來,只見站在自己床前的少女,一身錦衣,云鬢高挽,神態(tài)雖然嬌俏之中,卻又流露出一種清雅高貴之氣。
這少女秋波一轉(zhuǎn),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臉上,突又嬌笑道:"說真的,你對我這么兇,真是不應(yīng)該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了幫你的忙,惹了多少麻煩?你呀……你真是不知好歹。"纖腰一扭,將手中的玉盤,放到展白床頭的小幾之上,自己的身軀,卻輕輕坐到展白床側(cè),接著道:"來,我喂你吃東西,你要是生了氣,盡管氣,可別把自己氣壞了,餓壞了肚子,那我可不答應(yīng)!"展白呆呆地望著這少女,心里更加迷惑,他不用費(fèi)心思索,便知道自己和這少女根本連面都未見過,但這少女此刻對自己說起話來,卻像是多年知交似的,既關(guān)懷又親熱,"她還幫過我的忙?"但幫的是什么忙,展白卻完全不知道。
一陣陣淡談的幽香,隨著窗外吹入的微風(fēng),吹進(jìn)他的鼻端,他只覺這少女坐得越來越近,一張嬌甜湊到自己眼前,他對這少女雖無惡感,但她這種肆元忌憚的大膽作風(fēng),卻又使他心屈泛起一種厭惡的感覺。
他一臉正色,沉聲說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始娘如果真的有恩于在下,在下日后必有以報答姑娘,但在下此刻并不想吃東西;再者男女獨(dú)處一室,也該稍避瓜田李下之嫌,請姑娘還是留意些的好。"哪知這少女坐在床側(cè),一手支著床沿,一手支著下額,一雙明目,卻望在屋頂上,生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
等到展白的話說完,她方自緩緩垂下頭來,眼角斜斜一瞟,卻又立刻收回目光,望在自己的一雙纖纖蓮足上,低語道:"真的有恩于在下,真的,在下……"掩口噗嗤一笑,眼波流轉(zhuǎn),瞟了展白一眼:"難道你認(rèn)為是假的嗎?"玉手輕抬,一只春蔥般的手指,筆直地指到展白面前:"告訴你,要不是我,你呀……你盡就被人抬出去了。"語聲輕柔嬌脆,配合著她的眼波和動作,令人看來,只覺她舉手抬目之間,都含蘊(yùn)著萬千種風(fēng)情儀態(tài),生像是她雖然在罵人,可是被罵的人卻仍然有福了。
展白呆呆地望著她,一時之間,也不知自已心里是什么滋味,一面暗中思忖:"如此說來,剛才那黑衣少女之來,便是受她所托了……"心念一轉(zhuǎn):"那么她是誰呢?難道她也是那凌風(fēng)公子的姐妹不成?"仔細(xì)一看,這,脫略形跡,雖和那黑衣少女的艷如桃李,冷若冰霜,以及那"凌風(fēng)公子"的狂妄高傲,冷酷無情,大不相同,但眉目之間,卻和他們有幾分相似之處。他無法了解這兄妹三人的生性怎會有如此的差異,一面部又不禁大為同情那中年美婦,試想有著這樣三個兒女的母親,對其身心的負(fù)擔(dān),又該是多么沉重哩!
他雖然曾經(jīng)聽過"武林四公子"的聲名,但對江湖中這聲名極響的四位"公子"的家世,卻只有一個極為模糊的印象面已,僅知道這四人家世俱都顯赫無比,武功的師承,更是來歷,不凡,是以甚至在一眼瞥見"安樂公子"時,都不能很快地想出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的。
他沉思半晌,思路越來越遠(yuǎn),直到這少女又自一笑,問道:"我說的話你聽到?jīng)]有?"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回答人家的話。
"但是,我該如何來回答她的話呢?"他不禁又在躊躇:"感激?"這在一個倔強(qiáng)的人來說,那是一種多么難以表達(dá)的情感啊1他一面尋找著自己的答話,一面卻又暗暗忖道:"她媽媽救了我,她哥哥要趕出去,她姐姐替我解了圍,卻是受她所托,但我又根本不認(rèn)得她。唉——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本是一家人,但彼此的關(guān)系,為什么如此復(fù)雜呢?"他本就異常紊亂的思潮,此刻更是紊亂不堪,競連一句該說的話都說不出來,方自定了定神,哪知身側(cè)突地響起一個其冷徹骨的聲音,一宇一宇地說道:她說的話你聽到?jīng)]有?"展白心頭一凜,轉(zhuǎn)目望去,卻見床測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材頎長的人影,一身檻樓的衣衫,一頭蓬松的亂發(fā),額下的胡須,更是亂得驚人,與這庭院中的一切都不大相稱,只有那一雙利如閃電的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目中的寒意,比語氣還重三分。
這突來的怪人,這突來的問話,使得展白更加怔住了。
那少女面上仍然帶著春花般的笑容,也沒有去望這怪人,仿佛這怪人的出現(xiàn),根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似的。
亂發(fā)怪人眉峰微皺,冷冷又道:"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展白失神地望著他,仍未答話。亂發(fā)怪人冷冷一笑,霍然伸出手來,殘破的衣袖也隨之揚(yáng)起,帶起一陣陣強(qiáng)勁的風(fēng)聲。
那少女面上笑容未斂,突地一回身,抱住這亂發(fā)怪人的手臂,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怪人目光中的威光,立刻盡斂,溫柔地望了少女幾眼,手臂一伸一縮,身形突地電閃而退,頭也末回,便從開啟的窗中掠了出去。
窗戶雖不小,但只架開一半,這怪人身形顧長,不知怎地,競連望都未望一眼,便從那遠(yuǎn)比他身形狹小的窗中掠出,就像他背后長了眼睛,又像他身軀可以隨意伸縮似的。
他來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展白望著他的候忽來去,心里更是驚疑,只覺自己所經(jīng)所遏,都有如夢境一般。
那少女緩緩回過頭來,望著展白格格一笑道:"你怕不怕他?"展白茫然搖了搖頭,道:他是誰?我為什么要怕他?"這少女伸手一攏鬃腳,又在展白的床側(cè)坐了下來,一面仍自嬌笑道:"你為什么不怕他?他的武功可真厲害呀,連大哥和爹爹都說他武功深不可測只是他從來不和人動手,是以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誰也不知道,可是……嘿嘿,要是有誰欺負(fù)了我呀,他老人家就不答應(yīng)了,非將那人打個半死不可。"她語聲微頓,又道:"上次一個從魯北來的,叫什么三翅粉蝶的家伙拜見爹爹,在花園里碰見了我,以為我好欺負(fù),就對我說了兩句難聽的話,我心里又羞又氣,正想動手教訓(xùn)他,但是還等不到我動手,雷大叔他老人家好像跟在我身后似的,那小子看見他老人家來到,還要逞威風(fēng),他老人家連話都沒有說,輕輕一拍手,就將那小子活活地劈死在一叢玫瑰花下了,讓他……死了還做個風(fēng)流鬼。"她咭咭狐狐說了一大套,說到后來,又噗嗤笑出聲來,這少女既像是輕挑,又像是天真,什么話都敢說。展白一面聽著她的話,心中一面不停地思忖:"這亂發(fā)怪人是誰?怎地能在這深沉似海、有如侯門般的家庭中來去自如?"又忖道,"她為爹爹到底是什么身份?怎地連采花大盜都會來拜見他?"聽到后來,這少女說"三翅粉蝶"死在花下,還替他下了個"風(fēng)流鬼"的注腳,又不禁在心中暗笑:"她怎地連這話都說得出口。他卻不知道這少女自幼嬌縱成性,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更不知道什么是畏懼,此刻"噗哧"一笑,又自說道:"方才雷大叔伸出手來,若不是我站在旁邊,你這條小命也算完了。"她掩口一笑,忽又幽幽長嘆了一聲,雙目望著窗外。
展白見她忽而嬌笑,忽而長嘆,心中正自詫異,卻聽她接著道:"真奇怪,自從媽媽把你帶回來那天,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她雖是天真未抿,嬌縱成性,但下面的話,仍是說不下去,兩額微徽一紅,伸手一攏鬃發(fā),方自接著道:"所以后來媽媽不能來看你的時候,我就天天來看你,今天大哥從太湖回來,我就知道要糟,以大哥的脾氣,一定會把你從他房里摔出來,媽媽不在,我又怕大哥,想來想去,只有搬出大姐來當(dāng)救兵,你不知道,大姐的脾氣可跟我不一樣,一年之間,也難聽到她說上句話,我說好說歹,央求了半天,才算把她請來,你呀……你卻不承情。"展白雖本對她的放縱之態(tài),極為不喜,但此刻見她如此對待自已,心中亦不禁大生感激之情,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如此對待于我,在下實是感激不盡,哪有不承情的道理!"這少女面孔一板,故作嗔惱之態(tài),道:"誰要你感激我?誰要你承情!"展白一楞,卻見她又噗哧笑出聲來,纖手掇起衣角,緩緩弄著,道:"不過,只要你知道我對你好,不要再兇狠狠地對我,我就高興了。"展白雖然極為拘謹(jǐn),此刻心中亦不由微微一蕩,只覺這少女對自已的情感竟是如此直率,不加半絲掩飾,他自幼孤零,長成后刻苦習(xí)武,一生之中幾曾享受過這種溫暖的情意,一時之間,不覺呆呆地楞住了,望著這少女,說不出話來。
這少女弄著衣角,一面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問媽媽,媽媽也說不知道,真奇怪,媽媽也是跟大姐一樣,平??偸且桓崩淙舯涞臉幼樱y得看到她老人家笑一笑,但對你卻也像是很關(guān)心的樣子,我本來以為你跟她老人家一定很熟,哪知她老人家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展白微嘆一聲,前塵往事,又復(fù)涌上心頭,心想:若不是那位中年美婦仗義援手,自己只怕此刻已暴尸荒野了。不禁暗四忖道:"人家對我有如此大恩,我卻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目光轉(zhuǎn)動,清了清喉嚨,道:"令堂大人,高貴慈祥,有她慈航普渡,她老人家對我的恩情,實在使我銘感,姑娘如不見怪的話,不知可否將她老人家的名諱告訴我,也讓我…。o這少女格格一笑,截斷了他的話,道:"看不出你說話酸溜溜的,倒像個窮秀才。"展白面頰一紅,卻見她又道:"我爹爹姓慕容,我大哥、大姐也姓慕容,你猜我姓什么?"展白一呆,心想這少女真是憨得可以,怎地向我問這種話,難道我是呆子中成?口中卻道:"姑娘想必也是姓慕容了。"哪知這少女卻搖了搖頭,拍手笑道:你猜錯了,我不姓慕容,我姓展,跟我媽媽的姓。"神色之間,極為高興得意。
展白心中暗笑,答道:"如此我當(dāng)然猜不出了。"一面又不慈暗中思忖:"原來那位夫人與我竟是同姓。"卻見那少女一笑又道:"看你的樣子,也像是武林中人,怎地連我們家的名諱都沒有聽過?"言下之意,大有凡是武林中人都該知道她家的樣子。
展白凝注著她,只覺這少女嬌憨之態(tài),現(xiàn)于辭色,心中原本以為她甚是輕挑的感覺,此刻已蕩然無存。
那少女秋波一轉(zhuǎn),遇到他目光,不覺輕輕一笑,低聲道:"告訴你,我叫展婉兒,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告訴我?你的爹爹媽媽還在嗎?在哪里?你有沒有……"她微咬下唇,輕輕一笑,垂下頭去,接道:"太太。"她一連問了五句,句句都問著展白心中的創(chuàng)痛之處,他楞了半晌,長嘆一聲,說道:"在下也姓展,叫展白,家父家母都……都已故去了,我孤身飄泊,一無所成,連家父的深仇,都未得報。"他心中積郁多年,始終沒有一個傾訴的對象,此刻見這少女對自已有如此直率的情感,不覺特心中的積郁,都說了出來。
只見得展婉兒眼圈越來越紅,終于忍不住,兩滴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沿著她俏美的面頰緩緩流下。人類的情感,原本就是那么奇妙,有的人你與他相交一生,也不會聽到他說出一句真心的話,另外一些人你與他匆匆一面,卻會盡傾心事。展白越說越覺悲從中來,難以抑制,竟忘了自己傾訴的對象,不過是一個方才相識的嬌憨少女。
他的語聲是低沉的,這間精雅的房間,也仿佛被悲哀的氣氛充滿。
哪知他話未說完,窗外突又閃電殿掠入一條人影,撲到展白的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聲道:"你是誰?展云天是你什么人?"展白一驚之下,只覺自己的手腕,其痛欲折,不知不覺的手掌一松,掌中競落下一團(tuán)亂發(fā)來。
原來他方才心情積郁難消,悲憤填廟,競將自已的頭發(fā)扯下一綹,此刻落在淡青色的錦裳上,便分外刺目。
剎那之間,他心中既驚又奇,不知道這人怎會知道他爹爹的名字,更不知道這人為什么要如此對待自已,抬目望去,只見站在床前抓著自已手臂的人,竟然就是方才那身軀顧長、潦倒襤褸的怪人"雷大叔"。